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市）刘忠
来源：我们爱老兵网   2019-03-20 09:10:26

 

　　(采访人员及时间：杰尔文森，2011年11月30日)

　　姓名及出生年月：刘忠，男，1923年5月5日

　　部队番号：新1军新38师辎重营骡马连兽医班班长

　　地址：吉林省长春市二道区东站街(籍贯：陕西绥德)

　　从军经历：

　　1940年加入第五军第二野战补充团，任警卫排文书。后转至第五军辎重兵团第三营第九连，任机械军需上士

　　1942年加入交通部辎重兵汽车六团赴印度，成为中国驻印军的一员，后编入新38师辎重营骡马连兽医班任上士班长

　　1945年回到广西南宁，后至广州驻防

　　1946年3月下旬，新一军乘美舰在秦皇岛登陆

　　1947年8月新38师改为新七军命其驻守长春

　　1948年10月在长春起义投诚。后分配至长春起重设备制造厂

　　1983年7月16日在长春起重设备制造厂退休

　　1943年雨季的缅甸北部，泥水盈尺，坑塘处处。旱季时的通途现在成了泽国，汽车部队和装甲部队面对此状一筹莫展。一队骡马出现了。这些牲畜身上背负着弹药，在泥水中艰难而小心地跋涉。它们，连同身边的士兵，很快隐没在湿漉漉的浓密雨林里。

　　在这支骡马队前面5公里处，中国驻印军新38师一支迂回作战的连队正等待着这批弹药。

　　就在一年前，新38师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部进入缅甸与日军作战。远征军的目的是防止日军截断滇缅公路，从而保住这条中国当时接受外国援助的惟一通道。早在1940年，日军已经截断了滇越路国际交通线。然而，由中、美、英共同参与的对日缅甸战事始于1942年2月，三个月后中国远征军即全面溃败撤退。是役，10万远征军战死被俘二万余人，撤退过程中病死饿死者却达三万余，被当时的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称为“惨绝人寰”。残存的四万远征军一部分退到印度，一部分退到云南。日军侵占滇西，与中国军队形成隔怒江对峙的局面。

　　新38师于是年5月27日撤退至印度，并接受了美式的装备和整训。1943年春天，它接受了新任务：保护中印公路的修筑。在战斗中，新38师较多地采用了迂回战，部队经常在深山老林里，汽车派不上用场，弹药供应便由骡马运送。1943年后的缅北战场，经常可见满载弹药的骡马队穿行在几乎没有路的丛林间。

　　刘忠，这个20岁的延安小伙子，在新38师辎重营骡马连任兽医班班长。

　　爱上汽车

　　父亲只想让儿子成为刘家家产的继承人，但少年的心已经不为黄土高原上那1000多垧地所羁绊

　　刘忠是1942年七八月间被输送到印度蓝姆伽的，此前，他在昆明已经呆了两年。

　　刘是陕西延安绥德县人，在邻县米脂，出了国民党的一代名将杜聿明。杜的部队里陕西人很多，刘在后来的从军生涯里经常会听到熟悉的乡音。

　　1938年，台儿庄大捷后，八路军三五九旅的军人到绥德四十里铺艾家沟村买粮。艾家沟的地主们以大大低于市场的价格卖了很多小米给八路军。刘家是当地七个大地主之一，家有1000多垧地，刘忠的父亲又是族长，所以经常跟八路军打交道。由此，16岁的刘忠便跟三五九旅的人混得很熟。

　　刘忠想参加八路军，并被推荐到抗日大学陕北公学，但他的父亲很快把他追了回来。父亲只想让儿子成为刘家家产的继承人。

　　但少年的心已经不为黄土高原上那1000多垧地所羁绊。刘忠看到并喜欢上了汽车，他要开汽车，但三五九旅并没有汽车，有关人员给他开了个路条，刘忠偷偷离开了家，一个人跑到了西安。

　　几经辗转，刘忠通过老乡的关系来到了杜聿明第五军第二野战补充团，做警卫排文书。1940年五六月间，部队开到了云南昆明郊外。在这里，他看到了第五军辎重兵团的德国奔驰卡车。又是通过军队里老乡的介绍，刘忠到了辎重兵团第三营第九连，然而，他仍然没能当上汽车兵。出于对老乡的信任，连长让他管枪，18岁的刘忠成了机械军需上士。

