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昌平南口战役77周年。亲历了那场血肉横飞的厮杀,97岁的抗战老兵贾善明从河南老家来到当年的战场,了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一个心愿——再陪一陪已永远长眠于此的老战友。
贾善明站在营长的墓碑前,仿佛又变成当年营里年纪最小的那个机枪手。
营长,敬你一碗酒
昨天上午,昌平南口贾房子村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坡半山腰,南口战役的亲历者贾善明和许多亲历者的后代静静伫立在一块只有姓没有名的墓碑前。碑很小,上书“余营长之墓”。
尽管没有名字,这已是南口战役阵亡烈士为数不多的墓碑之一。更多的人,悄然寂静于四周的山上。
站在墓前,贾善明又是一个孩子了——参军时,他只有19岁,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那是1936年,麦子收完了,该栽种红薯的时候,家门口河南开封市通许县来了一伙征兵的。
想到叔伯哥哥从吉鸿昌抗日同盟军的队伍里回来,神气活现的样子,念过几年私塾的贾善明坐不住了,背着爹娘和已经定下亲的女娃娃,偷偷报了名。
就在家里人得了信儿,想用20块大洋把他赎回去的时候,贾善明已经作为新兵队伍里最小的一个,美美地坐在毛驴上,踏上了抗日的征程。
开封,郑州,潼关,运城,18岁的少年一路颠簸,尝遍了各种交通工具。在闷罐子里晕倒,在黄河岸边的沙滩上露宿,至山西介休正式编入李仙洲任师长的国民革命军21师121团2营2连。因为念过书,识得几个字,贾善明被任命为重机枪手。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8月8日,南口战役打响。
贾善明所属的21师受命从驻扎的陕西清涧县火速增援南口——交通靠走。短短的军队生活,让贾善明意识到,打鬼子不是“神气活现”那么简单。
大路上飞机在轰炸,只能走小路、绕山路。脚上磨出泡,拔一根头发下来挑破,横插在中间当导管,任血水流出来,继续走。每向前走一步,少年对战争的理解就加深一层。
那时候,包括余营长在内的大哥哥们都“宠”着这个偷跑出来参军的小弟弟。他们帮他背上所有的东西,让他走在队伍里驮着重机枪的骡马后面——实在累了,他可以“偷懒”地双手拽着马尾巴,拖着走几步,歇歇脚。朝夕相处,让他依赖这些比他大很多的战友,就像依赖自己的哥哥。
南口一战,残酷而惨烈。全军死伤惨重,贾善明所在的班,十二三个人,最后只有3个人活了下来。
笑称他为“小鬼”的哥哥们,在炮火中倒下,再也没有醒来。
昨天上午,墓碑前,一位抗战老兵的后人默默掏出手机,按下播放器,一小段军号悠扬在寂静的小山坡上。
号声结束的几秒钟,没有人发出任何响动。许久,贾善明老人揉着眼睛说:“我知道,这是我们的起床号。”
“老战友,起床了。我来看你们来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着举起右手,敬了一个军礼。背和手指都是弯的,但动作一丝不苟。
老人攥着一瓶酒,缓缓洒在余营长的墓碑前:“营长,敬你一碗酒,今天……我来陪你。”老人嘤嘤地哭开了,像是安慰自己,断断续续地说:“营长……知道了。”好容易止了眼泪,下唇却止不住地打抖。
战友的尸体架机枪
昨天,老人站在半山腰,望着山下,他说头皮一阵阵发麻。他看到了77年前,刚刚被消灭完一拨,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鬼子正在向山头发起猛攻。
老人告诉大家,那一天,他负伤和余营长牺牲前后相差不到一小时。先是他负伤被安排下山,随后余营长被敌人的炮弹击中阵亡,从此阴阳两隔。
贾善明清晰地记得,那是1937年8月21日。历史资料记载,当天,日本发动了南口战役的第三次进攻。装备精良的板垣第五师团全部3万余人在昌平集结参战。
上午10点左右,大雾渐渐散去,日本鬼子叽里呱啦的说话声音也近了——悄悄逼近的鬼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打呀!”一声吼叫,开火了。“咚咚咚,哒哒哒哒!”重机枪声、炮声混成一片。贾善明趴在班长旁边,作为弹药手协助班长射击。突然一颗炮弹过来,班长歪在枪旁不动了。
子弹不等人,迅速挪开班长,贾善明顶上来做机枪手。如今他的记忆中,对于那场战斗中的自己,就是来回移动马克沁机枪,不停地扫射。
