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泓景
神秘出关的货物
1941年2月12日,上海初雪。一夜北风后,市民们没有赏雪的心情,而是急匆匆行走在大街上。细雪掩盖下,路上偶尔会看到一两具被冻死的人的尸体。
一支穿着深色马甲的青壮男子,正开着货车沿途收殓这些马路尸体。他们后背的衣服上,无一例外印着“普善山庄”和十字标志。
普善山庄由一群沪商开办,他们用募集到的善款,专门收殓这些遗体并进行火化、掩埋。根据记载,光是从2月1日到12日,该组织就收掩露尸1494具。
作为中国当年最现代化的大都市,沦陷3年之久的上海,其窘迫和混乱已然层出不穷:这一年,日军抢劫上海造币厂,日伪宪兵武装冲击沪上各大银行,公共租界内疫病流行夺走上千人性命……形势越加恶化。因为米价飞涨,已发生了饥民抢米事件。
唯有外滩13号,那座矗立在黄浦江畔、拥有典型希腊多立安柱门廊风格的江海关处,仍旧事务繁忙。
尽管日军在这座城市内为所欲为,但彼时江海关名义上仍由中国工作人员值守。其海关监督,是由1938年4月28日南京汪伪政府任命的李建南担任。
海关的税款保管和支付问题实际上早就由日本暗地里敲定下来:1938年2月,日本和英国曾撇开中国,私下签订《中国海关协定》。而在李建南担任海关监督的当天,国民党政府总税务司署就正式确定这一天为“江海关沦陷日”。
戏剧的是,就在日军的眼皮子底下,从1941年的10月起,几乎每过一段时间,总有一批书箱送到戒备森严的江海关来。根据发票显示,这是由中国某个书报社代美国国会图书馆购买的一批新书,包括四部丛刊、图书集成等大部头新书。
外人所不知的是,实际上这是一些假发票。而这些箱子过关时无一开启,也无人想去探究里面究竟装的是些什么。
每当这批书箱送来时,值班的总是一名张姓工作人员。报关时,他往往扫一眼发单便知端倪,匆匆盖章签字便给予放行。
整个海关,这名张先生是为数不多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宝贝的人。它们的名头说出来,也足以让任何人大吃一惊:它们是中国最重要的一批古籍、国立北平图书馆收藏的宋朝及之后的早期善本!
这批国宝级书籍可谓命运多舛,之前为躲避战火,从北京悄悄运抵上海租界内四散保存。此番出关,乃是打算运去美国保存。可以说,张先生每盖一枚鲜章,他就让中国的文脉多了几分延续的可能。
这些古籍的珍贵度超出想象
在熙来攘往的江海关处,人群中总是有一双眼睛,紧张而又仔细地盯着这一切。他就是负责监督运送这批美国“新书”订单的钱存训——国立北平图书馆上海办事处处长。
31岁的钱存训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他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书商”。只有当这些书箱安然出关、上船装运出口时,他才能长吁一口气。
这批善本的由来,钱存训是再也清楚不过了。它们上承清内阁大库旧藏,又广纳清末民国学人潜心搜罗的善本,其中宋刻元刊、秘抄精校荟萃,珍贵稿本、名家批校题跋本云集,其中世间仅存400余册的《永乐大典》就有60册之多。
在不少史学家看来,这批古籍也是宋、金、元、明四朝一脉相承的国家书藏。中国宋朝继五代之后,藏书其实并不很多,只是后来因收后蜀及南唐两国的储积,并且因北宋的承平及尚文,乃至崇文院三馆所藏,竟超越汉唐。
明代文渊阁藏书汇集了宋、金、元所储书籍的精华。明亡之后,文渊阁所藏,归入内阁大库,因为清代另建文渊阁,储藏四库全书,内阁大库藏书于清末拨归学部所创设的京师图书馆,北京政府于北伐前改为国立京师图书馆。1929年,国民政府将其改名为国立北平图书馆,将北京图书馆并入。
自从1931年东北沦陷以后,政府已知华北不保,于是在1934年决定将都城南迁,国宝一并转移,除故宫古物外,北平图书馆的藏书也是其中一部分。
根据统计,当时送往上海的部分,除善本书籍约5000余种,6万余册外,尚有敦煌写经9000余卷,金石碑帖数百件(如汉熹平石经残石、周鼎、楚器、铜镜、古钱,及梁启超家属寄存碑帖等),均存放在公共租界仓库,另有全份西文科学及东方学刊三四百种,约1万余册,则寄存法租界亚尔培路中国科学社。
