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五月九日。滨湖水乡,莺飞草长,蝶舞花香。我又一次来到厂窖,远眺着如不倒山峰的“厂窖惨案遇难同胞纪念碑”,它好像屹立在历史的莽原上,用冷静缜密的思维,默默无声地经历着一切,观察着一切,述说着一切……
当我静静地肃立在纪念碑前,轻轻地抚摸着以坚硬的筋骨背负着60年沧桑的水磨石,就感觉到了那是3万多具冰凉的躯体,那是数百万根白森森的冤骨,那是早已凝固了的殷红鲜血。即便光阴最是无情,在岁月的迁流中也抹不去后人对“厂窖惨案”的追思,也阻止不了后人为3万冤魂去讨回正义和公道。这种情感和怀念已成为伏藏于后辈意识深处的潜流了。
该去的谁也无法挽留,长存的谁也无法让它消失。我静穆在纪念碑前,就无法关闭我早已敞开的心扉,聆听着那含悲切泪的无语哀述,引发我内涵深远的沉思。我要把沉思写成祭文,让祭文化作片片纸钱,飞向汉太垸,飞过太平洋,为3万多屈死的冤魂,为3千多杀人魔鬼。祭文里,一半是我的哀思,一半是我的愤懑。
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任何灾难都有它特定的历史原因。“厂窖惨案”也不例外。
以强凌弱,欺软怕硬,这是一切霸权主义对外侵略扩张的惯用手段。日本1868年明治维新成功以后,在军力、经济力和政治组织力等方面逐渐成为了东方第一。不久,又跻身世界五、六个臭名昭彰的帝国主义国家之中。国家的强大,煽起了日本军国主义对外侵略扩张的野心,他们提出了“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扩张主义方针,逐步形成了占领中国“满蒙”(即中国东北、内蒙),灭亡全中国,直至征服世界大陆的政策。1931年“九一八”事变,是日本代表法西斯国家在世界上点燃的第一把侵略战火。
1937年“芦沟桥事变”,日本开始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而蒋介石推行反共内战政策,军阀混战,把国家搞得四分五裂,民穷财尽,如同“一盘散沙”。国穷民弱,这就是日本敢于在中国横行霸道的一个重要因素。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使中国蒙受了空前的浩劫和灾难。
1943年,抗日战争进入到了相持阶段。为了打通宜昌至武汉的长江航线,迫使国民党重庆政府投降,日军继“江北歼灭战”之后,旋即发起了“江南歼灭战”。“厂窖惨案”就是日军“江南歼灭战”第一期作战的终战结局。
六十二年前的5月9日,厂窖的上空,乌云密布,大雨滂沱。厂窖人民的心情好像这阴霾的天空一样沉重,预感着一场灾难即将从天而降。上午7时许,“噼噼啪啪”的枪声稀稀疏疏地传来。当厂窖人和来这里逃难的2万多同胞及国民党溃军还惊魂未定时,日军的铁蹄就已踏进了这片平和的土地。兽蹄所至,万物皆劫;邪恶降临,血迹斑斑。
由刽子手导演的一幕又一幕漠视生命的惨景,令人们永生永世难以忘怀:
在永固小垸,日军将我同胞成串捆绑起来,四周架设起机枪,然后用刺刀一个一个捅死,1000多宝贵的生命就这样被无缘无故地夺走了。仅在戴吉禄禾场,就有120多人横尸其中。肖民生一家29口,被杀掉24人。这里,被称为“千人坑”。
在瓦连内堤,日军沿长堤作了五次拉网式的扫荡,杀死我同胞3000余人,杀绝13户。这里,竟成了“绝户堤”。
在甸安哑河,日军杀我同胞4000余人。这里,成了“五里哑河成血海,野狗踏尸可通过”的“死人河”。
在龚家港汊河和藕池河中支,日军飞机轰,汽艇追,机枪扫,2500多艘民船瞬间灰飞烟灭,6000多难民的鲜血染红了江水,浮尸涌塞了江流。这里,被叫做“血水河”。
杀红了眼的强盗,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毛骨悚然。
这是一群无父无母、无兄无妹、无子无女的海岛妖孽,他们逢男人就杀,逢女人就奸,连八十岁的老婆婆都不放过,连还在胎中的婴儿也被他们狞笑着挑在刺刀之上; 这是一群灭绝人性,从“潘多拉”盒中放出来的魔鬼,对赤手空拳的民众除枪刺刀砍,火燎水溺之外,还剥人皮,碎人尸,烫人身,剖人腹,剜人眼,削人耳,挖人鼻,勒人颈,割人奶,剐屁股,塞阴户;这是一群丧尽天良的衣冠禽兽,他们决堤放水,淹没青翠欲滴的庄稼,抢走财物和粮食,烧毁民房和衣被。更为卑劣的是,他们把垸内家禽、家畜和蔬菜狼吞虎咽一通后,剩下的或倒入粪坑,或撒下屎尿,使幸存者即便逃脱死难,却无栖身之所,亦无裹饥之食。赶尽杀绝,惨无人道。