　　在昆明，刘忠看到了他最喜欢的吉普车，还看到了“吉普女郎”，美军士兵经常用车载着这些女孩子招摇过市。

　　当交通部辎重兵汽车六团开到云南曲靖时，刘忠觉得自己开车的机会来了。汽车六团将从昆明飞赴印度，到那里接收美国援助的车辆。此时正是1942年八九月间，刘忠由一个当排长的老乡领着偷偷来到了曲靖，对方并不拒绝，但话说得明白：能安全到昆明，就可以让你去印度。刘忠清楚对方的含义，当时第五军逃兵很多，一旦查出就地枪毙。但刘忠决定冒险。

　　当天夜里，在前往昆明的火车上，当第五军人员清查逃兵时，刘忠紧紧拉下了军帽挡住了脸。第二天，刘忠到了昆明机场，在经过简单的身体检查后，他坐上了飞往印度的运输机。

　　印度整训

　　开汽车的愿望又一次失之交臂。他被编入新38师，任辎重兵营骡马连兽医班上士班长，“成了管马的”

　　交通部辎重兵汽车六团的人员分多次被空运往印度。

　　上飞机前，刘忠领到了一件棉背心，同机的四十名人员也都非常迷惑：炎炎夏日，为什么要发这个?

　　飞行途中，透过舷窗，刘忠看到了皑皑白雪和飞机两边的陡峭山壁。这个时候，虽有棉背心，但他的双脚也冻得冰凉。后来有人告诉他，他们飞越的是喜马拉雅山。

　　这种危险的飞行显然迫于无奈。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征失败后，日军占据缅北，从而切断了中国的最后一条国际交通线，途经缅甸的航线不得不改飞高峻的喜马拉雅山脉。事实上，此后不久，陈纳德将军就在这一路径上开辟了“驼峰航线”。在中印公路打通以前，这条航线成为中国接受外国物资的惟一生命线。而在刘忠的记忆中，他们的飞行确有两架“飞虎队”的战机护航。

　　下了飞机，又经过了三四天的水路，刘忠来到了位于印度东北的蓝姆伽，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训练营地。

　　此时，退据印度的中国远征军已经改称中国驻印军，史迪威将军任总指挥。经过由国内空运兵员补充，驻印军整编为两个军，进行美式装备训练，作为反攻缅甸之用。

　　盟军帮助中国整训部队。军官们学习战术课程，掌握野战技术和协同作战战术，普通士兵则着重训练武器操作，学会使用步枪、轻重机枪、迫击炮、火箭筒、反坦克炮等武器，并要进行森林作战、爬山爬杆、武装泅渡、野外生存等训练。

　　在蓝姆伽，中国军队的装备及给养显然是昆明所不能比拟的，实际上这也是刘忠冒着生命危险来印度的一个原因。到达训练营后，刘忠领到了卡叽布的长军装及胶鞋、袜子、牙刷粉等物品，而在昆明，他穿的大裤衩内甚至没有内裤。他还分到了一套衬衣、三床毯子、一顶蚊帐。“简单地说，驻印军就是中国出人，美国出装备，英国出吃的。”

　　然而，刘忠开汽车的愿望又一次失之交臂。就在即将接收美国军车之际，他被改编到新38师，任该师辎重兵营骡马连兽医班上士班长，“成了管马的”。

　　辎重营有四个连，两个汽车连两个骡马连、一个直属修理排，骡马连有四个排，150匹左右骡马。刘忠的兽医班有两名医生，负责这150匹牲口的伤病治疗。

　　这些骡马由美军飞机从非洲运来，大部分还未驯化。一接近它，它会前趵后蹬，牙咬头顶。驯化人员便驱赶它使其不停地跑动，直累得再也跑不动，两个月后，你随意抚摸这些牲口它也不会动弹了。美军人员严禁中国士兵滥打骡马，每匹骡马都被编号，骡子以“M”开头，马以“S”开头，一名中国士兵负责一匹骡马。每匹马的缺伤也都要经过美国人员严格查核。“在蓝姆伽，一切是美国人说了算。”

　　刘忠还见到了著名的孙立人师长，这位后来被国际舆论誉为“东方隆梅尔”的将军在刘的眼中“个子高高的，长得很帅”。

　　1943年的春天转眼到来了，刘忠很快就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并看到战友们牵着骡马背负弹药一次次消失在崎岖的山林深处。

