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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平山团(铭记·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
来源:   2015-08-12 08:42:03

  向前走,别退后,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亡国的条件我们决不能接受,

  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

  同胞们!向前走,别退后,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七十七年前,十七岁的平山团二营战士范明堂唱着这首歌走向了抗日战场。今天,这歌声从九十四岁范明堂的胸腔再次发出,依然清晰、铿锵、明亮!在歌声中,我们走进了那段烽火烟云的岁月……

  当兵打鬼子

  1937年10月3日,在晋冀交界洪子店镇,一支戴大草帽,穿草鞋,背着步枪,斜挂着空瘪子弹带的部队长途跋涉而来。他们是八路军359旅的“战地救亡团”。

  救亡团结合冀西特委、平山县委,迅速组成多个扩军小组,张贴扩军布告,把“抗日救国、人人有责”“参加八路军,赶走小东洋”的口号喊彻了平山的深沟大梁。

  在平山,有一支号称“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第108支队”的队伍,在栗再温、姜占春等人的领导下,坚持着极为艰苦的武装斗争。此刻,衣衫褴褛、隐蔽多时的队员们,终于盼来“真正”的红军……

  很快,一些农家子弟一队队结伴而行,流向了洪子店。“当兵打鬼子!”是他们的誓词。

  猫石村,地处深山,仅有几十户人家。县委委员梁雨晴带头报名,全村党员全部参军,一下子走出了三十四名青壮年。梁雨晴成为后来的平山团第一营第一连第一排排长。

  霍宾台,这里是平山党组织创始人于光汉的家乡。李法庄是于光汉发展的平山县第一个农民党员,第一位农村党支部书记, 六十多人的队伍被李法庄带到了洪子店,全部参军。

  紧邻平山城西回舍镇的几个村庄里,几天就组成了一个营。苏家庄小学教师韩勋从本村开始,在郭苏河一条沟里就动员出了一个连……

  北贾壁村的医生刘光锡,已经四十二岁,是平山县有名的医生,开着一家医院。他去兵站报名,报名处的干部看他岁数大,身体羸弱,不敢要他。他打听到陈宗尧团长的行踪,辗转四天,跑了几百里山路,终于追上了陈宗尧。刘光锡表示要把自己的医院一起捐给部队,作为随军医院。陈宗尧答应了。刘光锡匆忙返回,动员医院全体人员,加上子侄共十四人,一起参军。

  南沟村外的山岭上,栗政通、栗吉子、李汉民、孙大文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在割草。他们看到哥哥、父亲们参军去了,小心眼里都在琢磨事儿。政通把镰刀砍在土中,说:“咱们要能亲手打死几个鬼子,才叫过瘾呢!”活泼的吉子说:“我爹都当兵了,还说不让我去,我偏要去!”他们在山坡上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现在就去兵站报名。李汉民忽然问:“咱们的镰刀、绳怎么办?”是啊,如果送回家,大人看见说不定就走不成了。政通果断地说:“大眼(孙大文的小名)太小,才十二岁,跑不动,不能参军,你把我们的镰、绳捎回去吧!”说完三个人不由分说把镰、绳交给大眼,飞快地向北冶镇兵站跑去了。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一千七百名平山子弟齐聚洪子店(其中有两百多名党员,占全县党员总数的三分之一),组成了平山团。队伍中多是父子兵、兄弟兵、亲戚排,筋骨相连,血脉相通。

  当我寻找平山团来到洪子店时,那支穿着农家衣裳,呼喊着响亮口号,在滹沱河滩训练的队伍,已镌刻在百姓们心头,蜿蜒在历史长河中。

  一位乡亲告诉我,平山团和其他队伍不同:平山团是用村名点名的!

  果然,耄耋老兵范明堂,能一口气“点”下去:“东黄泥、西黄泥、南庄、北庄、西柏坡、朱豪、唐家沟、朱家沟、秘家沟、上文都、下文都,还有中古月、南古月、北古月、岗南、田兴,这些村多了,我说不完……”

  铁的子弟兵

  我们的寻找,从太行山西开始。

  1937年11月7日,平山团告别家乡,到达山西盂县上社镇,正式整训改编为八路军120师359旅718团。我查找了许多资料,抗战期间,一个县的子弟集体参军,并组成一个主力团的,仅此一例。