另有一部分送存南京地质调查所新建所址,其中除西文参考书,外国官书,全份西文及日文工程期刊四五千册外,尚有旧藏内阁大库舆图及各省舆图七八千幅。为掩人耳目,对外统称为“工程参考图书馆”。
钱存训早前担任国立北平图书馆南京分馆(南京工程参考部)馆长。1938年春,他奉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的命令,调任“国立北平图书馆上海办事处”,专司保护这批藏书。
为了安全起见,钱存训把存在公共租界仓库内的中文善本,迁移到法租界内的震旦大学,因为当时日本与法国维希政府保持邦交,所以法国人在上海的产业,未受日军没收。后来又化整为零,从震旦大学迁入租用的民房,分散掩藏,避免引起注意。
惊险到达美国
日军原本没有进犯租界,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在上海设立盟国侨民集中营,关押英、美等国侨民。
成天与这批藏书相伴的护宝者们,精神高度紧张。租界内的情况自1941年起每况愈下,大家都深恐一旦日军占领租界,存书又将不保。
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未雨绸缪,想了个办法:不如将存沪的善本再度迁徙,运送到美国保管。他将这项任务委托给当时的驻美大使胡适。
1941年1月18日,胡适带着任务去美国国会图书馆拜会馆长麦克利什。胡适答应,这些书运来后,允许国会图书馆全部摄影,只不过请他一并摄影三份,一份由国会图书馆保留,另两份将来和平时,跟这些书运回一并交还中国。麦克利什同意了。
得到胡适回信的袁同礼迅速从这批藏书的拣出部分精华准备送美:计102箱,共2954种、20970册宋元明早期善本专藏,其中包括宋版150种、元版100多种、明版及清版2000多种,另有300多卷明朝皇帝的起居注。
但如何由上海安全送出去,却成为一个难题。最初他们准备通过海关,交商船运送,并嘱访海关监督丁桂堂帮忙。但私下接触丁某,丁却觉得风险太大,不敢担责任。
后又打算由美国派遣军舰到沪接运,但这么多而笨重的书箱无法骗过日军特务耳目,也无法通过外滩到达军舰。
到1941年10月,钱存训仍然束手无策。偶然间,钱存训的妻子许文锦的同学张女士到寓所来访,闲谈中得知她有一位哥哥在海关任外勤。钱存训通过张女士的介绍认识其兄,问他有无办法相助,结果他一口答应帮忙。
张先生说,当他值班时,可把书箱送到海关,由他担任检查。如保守秘密,当不会引起日本特务注意。于是这102箱书便化整为零,分成10批交商船运送,每批约10箱。而钱存训以一个书商的身份,为这批书制造了假发票。
这样从10月开始,每隔几天,当张先生值班时,便送一批去海关报关。前后经过2个月的时间,最后一批便于1941年12月5日由上海驶美的“哈里逊总统号”装运出口。
至今仍在漂泊
古籍出海2天后,即1941年12月7日,日本袭击了珍珠港,并且全面进驻租界。让所有人如释重负的是,藏书早已运送出海,大家也打了一场漂亮的“古籍保卫战”。
岂料不久,报纸上刊发了一则新闻,“哈里逊总统”号在菲律宾马尼拉被日军所俘。袁同礼、钱存训等人感觉如晴天霹雳,他们做了最坏打算,这最后一批善本恐怕已被日军掠劫。
没想到,在次年的6月初,上海各报刊登了一则由里斯本转发的海通社电报,说美国国会图书馆在纽约宣布,由北平图书馆送出的善本书籍102箱已全部到达华盛顿。
这则消息,让不少参与此事的人感到无比欣喜。至于最后一批书如何顺利到达美国,至今仍是一个谜。
上世纪60年代,这些古籍被运抵中国台湾,目前它们被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至今,这批善本与国家图书馆分离已达70余年。为了让这些书籍回到北京,回到国家图书馆,钱存训曾做过多年努力,但至今尚未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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