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员及时间:天津志愿者大朵,2013年5月)
姓名及出生年月:傅国斌(傅国彬),男,1914年农历2月25
部队番号:第二十九军132师109旅217团独立迫击炮连
地址:天津察哈尔路养老院
一、民国三年出生的逊清官吏后裔
傅国斌老人生于1914年农历二月二十五,祖籍为镶黄旗满族,从母亲那里听说,父亲曾任镶黄旗掌旗,官居四品,老人出生时家境早已败落不堪。如同大多数沦为平民百姓的旗人早已改称汉族,在解放后的户籍登记注明是汉族,民国时期的身份证上则无“民族”这一项目——。我曾向老人叩询逊清遗闻,他淡淡一笑:“我是民国三年出生的,没吃过‘老米籽儿’(钱粮的俗称)”。
母亲吴氏为续娶,生养了六个子女:大姊(即我的外祖母,因此老人是我的舅姥爷)长他12岁,属虎;长兄长老人7岁,尚有两个姐姐。一小妹16岁早夭,故老人在家中最小。一家人棲居在北郊关庄村(今日亚运村迤北)被族人盗卖一空的家庙中,日后讲起孤独悲苦的一生,老人总爱说自己生在庙里,是“和尚命”。
大姊下嫁给距此不远的姜庄村一位忠厚老成的农民(即我的外祖父),三十年后(1947年),少小离家重返故里,老人凭藉自己五岁时,刚刚出嫁的大姊在姜庄村口抱着他的些许印象,找到了大姊的家。我的外祖母望着这个大个子中年人惊呆了,而蹲在一旁闷声闷气吸烟的外祖父站了起来:“没错儿,你看那对大耳朵……”外祖母这才依稀辨认出失散二十年的小弟弟。又二十年后(1967年),我去内蒙插队前夕,父亲带我去外祖父家辞行,指望岳丈能帮助说服我。这位从未离开过姜庄这块贫瘠土地的老人,再一次显示了他的睿智:“让孩子出去历练历练有什么不好?”然后点燃了旱烟袋,不再言语。
二、当兵吃粮
舅姥爷五岁时,因父亲病故举家迁往天津,去投靠远嫁在那里的两个姐姐。姐姐家境也拮据,母亲携两幼子寄人篱下,遍尝世间炎凉。兄长做小生意,惨淡经营;老人未成年即入纱厂做工,不堪重负,又曾在饭馆、鞋店学徒,始终未能改变贫困境地。
由于众所周知的政治因素,数十年来对,我仅仅从长辈那里隐约地听说,他曾在汉阳兵工厂做工。老人闲谈时更喜讲古,无论距今数千年的殷商旧典,还是百年前的清代逸闻,随意拈来,蔓衍成章。老人仅粗识字,但博闻强记,他的历史知识明显地来自说书人,并且颇得其真传。
随着社会环境逐渐宽松,十年前我已记不得缘由,老人一反常态,气哼哼地骂道:“刚解放时,天津纱厂那个臭娘儿们扮演宋美龄,她也配!”那时,我虽年逾“知天命”,但我的史实知识仍囿于教科书和有限的阅读。此后的年月,他的闲谈扩充了我的认知,同时他那讳莫如深的从军经历也在不经意间袒露给我。
其实,真正认真地询问,仅仅一次,所幸我还录了音,是以他的一声长叹“难哪!”开始的。其实他的从军动机并无新意,如同无数的贫家子弟的“当兵吃粮”。时隔多年,他依然记得当年所在部队的番号:第二十九军132师109旅217团独立迫击炮连,连长赵四海以及三位排长的名字,十年后面对“寻找抗战老兵”志愿者记忆如前,并且还加上了3排6班。
那次交谈我得到的一个重要信息是:在战场上,团长以下一律不许穿军装,只穿着农民的小褂……这似乎可以印证:当时民国政府为争取国际社会的舆论支持,避免给敌方造成与正规军队冲突的口实。当然,这需要更准确的史料,但作为参战士兵的回忆也是很难得的。