  1938年春节,沦陷后的华北,死一般沉寂,村落已不燃鞭炮。平山团战士们端起一碗白开水,加上几粒盐,再盛一碗红高粱米粥,就是大年初一的早餐,许多战士吃着吃着就哭了……

  3月的一天,晋西北的风依然寒冷,小雪零星。田家庄村外的旷野,分外宁静。

  原来日本的一个运输中队拂晓前从原平开往崞县,陈宗尧团长决定打一个伏击战。两个连已经和敌人接火了。须臾,陈团长奔上一个山头,指挥三营一个新兵连投入战斗,他边说边挥手:“上去,上去!新兵靠在战斗中锻炼。没有枪,到敌人手里去夺呀!”拿着大刀、红缨枪的战士们,上阵搏杀,消灭了鬼子两百人的一个中队。烧毁汽车十辆,缴获重机枪四挺、轻机枪十五挺、大批枪支弹药,以及白面、大米、罐头等生活物资。战士们面对大批物资,兴奋地唱起了“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当地的老百姓慰劳战士们,送来了烙饼、馒头,吃了三个月高粱的平山团战士第一次吃到了馒头。但是,栗政通含着一口馒头,久久难咽。在胜利的最后一刻,拿着木枪冲向战场的栗吉子,被一个老鬼子击中胸部倒地。栗政通和几个战士惊慌地拆卸鬼子汽车的门做担架,但是,吉子的全身迅速变得冰凉。他赤裸的脚面上冻裂肿胀,黑红的血液渗出,脚板上刚刚磨破的皮肉,鲜血正在一点点凝结。在晋北的寒风里,一个还没有弄清死亡是什么的孩子,一个当兵却没有穿上军装的战士,过大年都没有穿上新鞋的栗吉子,没有来得及见到同在部队当兵的父亲,就匆匆离开了……

  鲜血的浇灌,枪林弹雨的洗礼,平山团在创建晋察冀根据地的战斗中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那一年,359旅的战史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平山团的战绩,岢岚、浑源、大同、应县、广灵、灵丘,晋西北的群山中,活跃着他们奋勇杀敌的身影。

  贺龙师长经常在队伍前亲自动员。王震旅长几乎每次亲率平山团出征。在看家楼阻截日寇时,王震让人从老乡家里借来一口棺材,站在上面,大声喊:“日本鬼子没什么可怕的,我王震领头向前冲,要死我先死。死后就钻到这个棺材里边!”他的脚把棺材跺得咚咚地响,令人十分震撼!也恰恰在那一仗里,王震被日军毒气所伤,差一点真的躺在棺材里,幸而被赶来的白求恩大夫精心救治过来。

  白求恩大夫的手术室多次跟随在平山团后面。白求恩在日记中时常提到“八团”(平山团)。他喜欢这些能战斗的农民战士,称他们是“朴实可爱的孩子”“穿着军装的劳动人民”。他这样描述:“他们平均年龄是二十二岁……通常是些大个子,六尺高,强壮而黝黑,一举一动又沉着,又有明确的目的性。有一种果敢的风度。为他们服务,确实是一种幸福……”

  平山团淬火成钢,变得勇敢而机智。邵家庄阻击战中,日军以千余兵力向平山团猛烈进攻,平山团顶着日军炮火,激战了两昼夜,阵地岿然不动!其中7连两个步兵班,在主佛寺阵地前的树林和古庙建立隐蔽阵地,等日军向主阵地进攻时,突然出击,从侧后近距离杀敌。用伤亡九人的代价,换得了毙伤日军两百余人的战绩……

  1939年5月,五台山的春天到来了,灯盏花刚刚露出萌萌嫩绿。

  日军一部,从8日开始,向台怀镇一带活动的717团包抄而来。陈宗尧率领平山团急行军,奉命行进至神堂堡附近,援助717团突围。到达上下细腰涧,这条沟的地形狭窄、地势复杂。陈宗尧报告王震旅长,决定诱使鬼子钻进口袋,啃掉这支装备精良的日军,遂和已经跳出包围圈的717团分南北两头堵击日军。日军如困兽,出动飞机,施放催泪瓦斯,疯狂突围。但是,地助我,敌人的重武器一时间失去了威力;天佑我,飘起了雪花,鬼子的大皮鞋如同脚底抹了蜡,跑起来打滑,顿失往昔威风!