国恨家仇深似海,拚将热血化碧涛。面对外敌的屠刀,逃难同胞中,不乏佼佼者。他们宁折不弯,视死如归。中共地下党员汤载福,为了使被四名日军押着的10名同胞和躲在蚕豆地里的难民脱离虎口,他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手舞指甲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利落地砍倒两名日本兵。但不幸被从另一方向赶来的10多名日军团团围住。当他欣慰地看到同胞们已逃离魔爪,更是胆壮气豪,单枪匹马,独战群寇,终因寡不敌众,血染沙场,壮烈牺牲。县湖西中学德高望重的校长段乃文,一介书生,率学生逃难来厂窖,中途为日军所截。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在“宁死不当亡国奴”的坚毅声中,一腔热血,直贯长空。“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湖西中学学生曹定满,年方18,风华正茂,铁骨铮铮,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厂窖人民至今还传颂着许多威武不屈,英勇杀敌的英雄故事:易其华怒沉日军曹,余泽庭孤身杀顽敌,谭友庭智斗日本兵,梁焕彩喋血战群魔。在这一群令人肃然起敬的民族脊梁中,有舍己救人的中共党员;有不甘凌辱的村姑农妇;有温文尔雅的饱学之士;有目不识丁的田老村夫。五月的厂窖,遍地的焦土为他们披着黑纱,满天的乌云为他们扯起巨大的挽幛,密麻麻的大雨似泪水覆盖在他们的身上,悲切切地为这些民族志士壮行。
5月9日至11日,三天三夜,3万多张鲜活的面孔顿时血肉横飞,抱恨终天;2万多难民拖着残肢断腿,带着累累的伤痕回到那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的家园。家园的焚毁,勤劳的厂窖人民可以重建;心灵的创伤,善良的厂窖人民何时能够弥合?
六十年的时光慢慢地流逝了。这期间,长卧在厂窖大地的英灵何曾听到惨案肇事国的忏悔?2万多劫后余生者何曾听到过惨案制造者的道歉?那凝聚着遇难同胞肝胆与骨气的纪念碑只能发出长长的叹息。我崇仰景慕的心情刹时又陷入久久的沉思。
3万多冤魂,难道他们的血就这么白流了?2万多幸存者,难道他们就这样蹒跚在艰难的人生道路上?那正义何在,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究竟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在我们的汉语词典中,虽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等词汇,但太多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德报怨”等训诫。中国人民宽宏博大的胸襟,决不会选择“血债要用血来还”的冤冤相报之路。而且早就用行动昭示了世人:1950年从原苏联政府移交过来的969名日本关东军中的战犯和在我国关押的战俘共1063人。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些战犯个个都是手上沾满了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是十恶不赦的杀人魔王。1956年通过正义审判,我国政府宽大处理,对其中933名日本战犯,免于起诉后,于当年分三批释放回国。1964年,尚在服刑的日本战犯,全部予以特赦回国。
中华民族又是个很豁达的民族,我国政府早已宣布不要战争罪犯的战争赔款。政府可以不要,但不等于民间可以不去索赔。民间索赔,近年在亚洲各国搞得沸沸扬扬,可这条路又是何其的艰难与漫长。纵然我们假定法官是绝对公正无私,不被强势群体所收买,但冗长的法律程序,高昂的诉讼成本,要使“厂窖惨案”受害者得到法律的公正判决,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这不得不引起我的思虑。
思虑一:我们失去了太多的让法庭承认、法律公正判决的机会。
“厂窖惨案”,本来是控诉日本战犯的有力证据。可是,由于国民党政府对3万多同胞苦难和仇恨的淡漠,使日本战犯多次逃脱了承担制造“厂窖惨案”的罪责。
1943年5月间,就在“厂窖惨案”发生不久,国民党湖南省政府主席薛岳,在当时省政府所在地耒阳,开了一次追悼会,悼念原以为在厂窖“壮烈殉职”,而后来又逃回了长沙的南县县长黄其弼。追悼会上,对“厂窖惨案”却置若罔闻,只字未提,就是以后也很少有人提及。视3万同胞的生命如草芥。
在国际法庭东京大审判时,国民党政府根本没有把受苦受难的中国人民放在心上。到庭作证的是国民政府军政部次长秦德纯,他只知道说日军“到处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这肯定是真的。因为没有可采信的证据,被法官斥之为空言无据,几乎被轰下证人席。后中方急征顾问人员,进行艰苦的证据搜集工作和当庭质证,才使得土肥原贤二等战犯被处死刑。在东京大审判庭上,头肥脑胀的国民政府要员怎么会想起弹丸之地的厂窖所发生的惨事?怎么会为3万多屈死的冤魂伸张正义,讨回公道?
在1956年,新中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在沈阳开庭,用中国的法律审判铃木启久等8名战犯和武部六藏等20名行政系统的战犯。全国各大报社、电台的记者对全部审理过程和判决结果进行现场采访,并予以报道。但是否提到“厂窖惨案”,有待查证。就连1979年出版的具有权威性的工具书《辞海》,也没有“厂窖惨案”的辞条。这是不是说明我们过于的疏忽呢?