一箱子弹有250发,贾善明早已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箱子弹,他只记得机枪里的水都沸了,却没有时间换。
突然,左前方一束子弹,擦着贾善明头皮呼啸而过。他感觉胳膊被石头撞了一下,钝钝的一声闷响,起初并不痛。原来一颗子弹从胳膊钻入,打穿了后背飞走了。回过神,巨大的疼痛突然跟上来——贾善明忘了自己右上衣口袋里有事先备好的枪伤药。
战友解开贾善明的绑腿,用布条缠住了他血肉模糊的胳膊。没有担架,连长命令他自己下山去找伤兵部队。
伤口在肆虐地疼,贾善明心说,这一战就这么离开。不会死,也不能陪战友们到底了。
下山就医的路上,贾善明被漫山遍野的伤员惊呆了。不远处的铁路上,重伤兵一排排地躺在铁轨边,望不到头,耳边全是伤兵的哭喊和呻吟。
一个大兵,被打中了头,贾善明和他默默地结伴走。为数不多的交谈中,得知大兵从广东来。流了很多血,他叫渴,趴在河沟里喝水。贾善明劝他:喝得越多,血流得越多。他说好,却忍不住。贾善明清晰地记得,那个广东大兵,第二次弯下身子趴在河沟里喝水的时候,一动不动了。
贾善明下山一个星期,南口战役告终。贾善明随部队一路退到了山西阳泉的战地医院休整。住在医院时,有121团退下来的伤员告诉他,余营长在阵地上被日军炸弹炸掉了半边脑袋。
望着郁郁葱葱的山坡,老人说:“当年没有一棵树。”
老人至今不能释怀的,是战争最残酷的一面——当年战友的遗体都没来得及处理。老人说,当时威力强大的重机枪很快成为众矢之的。山上光秃秃的,作为临时掩体的几块石头根本不起作用。
“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是战友的尸体一具一具摞起来,上面铺上毯子,架机枪,是战友们身体护住了我。”
“对不起,战友。”老人哽咽着说,这是他一生的歉疚。
唠起遥远的“家常”
80多岁的李连科老人就住在余营长长眠之地所在的村子,南口战役那年他才六七岁。见贾善明老人和南口战役亲历者的后人们在祭奠英烈,他走上来告诉贾善明,自己也知道那场战争。
两位老人坐在大石头上,拉起了一场遥远的“家常”。他们发现,隔着时空,他们竟有着共同的老朋友——余营长。
南口战役那一年,国军进驻到李连科老人所在的村子,告诉老百姓要打仗了,让他们撤出去躲躲。还是孩子的李连科同母亲没有走,他家的南房当时是国军的伙房。
在他童年的记忆中,军人每天从窗户把饭递出来,沿着斜斜的山脊送到阵地上。米饭盛走,妈妈把剩下的锅巴铲下来,放油一炒,童年的美味至今难忘。
一天,一位军官从阵地上被抬了下来,裹着一条毯子,放在了李连科家的碾盘上。李连科躲在妈妈身后,看见军官很快没了呼吸。抬他来的士兵们跟母亲商量,借用了家里爷爷的寿材来装殓去世的军官——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但目睹了整个下葬的过程,他的尸骨就埋在离家不远的那个山坡上。
后来,长期研究南口战役并关爱抗战老兵的杨国庆寻访羊台子阵地的时候,听说了这段往事。根据历史资料,确定了那位军官正是贾善明的老营长。但直到志愿者们为他立碑,没有人知道余营长叫什么名字。
后来来自台湾的邱智贤先生提供了一份南口战役阵亡名册,上面明确地记载着:陆军第21师第121团第二营,营长余恩涛。至此,人们才知道他的全名。
共同的老朋友余营长拉近了两位从未谋面的老人之间的距离。他们唏嘘感叹,又倍感亲切。
“你身体还好吗?”李连科问贾善明。“我现在还骑车。”贾善明得意又着急地撩起裤管,给李连科看自己近百岁时骑车摔倒留下的伤痕,像在展示勋章,引得小弟李连科一阵惊叹。
□链接南口战役
卢沟桥事变后,日寇相继占领了北平、天津。为了灭亡中国,日寇紧接着沿津浦、平汉、平绥三条供给线扩大侵略。其中沿平绥路西进,为的是占领山西,进而控制整个华北。
平绥铁路横贯其中的南口,人们称它是“绥察之前门,平津之后门,华北之咽喉,冀西之心腹。”守住了南口,即可阻止日寇占领察哈尔省,进而分兵晋、绥的图谋。
77年前的昌平南口,日军以7万兵力配之以飞机、坦克、大炮攻城,并丧心病狂施放毒气。中国军队6万多名爱国官兵在当地群众的支援下,凭借天险,顽强抵抗,予敌重创。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战役生生耗了近20天,挫伤了日军的战力,延缓了日本侵华的进程,打击了日军“三个月内灭亡中国”的嚣张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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