  上下细腰涧一片战火硝烟,敌人的尸体堆积如山,平山子弟的鲜血也染红了皑皑白雪。激战七昼夜后,我军完胜,歼敌一千五百余人,战利品摆满了神堂堡祝捷大会的十二亩土场。此战创造了359旅对日作战以来最光辉的范例。

  捷报迅速传回家乡平山的晋察冀军区司令部,聂荣臻挥毫书写嘉勉令,号召全区“永远保持并发扬平山团的光荣”。5月20日通令嘉奖。今天,我们依然能在《抗敌报》上读到那激昂的段落:

  平山团全体指战员同志们!你们无限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在我晋察冀军区的抗战史上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光荣的一页。你们不屈不挠,流血战斗的光荣胜利,已经证明了你们是八路军的模范部队之一,是中华民族最忠诚的后裔。你们是平山的子弟,边区的子弟,生长在太行山脉上,你们执行了捍卫家乡、捍卫军区、边区的任务。这特别证实了你们是平山子弟的优秀武装,边区子弟的优秀武装,你们是“太行山上铁的子弟兵!”

  人民子弟兵的称号由此而来。平山团之外,灵寿营、阜平营、曲阳营、回民支队,以及冀东、冀中、冀南无数子弟兵团队奋勇杀敌在抗日战场,悲歌慷慨的故事层出不穷……

  “俺还叫王家川”

  上下细腰涧战后的第九天,灵丘县平山团政治部突然走进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政治部同志问道:“同志,你什么事?”

  青年说:“顶替王家川的缺额当兵的。”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

  “平山人,俺叫王家川!”

  这不对啊?烈士王家川在细腰涧战斗中杀敌八名,成为平山团的英雄,烈士抚恤金也发放了……

  接待的同志上下打量这个青年,从个头、身段、脸庞都和王家川很像,于是试探地问:“你是王家川的兄弟吧?”“是!”

  “你来当兵打日本我们都很欢迎。可是你不能再叫王家川。你说你的真名吧。”

  青年生气地质问:“俺为什么不能再叫王家川?俺没有别的名字。”

  “王家川上了烈士册,你再叫王家川,不就乱套了吗?”

  青年着急地带着哭声大声嚷道:“不改,就是不改!不仅俺叫王家川,俺与敌人打仗牺牲了,家里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弟弟,他也还叫王家川,俺村还有上百个青年,他们都叫王家川……王家川是死不了的!”

  青年坚强的话语,让在场的人流下热泪,答应了青年的参军请求……

  要求参军的这个青年是王家川的二弟王三子,是村青年抗日先锋队队员,他听到哥哥牺牲的消息后,向爹说了自己的打算。爹悲痛地说:“你哥哥刚牺牲,你在家里干活扛大梁,你走后,家里农活受连累是小事,万一你……”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三子懂事地不言语了。第二天一早,一夜难眠的老父亲,把三子叫到炕前,说道:“俺想通啦,国家不安宁,我们也别想过好日子……你是爹娘的儿子,哪个青年不是爹娘生养的!在这国破家亡的紧要关头,就得为国出力,常言说‘国难出忠臣’,咱们一家都当忠臣,三子你去吧!”

  县里的领导听说了,专程来送。送别会上,三子说:“俺今天去平山团打鬼子了,大家伙儿都应该参加平山团,咱平山人要多多为国家出力。”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说:“对,你和家川英雄好汉,俺们也不是稀泥软蛋,万众一心,一定把鬼子打出去!”

  就这样,三子带着通行证、介绍信,背着干粮,一路喝溪水,睡麦秸垛,辗转来到了平山团驻地。

  在平山团的家乡,几百张烈士证书,虽然让悲凉覆盖了村村落落,家家戴孝,户户志哀,但无数双父母的泪眼,凝视着平山团——平山人要挣这口气!平山团不能减员,平山团的旗帜不能倒下!