老人身高体壮,迫击炮要频繁转移阵地,“一百多斤重的炮筒子要俩人扛,我一人夹起来就走”。最后离开战场是因为敌机扫射引燃弹药包,将老人双腿烧伤,送至后方救治。恰逢宋美龄去医院慰问,问及士兵困难及需求,得知数月未发军饷,遂当即补发。老人感念终身。
三、从未面对日本鬼子的抗战老兵
有时我和老人开玩笑,“您从来没和日本鬼子见过面吧”?也难怪,老人是炮兵,每打一炮就得赶紧换地儿隐蔽。伤愈后,与部队失散,派往汉阳兵工厂,随厂迁往湖北四川等偏僻深山,做警备押运工作。是绝对要避免与敌军接触的。后来去的华中水泥厂已是奉命迁往湖南辰溪,因老人工作克尽职责,至抗战结束获准回津探亲,老人持有厂方发放的沿途通行证并保存至今。
四、巨金散尽一贫如洗
老人在华中水泥厂工作时正值年富力壮,单身职工无牵无挂,经常加班加点,甚或身兼二职领取双薪,厂方酬劳优渥,至请假回津时,积蓄颇丰,行前将款项寄回家中。不想被在津的两个姐姐从母亲那里瓜分殆尽,老人抵津时,连娶亲的钱也没给剩下。年逾三十岁时,曾与一金姓女子成婚,但女方拒绝侍奉婆母,老人一气之下携老母返回北京。后由法院判决离婚。
五、个体经营养老送终
因战乱老人已无法返回华中水泥厂复工,又须侍奉老母,老人遂在京城做起小生意养家糊口。尽管因连年战乱市面萧条,但老人凭借多年在外闯荡的技艺,不再靠卖苦力生存。他会做鞋、制帽、制袜、印染,自行出售制成品即可维持家用。两年后,老母辞世。
六、重返天津险走包头
老人与天津似有不解之缘,尽管这个城市给他留下太多的磨难和痛苦的记忆,但老母辞世,他的生养之地北京除了在农村辛苦劳作的大姐(我的外祖母),已无亲人。重返伤心之地又回复到二十年前的窘况:无钱、无房,继续寄人篱下。两个姐姐用骗取他的血汗钱买房置地,却险些给自家带来厄运。我跟他开玩笑说“您用钱培养地主,让人家倒霉”,老人仍坚持说自己是“和尚命”,留不住钱。
解放后的经济管制已不允许个体经营,老人的技艺无用武之地,只好去建筑公司做壮工。不想被以“支边”的名义骗往包头做工,一年后老人据理力争,得以返津。(缘由是老人无家室无住房,按照大都市一条不成文的条例(待考),以各种理由疏散的边远地区。我幼时记忆在北京东四七条地区,有一推车卖菜五十来岁的孤寡老人被披红戴花开大会欢送去新疆“支边”)。
七、喜结良缘安度晚年
1960年7月经友人介绍,与刑慧敏女士结婚。新居在南开区南门外小马路张家大院56号,与前总理温家宝的故居达摩庵相邻。前年老人去养老院,我为他整理旧物,发现在六十年代的房屋供电登记册上,原房主的名字是吴伯雅先生,并存有印章。我询问老人,方知吴先生是我这位舅姥姥的亡夫。
老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尽管这间小屋不足10平米,但家具及日常用品一应俱全。我八十年代第一次去他家时,还有一株高大的昙花。老人讲:每年开花都在夜间,老人沏上一杯清茶,静静观赏。
八、依恋京城大姐
老人尽管有了自己的家,仍对北京农村长他12岁的大姐(我的外祖母)有着母子般的依恋。每年春节大年初一,他登上开往北京的空荡荡的火车,倒换公交车后还要步行一小时,到大姐家住上半个月。我母亲就经常抱怨他:“您把舅妈一个人扔在天津”!老人在八十岁前身体康健,每次都是独来独往。我在外插队十二年,1987年我的外祖母去世,我开始每年数次接送老人往返京津。第一次去他天津的家,我那舅姥姥已去世多年,我竟从未见过面。
