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典的抗日讲演
来源：南方都市报 肖伊绯   2017-07-08 13:57:49

　　著名学者刘文典(1889—1958，字叔雅)以国学研究著称于世，其学术成就、狂傲个性及诸多言论轶事，后世多有研究及论述广为流播。而他在抗战期间，坚定不移地支持抗战，多次讲演或撰文表明态度与见解，更颇令后人肃然起敬。这些文章及讲演内容摘要，大多已辑入《刘文典全集》，后世读者可以从中一窥这位著名学者的风骨与识见。

　　刘文典一生曾三赴日本，对于日本的历史、政治、社会、文化，都有着深刻的了解和认识。他认为抗战不能只依靠喊口号、游行等热情，必须深入研究日本，充分考察敌情。为此，从“九。一八”事变前后到抗战胜利，他在报刊发表不少与抗战有关的时评和诗文。其中，1932年2月29日清华举行“总理纪念周”，应校长梅贻琦之邀，他做了题为“日本侵略中国史”的讲演。这次讲演，他继先前对日本国情、军力、民意等诸多宏观考察之后，将着力点放在了日本侵华的前哨组织“黑龙会”上。

　　黑龙会是日本的军国主义组织，成立于1901年2月，由头山满、内田良平等人在原玄洋社基础上成立。该会宗旨是：“回顾东亚的大局和帝国的天职，为实行兴隆东亚的经纶，挫折西力东渐之势，目前的急务是先与俄国开战，在东亚将其击退，把满洲、蒙古、西伯利亚连成一片，建设经营大陆的基础。”该会始终致力于谋取中国黑龙江流域为日本领土，其会名即从黑龙江而来。后一度与中国革命党人展开合作，图谋推翻中国清朝政府。1905年8月20日，在黑龙会的斡旋与部署之下，中国境内的各派资产阶级革命组织在日本东京黑龙会总部共同成立了中国同盟会(中国国民党的前身)。1945年，该会在日本战败后解散。

　　曾任孙中山秘书的刘文典，对黑龙会的相关情况并不陌生。此刻，日本侵华倚重黑龙会的情形，更让他为之警惕与忧心。此次讲演，他就是要将黑龙会的本来面目与侵华策略大白于天下，为国人揭晓其神秘面纱。

　　这一讲演的内容《日本侵略中国史———刘叔雅先生在纪念周讲》，很快便于当年3月5日摘要刊发于《清华周刊》第三七卷第二期之上。这次讲演的内容摘要，又于当年3月11日《国立清华大学校刊》以《日本吞并各国之推进机———黑龙会》为题发表。后者目前已有研究者提及，而前者尚未见公开披露，因资料难得，在此酌加整理，转录全文如下：

　　(本刊特讯)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十一时总理纪念周行礼如仪后，由梅校长介绍本校国文系教授刘叔雅先生讲演，略谓：日人之野心极大，自己亦昌言不讳，而其侵略中国之原动力则为一民间团体“黑龙会”。此会始于三十二年前，领袖为廿一条之主计者内田养平，今尚健在。此会虽以侵略他国为职志，而其会员牺牲为国之精神颇堪钦敬;彼尝派会员三百余人步行至东三省经蒙古入西伯利亚至中亚细亚，测绘地图，餐风饮露，辛苦备尝，生还者仅四十余人耳。彼辈政策最喜乘各国革命时，拉拢革命分子，阳为扶助，阴为培植日本之势力。如吾国辛亥革命时，黑龙会员寺尾亨，北辉次郎、万生龙久等，活动甚力。倒袁失败后，吾等在东京，北辉次郎告予曰，吾有妙法，可使袁政府立倒，即设法刺杀日本驻中国公使是也。此事若实现，日政府必不干休，袁政府自必倒无疑。当时党中少年有欲听之者，余力持不可，始未至上当。又日大正二年张勋在南京杀二日人，黑龙会员认为好机会，张立刻出兵。当时其外交次长觉时机未熟，力持异议，黑龙会一会员遂刺杀之，已则购中国大地图一张，仰卧其上，自以刀剖腹而死。今日人言“剖腹”，即指此事云。及大正三年黑龙会遂以民间团体资格推翻日本内阁，翌年遂有廿一条之提出，黑龙会犹复认为软弱，对外交当局攻击甚烈。至大正十年，遂有张勋复辟，亦黑龙会会员所主谋也。大正十年，彼辈又联络满洲汉奸组织同光会，定有满洲建国大纲等，即现在满蒙伪拟名永光、大同等之所由来也。故日人对我之处心积虑，由来已久，最初当始于女皇时代，而其目的则决非以获得整个中国为满足，土耳其，印度，阿富汗，均其目的物也。

　　上述600余字的讲演内容摘要，十分清晰地将“黑龙会”侵华野心呈现在了清华大学师生面前。令人震惊的事实是，从辛亥革命以来，袁世凯复辟、张勋复辟、伪满洲国等重大历史事件中，“黑龙会”始终在幕后发挥着无可比拟的重大作用。刘文典将亲身经历全盘托出，就是要以此来警醒世人，告诫民众。

　　此次讲演随后又在《国立清华大学校刊》上更为简明扼要地报道出来，报道中摘录他的一段话，可为此次讲演的总结语：

　　就空间上说，他(指日本———引者注)岂但要吞灭满蒙，席卷二十一省，还要兼并亚洲各国，连欧美他都要妄想侵略啊!我们的近邻有几千万饥渴的虎狼，七八十年来，昼夜在打主意，要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而我们还在做梦呢。我希望大家快快地醒觉，研究日本，认识日本，想一个死中求生的自救方法罢。什么国联咧，非战公约咧，华盛顿条约咧，都是一文不值的废纸啊，我们就是被这些东西所误，以为高枕无忧，所以才有今天的国难。

　　作为在国民党政府统治之下的学者教授，刘文典公开揭露黑龙会是需要相当胆识和勇气的。他本人曾于1907年参加中国同盟会，并曾任孙中山秘书，同盟会与黑龙会的渊源他当然心知肚明。1929年5月，黑龙会首脑头山满到南京参加孙中山葬仪，还受到蒋介石国宾礼遇与会晤。况且黑龙会当时的势力相当大，日本政客稍有相左言论，即有被刺杀之忧，更何况区区一名中国教授。但看清了黑龙会侵略本质的刘文典，为了国家与民族利益，仍挺身而出、振臂疾呼，单枪匹马要“枪挑”黑龙会于马下。多年后的读者们不禁要为之感慨，其胆其识，真堪称百年来中国学界之特立人物。

　　◎肖伊绯，学者，近著有《民国学者与故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