  平山大地又掀起一轮参军高潮。团里的扩军干部计划到9月底征召八百五十名新兵,结果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报名人数达到一千一百五十八名。一队子弟兵,穿着聂荣臻司令员亲自参与设计,用槐花漂染的黄绿色新军服,融入了抗战洪流之中。

  整个抗战期间,平山县持续为平山团以及其他八路军部队输出一万两千零六十五名子弟兵。他们用铮铮热血男儿的身躯,铸起抗日的长城。

  滹沱河里血泪多

  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里血泪多。

  张家花大姐,鬼子奸淫过,大姐眼里含泪水,泪珠流到滹沱河。

  东洋狗强盗,杀人满山坡,满山满谷血横流,鲜血流到滹沱河……

  这是作家魏巍写于平山,发表于《晋察冀诗抄》的一段诗歌,他用悲愤的笔,记录下饱受日寇蹂躏的平山家园。

  在平山团的故乡,在一次次寻访中,听着父老乡亲们的倾诉,一个个血腥的场面冲进我的脑海,异常残酷的镜头让我心头骤紧,热泪横流。

  在中央档案馆里,我翻阅抗战胜利后,边区人民政府组织调查的平山“八年寇灾统计表”,心被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灼烤。抗战期间,日军一次次对平山进行残酷扫荡,制造了骇人听闻的辛庄、驴山、焦家庄、西柏坡、岗南、柏叶沟等一百多起惨案,屠杀无辜百姓一万四千多人。平山因战祸、瘟疫致死的群众达三万四千多人,是晋察冀牺牲最惨重的县份。

  我抚摸着柏叶沟惨案纪念碑,读着上面“八十一个不知道”的碑文,那是多么铿锵不屈的高音!

  在这起惨案中,鬼子黑田从人群中抓出一个名叫丑小的孩子,说:“谁是干部?八路藏在哪里了?说出来有糖吃,不说,看到那个人了吗?死啦死啦的!”丑小用稚嫩的声音说:“不知道!”并把鬼子递过来的糖块撒在地上。汉奸也上来哄骗,但是还是“不知道”!鬼子一把拎起丑小,狠狠摔在台阶上,丑小口鼻流血昏死过去。他的父亲梁文贵,怒火万丈,大骂着努力挣脱绳索冲向鬼子。鬼子用枪托猛砸他的脑袋,他猛然往前一扑,咬住鬼子的手指,鬼子哇哇叫着,举刀砍死梁文贵。

  又一个人被揪出来,他是村干部梁贵武。几番询问都是三个字“不知道”!鬼子把他的棉衣脱下来,一瓢瓢滚烫的开水浇往他的头上、身上,红肿的水泡一片片凸起。接着鬼子把他推到门口的锅里煮,拎出来,又把他推进火堆里烧。这个共产党员早已全身血肉模糊,火舌还在“滋滋滋”地将皮肉烤焦,痛彻心扉的折磨,让他把舌头咬碎……灵魂在烈火中凛然,他的喉咙决不吐出一个字!

  一个接一个的“不知道”!鬼子气疯了,去人群里乱抓乱刺。一个青年猛然拨开鬼子刺刀,飞快向门口跑去,门口的鬼子追上,将他砍死在地。其余的人也跟着要冲出门去,鬼子的机枪、步枪一齐扫射……这次死难的八十一个男人中有五名受伤的八路军战士,虽然他们最终也被鬼子杀害,但群众始终把他们拥在人群的最中央……

  残酷的屠杀,让平山抗战杀敌的怒火越聚越浓。平山有七万人参军参战。“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们,做军鞋,送军粮,救护伤员,送上自己的亲骨肉;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参加儿童团,站岗放哨;人称“韩猛子”的韩增丰烈士,率领八区队,战斗在家园;文艺子弟兵曹火星为平山团谱写处女作《上战场》……

  在聂荣臻司令员(抗战期间,聂荣臻在晋察冀六年的时间里,三年零两个月在平山)驻扎的寨北村南不远,陈家院村河滩上,一万名军民举行抗日宣誓:“不做伪事!不当汉奸!不给日本人粮食……”

  在岗南惨案之后,东、西岗南两村一百二十名青壮年,人人头戴白色孝帽,在会场直接报名参军。他们发誓要为亲人报仇,不打败日寇不回家。乡亲们含着眼泪送别这支“岗南孝帽军”。

  一次采访中,有文友告诉我,他的妻子是岗南人。妻子曾听老人们讲述:惨案后的那年正月十五,社火照常在村子里举行。人们打起精神来,为新的一年祭祀祈福。妇女们没有穿红戴绿,全部穿着黑色的丧服,发髻上都插着一朵白花……他说他最被这个景象打动:乌压压的人群里一朵朵白花跳荡,让他久久忘不掉那战争岁月的悲凄。

  在惨案中,最让人慨叹的是:“宁可跑着死,也不能像绵羊一样等着挨杀!”无论大小惨案,没有一处不反抗!