“厂窖惨案”是不是缺乏真凭实据,缺少媒体报道呢?非也。惨案发生后不久,很多有正义感的记者在《国民日报》、《阵中日报》、《力报》及《湖南西北角》这部书中都有过真实的报道和记载。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不能将这血淋淋的事实作为铁证呈现给国际法庭呢?“对历史的研究,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没有,就别说”(郭沫若语)。
直至1959年,《湖南省志?湖南近百年大事记述》才有了不满千字的专题记载。之后,我省各级组织派员于1965年、1972年、1983年和1989年作了实地专题调查,并整理成大量的调查史料。虽然作为公诉的证据,也为时过晚。“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它毕竟弄清了这一惨案的全部经过。
也许是中华民族蒙受了过多的灾难,我们对“抗日战争”那段历史的思考和对后代的教育显得过分单薄了。记得前几年那位因演“还珠格格”而轰动全国的红影星,又以“穿日本军旗袍”事件而轰动全国。这位年轻的红影星在检讨中说,“很不了解那段历史。”这话不假。翻开我国初中、高中历史课本,它的重点也确实不在记载日寇的侵华暴行和给中华民族带来的灾难,很难激起年青一代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同仇敌忾。当然,这位红影星不能只凭借教科书,还应花点心思看书读报,明辨是非,不然也不会盲人瞎马地跳入《时装》杂志设下的陷阱。迪斯累里说:“任何教育都不如灾难教育。” “厂窖惨案”史料目前显然很难进入我国历史教科书,但我们不妨择其要旨,编印成册,作为乡土教材,向一代又一代青少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使他们明白“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舆之”的道理。
思虑二:日本政要经常用谎言来掩盖侵华罪行,曾给民间索赔者平空设置了许多障碍。
日军由于长期受法西斯军国主义思想的灌输和熏陶,“大和魂”和“武士道精神”已根深蒂固。他们侵华时就声称是来帮助中国赶走英、美殖民者,是来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一个扯了谎的人,一定要被再编造二十个谎言去维护它。”(苏格拉底语)战后,日本右翼分子不甘寂寞,用他们的侵华历史观编造了一个又一个政治谎言,把“侵略”说成是“进入”,矢口否认“南京大屠杀”,还把这些谎言写进教科书,南其辕,北其辙,将真相搞得扑朔迷离,黑白颠倒。日本历届政要不顾亚洲人民的反对,公然参拜“靖国神社”,朝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山本五十六、阿部规秀等战犯的亡魂顶礼膜拜。这还不够,日本右翼势力于2000年8月4日,在金泽市的石川护国神社还明目张胆地建立了一座“大东亚圣战大碑”,这是对亚洲各受害国的公然挑战。这哪里还有一点对侵华罪行表示赎罪的诚意。连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都可以一笔勾销,你能指望他们还会认可“厂窖惨案”吗?
对于“厂窖惨案”,日本至今也没有载入史册。少数史料虽然有所提及,但也只承认当时“围歼”了我军民2000余人。把“屠杀”说成是“围歼”,把“3万多”说成是“2000余”,这是日本人蓄意淡化侵略战争严重性质的小诡计。
我们的宽宏大量没有使侵略者感到痛悔,致使我们的民间索赔处于困难重重的境地。据媒体的报道,“慰安妇”的索赔,强征各国劳工的索赔,大都是不了了之。有的即使打赢了官司,受害者不是被拖得心力交瘁,就是早已谢世。不管胜诉还是败诉,重要的是,民间索赔,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机会。它能唤醒人们不要忘记过去,加深对日本军国主义者侵略罪行的认识,警示人们防止法西斯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居安思危,警钟长鸣。
思虑归思虑。根据目前形势看来,民间索赔仍不失为“厂窖惨案”受害者能选择讨回公道的唯一途径。就在笔者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即2003年4月11日,湖南经视台播出了“南京惨案”中李秀英老太太名誉损害案在东京高等法院胜诉的消息,这无疑会给“厂窖惨案”中受害者的希望带来一线曙光。中华民族不乏富有正义感的有识之士,也不乏敢于披荆斩棘的勇士,还有那些勇于尊重事实、侠肝义胆的日本友人。他们会拿起法律的武器,排除种种困难,尽管道路艰难曲折,也一定会在威严的法庭上,为厂窖死难同胞追回血债。
中国人民具有大度、宽容的品格,这是一种以五千年文明为底蕴的品格,一种用无数血泪与生命凝成的品格。但大度不会容忍耻辱,宽容也不会无限地忍让。巍然耸立的“厂窖惨案遇难同胞纪念碑”,不就孕含着这种坚韧的品格吗!
“厂窖惨案”是国耻,荼毒厂窖生灵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是无耻,无视“厂窖惨案”事实的人是可耻。一个民族对待自己过去的耻辱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这个民族对自己的未来能够承担的责任和能力。
当我离开厂窖时,遥望着纪念碑在夕阳中熠熠闪光,已昭然灿烂地聚集在爱国主义思想银河中了。
它将是一颗永不坠落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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