　　丛林中牵骡马送弹药

　　骡马连与前方部队间的距离通常保持在5公里左右。辎重兵的职责是：不能按规定时间将弹药送到，就地枪毙

　　突然接到命令，辎重营开拔了。刘忠牵着自己的马，马身上驮着全连骡马所需的药品。他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干什么。

　　自从日军占领缅北、切断了滇缅公路后，外国援华物资便只有通过驼峰航线运输，据战后美国军方的资料，美国空军在持续三年零一个月的援华空运中，空运各类战争物资65万吨。但是，一条驼峰航线显然运输量有限且风险太高，1942年10月，国民政府提出了修筑中印公路的方案，并沿公路铺设一条输油管。

　　这条公路从印度利多，经缅甸孟拱河谷、密支那、八莫到中国云南畹町，全长550多公里。历时三年修好的中印公路后来被命名为“史迪威公路”，在公路开通后的六个月内，129000吨的补给被运到中国，成为真正的“输血线”。为修这条公路，美军死亡1133人，更多的中国人葬身荒野。

　　后来刘忠才知道，新38师的使命就是掩护修筑中印公路。

　　驻守缅北的是有“钢铁师团”之称的日军第18师团。在野人山的险要处，日军已修筑了碉堡和防御工事。“孙立人师长制订了迂回战的总战略，即正面部队佯攻，真正的打击从侧边开始。”在迂回中，部队不得不经常自己开山辟路。

　　始于旱季的攻势很快进入泥泞的雨季。8个月后，经过120多次战斗，新38师终于打退了野人山守敌，占领了胡康河谷地。战斗异常艰苦，有时由于食物不能及时空投，前方部队要以芭蕉、树藤充饥。

　　骡马连的任务是不间断地为打迂回的部队输送弹药。由于前方部队选择的都是艰险、隐蔽的路径，汽车补给根本用不上，只有靠骡马背上山去。“有时，骡马爬不上去，就得人背上去。”

　　骡马连与部队之间通常会保持在5公里左右。这个距离可以及时供应弹药，同时保证了辎重兵自身的安全。刘忠看不到战场上的血与火，但他可以听到前面密集的机枪声，他还清楚地知道辎重兵的职责：不能按规定时间将弹药送到，就地枪毙。

　　这是五月间的一天，前方部队要一批炮弹。师军需处的美国联络官马上与驻印美军取得联系，并选择骡马连驻地附近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作为空降地点。不久，运输机的嗡嗡声传来，用降落伞投下了一箱箱炮弹。骡马队的士兵们迅速将这些炮弹装上马背，一匹骡子或马通常背负120公斤的弹药。士兵们牵着骡马迅速赶往阵地。

　　骡马队通常上午出发，下午两点左右返回。有时候，四个排会同时出动，运送弹药到不同的作战地点。回到营地时，疲惫的士兵们在照顾好骡马前还不能先行休息，他们要防止马匹在出汗的情况下喝到冷水，那样马匹会疼得在地上打滚。有病和伤的骡马，则被送到刘忠和兽医们面前。

　　这些骡马最常见的伤是运送弹药时背部被磨烂。由于天气湿潮，磨损处往往腐烂。刘忠用剪子把烂肉剪下来，敷上消炎粉，再进行包扎。这项工作通常会在一个木架里进行，或者把伤马绑在树上。

　　由于经常在泥水中跋涉，骡马们另外一个常见的病是烂蹄子，刘忠就把福尔马林水灌进蹄子内，马上就有成群的蛆虫爬出来。身体内部患病的马，则被灌以药水。如果患的是传染病，经美国官员核实后，就地枪毙，再空运新的骡马补足数量。在运送途中，经常有马匹一头倒地不起。

　　虽然不会像阵地上的士兵那样时刻面临死亡，但辎重兵的伤亡也并不鲜见。一个叫黄忠文的班长在接空降的物资时，被落下的麻袋打中脑袋，死掉了。另一个叫秦太祥的湖南兵则在遛马时跌落，当即休克，后来也死了。“他们的家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们死在了哪里。”

　　有一次，刘忠亲眼看到一架美军飞机在空投前由于转弯太急，一头扎进地面的丛林里，坠机处炮弹的爆炸声持续了一天。

　　威胁还来自高温、野兽和疾病。士兵们每人都还有一只水袋，里面是印度红茶。“要不停地喝水”，“在行军途中，经常会碰到野兽，有一次我们回头一看，后面一只老虎也正在看着我们。”缅甸的雨季，蚊虫、蚂蟥遍生，更有瘴气袭人。刘忠自从到了印度后就一直穿着长衣裤，入缅后，更要在裸露的皮肤上搽抹防蚊油，还要每天服一粒奎宁，以防被蚊子叮咬传染疟疾。