  在驴山惨案中,一位年长者为保护几十个藏在洞里的村民,毅然挺身出洞,引开鬼子,用自己的胸膛迎向鬼子射来的子弹……

  水渣村一位老年农民,为了不当汉奸,不给敌人带路,扭住一个日本鬼子一起跳下山崖。

  杜家庄一青年农民,他埋设的地雷,炸死十个鬼子,最后一次被围在山头,弹尽粮绝时他把步枪拆碎抛下高山,毅然跳下悬崖壮烈牺牲。

  正是这种不屈和反抗精神,彰显着中国脊梁的不屈风貌,为平山团的豪迈成长接续着浓浓的底气,让平山成为不折不扣的“晋察冀抗日模范县”。

  南泥湾向南

  我沿着平山团足迹一路向西,越黄河,进陕西,继续寻找。

  1941年3月的一天,初春的微风里,一支战斗的部队开进了南泥湾。一匹大青马走在队伍里,马上是位慈祥的长者。战士们把兴奋的目光投向长者,这就是他们敬仰的朱德总司令。如此的朴素亲切,八路军的最高指挥员,只带着一名警卫员,融进这个子弟兵的队伍里。平山团的战士们没有想到,总司令要和他们一起垦荒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大生产运动中,战士们举起的不只是锄头,更是有力的武器!

  平山团战士一直保持着全旅领先的开垦纪录。三营模范班长李位,带领全班经常保持平均每人每日一点五亩以上的纪录。他自己使用的那把镢头,足有五斤重,六七寸宽,一撅一大片。在一次比赛中,他一天开荒三亩六分七,激励了全团同志的斗志。那是比战场更艰苦的岁月!战士们住在玉米秸窝棚里,晚上跳蚤爬满两腿,连皮肤是什么颜色都看不见了。跳蚤拉的屎,把白色的被单染成了红色。但劳动的疲惫,仍然让他们倒头便睡。最大的困难是吃不饱。开荒伊始,每人一天只有几两带壳的粮食。严重的营养不良让许多战士累倒了……

  团长陈宗尧率领战士们展开竞赛,独臂政委左齐,为战士们烧水送饭,全团齐上阵。1943年春,《解放日报》醒目位置上报道了平山团的事迹。毛泽东主席在陈宗尧的笔记本上,写下“英雄团长”四个大字。

  在垦荒的间隙,平山团不忘练兵,全团涌现出许多“朱德射击手”“贺龙投弹手”,还有大批“飞毛腿”。这为接下来的南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44年初冬,延安东关飞机场。风萧萧,别梦寒。

  当年太行山上、黄河两岸磨砺的宝刀又将出鞘!他们把口号喊得震天响。

  在王震、王首道、王恩茂率领的队伍中,平山团是唯一成建制的团,是南下支队主力。在之后一年多的岁月中,南下支队越黄河,跨铁路,穿越日伪军的封锁线,重新打回了湘鄂赣。

  平山团子弟兵也把“铁军”声威传遍南国。

  南下支队路过衡阳一个叫栗木街的小镇。几千人的队伍静悄悄地夜宿街头的大坪,连店铺的门板都不动一块。清晨,老乡们弄清楚了,奔走相告:“当年的老红军又回来了!”连忙打开家门,烧开水招待部队,但是战士们已经捆绑行装,准备出发。人们看着南下支队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真是了不起的部队啊!比岳家军还硬!”

  南征的战斗频繁而艰苦。在鄂南的大田畈村,平山团和千余日伪军激战,主阵地上的岩石被敌人炮火炸成蜂窝。当时担任青年连连长的栗政通,抗战胜利后给家人讲述时,曾提到这次战斗:“……一小股敌人在一座庙里顽抗,用机枪向我军扫射,几次组织攻打,都未拿下,而且造成了较大伤亡。最后首长命令我连冲上去把敌人干掉。这时,我一咬牙,把上衣一脱,豁出命,也要把顽敌消灭。我带了几个手榴弹,冒着敌人的机枪扫射,冲了上去,迅速从窗口扔进了两颗手榴弹,轰的一声巨响,庙里的机枪哑了。敌人全部被炸死……”家人说,栗政通在讲述时,眼里满含着泪水,最后哽咽着说:“死了那么多战友,我当时就没有想能活着……”