九、劫后余灰文物捐赠
经多次询问及与旧物对照,得知我这位舅姥姥原是天津富商吴伯雅先生的遗孀,她长我舅姥爷六岁,66岁因病去世时,我舅姥爷尚未退休。但他们共同生活的这十三年(1960——1973年),正是政治环境最为严酷的时代,他们是如何带着各自不合时宜的历史陈迹避过时代的风风雨雨,我对此一无所知。如有能力去调阅他们的档案,或许能得知些蛛丝马迹。这老两口平日为人通达,邻里关系又处得不错,也许能不招致是非恩怨。
文革初始,老人见到妻子的哥哥正在焚毁一批字画,他便抢过来自己保存,由此可见他的处境还是不错的。这批文物应是劫后余灰了,除了在八十年代初,因外甥孙女(我姨的孩子)病重,以30元卖给天津大学某教授一幅齐白石的单条,余下的在九十年代初送给我。我除欣赏外,不事收藏,又无条件妥善保存,已于2010年随同一批文史资料捐赠给香港城市大学图书馆,其中包括:武侯祠“前、后出师表”碑刻的全部拓片、书法、收藏家徐世章(民国总统徐世昌堂弟)临明代宋克草书(建安七子之一刘桢《公讌诗》)、清末最后一任新疆总督袁大华对联。以上据网上估价值十余万元。
十、旧城拆迁的最年老的“钉子户”
世纪初,天津旧城改造时,老人年近九旬,但仍康健,生活全自理。开发公司劝他拿几万块钱去养老院,这是老人最不愿接受的。但开发公司许以最后解决,在断水断电的夏季,老人坚守了两个月,每天有开发公司送来馒头咸菜充饥。最后,开发公司竟把老人当作招牌,送至某处公寓让电视台摄像报道宣传,事后又送回原处。老人继续力争,分得现在的三潭路约20平米没有暖气的独单(近年改装)。
十一、养老院里欢庆百岁寿诞
老人在这简陋的楼宇内又独立生活了十年。一年半前,平日照看他的邻居朱大娘,紧急召唤我赴津,我进屋后看到满屋都是他自己弄的带血的便纸,老人神志已不清醒。我用家用灌肠器助他排便后仍不见效,便叫救护车送至南开医院急诊。医生很快诊断是尿潴留,导尿管后立见效。但老人极虚弱,体质大不如前,我滞留在津约一周,家中尚有九旬老父亲,无奈之际,在请护工照看的同时,寻找他最不乐意去的地方——养老院。
经京津两地朋友斡旋,终于住进了劝业场社区一家条件优越的养老院。这家养老院是劝业场社区与某单位合资兴办的,它的管理人员过去是民政局的干部和医院的专业护理人士,并且收费极低,在劝业场社区这寸土寸金之地、在今日经济大潮之冲击下真是难得,出乎意料地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去年清明节后,我们在京的二十余位亲属专程来津,按照民俗:过九不过十,在老人九十九周岁寿诞之日为他庆贺百岁生日,养老院的领导在楼下宽敞的饭厅内安排了全体人员参加的演唱会。
十二、各地“寻找抗战老兵”志愿者的深切关注
三年前,为在老人有生之日抚慰他心中郁结多年的创伤,我在互联网上向我看到的河南《大河报》记者朱长振先生发送信息,介绍老人状况,后经天津的志愿者夏女士多方奔走,提前为老人获取了抗战老兵的殊荣,并联络到北京杭州等地的诸多不知名志愿者的多方关照。
(感谢天津志愿者大朵采访并提供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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