　　战争的间隙也会有快乐。在部队休整期间，他们会从树上打下一人那么大的四脚蛇来吃，或是到河里炸鱼，或是用降落伞换取当地村民的腌肉(当地人用降落伞制作衣服)，以此来调剂长期不变的肉罐头。

　　刘忠现在仍庆幸自己当的是辎重兵，否则，“早就战死在缅甸了”。

　　目睹筑路

　　1944年5至8月间，包括新38师在内的中美联合部队展开密支那攻击战。密支那是缅北战略要地，是通向印度与中国的咽喉，也是中印公路的重要节点。与此同时，云南境内的中国远征军也开始强渡怒江、收复滇西。

　　在刘忠记忆中，攻击战期间也是骡马连最为忙碌的时日。他和两名兽医每天都要为大量伤病骡马治病疗伤。8月5日，中美联合部队占领了密支那。此役进行了101天，歼灭日军3000多人，中国军队亦阵亡2400人。

　　新38师向前推进，中美两国的工兵们则忙于在后面筑路。

　　筑路始于1942年12月16日，从印度的利多开始。到次年初，共有1.5万名工兵参与筑路，他们分属于美国工兵第四十五团、第八二三航空技术大队及中国工兵第十团、第十二团，另有10万名中国民工参与修筑工作。

　　刘忠看到的美国工兵全是黑人，实际上，派来修筑中印公路的美国工兵超过百分之六十是非洲裔。他们先在大树上绑上炸药，将树炸断后，推土机迅速把断木残枝推到两边，道路工作面大概有30米宽。这时，翻斗车将碎石倾倒在工作面上。这些石块是从附近的山上炸下来经粉碎而成。随后，碎石被机械压实，接着沥青就铺在了上面。这些美国黑人都光着膀子，活儿干得很快。他们大致以10至15英里为一段进行修筑。

　　在刘忠的印象里，美国工兵有时动用飞机来炸掉茂盛的丛树，而后再进行清理、修筑。

　　据美国军方后来的资料，筑路工作有时进展相当神速。1943年12月，工兵们在57天的时间里开通了54英里的公路。

　　实际上的筑路过程并不都像刘忠看到的那样顺利。中印公路沿线全是山高林密的原始森林，很多地方是无人区。在筑路之初，部队里一度流行疟疾，由于医药供应不及时，患病官员接连死亡，闹得人心惶惶。

　　1944年11月，中国驻印军开始攻打八莫。此时，孙立人已经成为新一军军长。八莫之战持续了一个月，步兵进攻之前，空军和炮兵先对八莫进行了猛烈的轰炸。八莫之战给刘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美国飞机四架一组持续不停地飞往八莫”，一个月后，当刘忠走进八莫城，“城里什么都没有了，房屋和树都被炸倒了。”只有华侨新建的一座关帝庙独存。

　　中印公路修至八莫，离全部打通已经不远。1945年1月，中国驻印军与中国远征军在芒友会师，中印公路全部打通。随后，云南畹町举行中印公路通车典礼，为向中缅印战区美国指挥官史迪威表达敬意，这条路被命名为“史迪威公路”。

　　芒友会师之后，辎重营返回密支那。这一回他们不用再在密林里迂回，刘忠牵着自己的马，沿着中印公路走回了密支那。

　　在战争期间，刘忠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受。为开车而当兵的他，终究没能开上车。

　　60多年岁月

　　刘忠在广州度过了一段听粤剧的闲暇时光，后来，新38师来到长春

　　在长春市二道区东站街的一栋居民楼里，满头白发的刘忠老兵讲述缅甸雨季的泥泞与战火，还有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人生很难。”老兵说。

　　返回密支那不久，新38师骡马部队就被空运回广西南宁。后来，部队往广州行军，走到梧州附近时，听到老百姓燃放鞭炮：日本投降了。

　　刘忠在广州度过了一段听粤剧的闲暇时光，辎重营当时就驻扎在黄埔军校对面。后来，新38师来到长春。1948年10月，被“八路军”围困7,8个月的长春守军新7军新38师起义投诚。

　　1983年7月16日退休前，刘忠一直在长春市起重设备制造厂工作。

　　(感谢吉林志愿者团队采访并提供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