  1945年6月6日,南下支队和日伪联军在小湄村一带遭遇。平山团三面受敌,正在顽强突围。陈宗尧团长亲自到前沿阵地指挥。在打垮敌人第六次冲锋也是最后一次冲锋时,一颗子弹飞来,打中陈宗尧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顷刻间染红了他的腿部,他用手捂着伤口,倒在草丛中。他大声叫来警卫员,传令2营向敌人发起进攻……平山团冲出包围。战士们艰难地用担架将受伤的陈团长抬出,但是,敌人还在追逼,陈团长坚持不让部队停下来做手术,最后牺牲在途中。平山团的战士们悲怆万分。素来刚强的王震泪水横流,悲愤地举起手臂,大声地说:“宗尧同志,你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而我们,将永远活在你的事业中!”

  在南征部队将要到达广东时,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他们奉命北返到河南,参加中原突围。经过艰苦的“第二次长征”,行程两万七千余里,苦战几百次,这支“王者之师”胜利回到延安。

  北返途中,毛泽东主席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给习仲勋写了九封信,细致入微地安排如何接应南下支队。在信中,毛泽东从兵力配置、行军路线、物资保障甚至伤病员收治以至组织欢迎会等,都有周到考虑。殷殷深情,浸透纸背。对于平山团英雄团长陈宗尧的牺牲,毛泽东非常痛惜,说这是南下的一大损失!

  在这“血的征程”上,大多数子弟兵魂留南国。平山团出发时一千两百人,归来不足两百人……

  在解放战争中,平山团依然是359旅主力,保卫延安,三战三捷;打扶眉,战兰州;越沙漠,赴新疆,一直是西北野战军的先锋。新中国成立后,平山团开赴最为艰苦的南疆塔里木河上游,驻扎在阿克苏。1952年,平山团转业垦荒,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1师1团。

  心中的丰碑

  七十年后,重庆,细雨蒙蒙的一天,我走进陈宗尧夫人田英杰的家中。年过九旬的老人,说起陈团长,依然泣不成声。她说延安机场送别时,陈团长为她尚在腹中的孩子起名“陈离延”,这是父亲留给儿子的唯一纪念。1983年6月的一天,田英杰经多方帮助,找到陈团长埋葬地,凭着一颗镶金的假牙,一颗锈迹斑斑的子弹,确认了英雄遗骨,迁葬湖南茶陵,让英魂归故里。

  在南泥湾马坊村,当年的平山团驻地,我找到淹没于荒草之中的抗日烈士纪念碑。这是平山团南征前立的碑,碑上几百名烈士多不知详情。在平山南沟村外的山坡上,我凝视着烈士栗政通的墓碑。这位十三岁放下镰刀打鬼子的战士,跟随平山团南北转战,成为营长,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牺牲在陕西扶眉战役中,年仅二十六岁。他的哥哥用一辆牛车,从千里之外将他的灵柩运回故乡。那天,整个山村的人都来瞻仰英雄遗容,山野哭声一片……平山团前赴后继、兄终弟及、铁血抗战的精神,是永远耸立于人民心中的一座丰碑。

  初秋,北京,当我走进平山团战士齐复华的家时,斯人已去,老伴说不出他的任何工作上的事情。他从1938年起,就在延安守护着一部特殊电台,保证了党中央和共产国际的联络,译电员只有他一人。开国大典的现场直播电台是他亲手调制。1976年,毛泽东去世的消息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几个小时,当儿子问他发生什么事情时,他只有一句:下午四点听广播吧。他一生守卫着国家机密,到死没说一个字,没写一个字!

  初春,在西柏坡夹峪村,我来到刘梦元老战士的家里,九十二岁的他,一个人住在两间破旧土坯房中,窗户被烂砖头堵死。我只好在房檐下采访他。他曾经是踊跃参军的模范,戴着大红花游行。如今,他默默生活在村庄里,没有一丝抱怨。他的院子里梨花正白,菜畦青青,粉红的蔷薇盛开,他热爱着他的生活……

  还有齐阙声、郄晋武、康励志、王冠章、刘增英、段金锁、张俊卿……每一个老战士,从来没有讲述过自己的生活,而每每提到牺牲的战友时,都哽咽难言。我也在泪眼婆娑中,有了个梦,要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那段真实的历史,了解他们为民族浴血奋战、英勇捐躯的过往,继承他们忠诚、不屈的精神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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