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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丨抗战烽火中的南岳弦歌(1-3)
来源:华声在线 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甘建华   2018-03-31 14:34:05

(长沙临大文学院教授们。图片由作者提供)

抗战烽火中的南岳弦歌

作者丨甘建华

  一

  新年元旦,阳光晴好,邀集几位友人游南岳。从衡阳开车走高速公路,半个小时即到山脚下的南岳镇。穿过“天下南岳”牌坊,一路往前,沿西岭方向,都是上坡,弯多坡陡,路上游人车辆不少。虽有寒冷清冽之风拂面,但树木葳蕤,草深林密,山上山下有龙蛇大泽气象,一派湖南典型的冬日景观。

  离镇一公里,到了白龙潭,经过黄庭观,几百米后,左手见一块“国师院五烈士墓记”的花岗岩碑,右手见一块“白龙村”路碑,前行四百米,转九个弯,可见树林掩映下一幢异国风格的青砖房子,这就是昔年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前身)文学院的教师宿舍停云楼。就像人上了年纪一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栋将近百年的建筑,如今只见房檐上长着很深的茅草,屋后两棵马尾松远远地高过房顶,给人一种巨龙压顶风雨飘零之感。

  自从解放初期划入军事禁区,便鲜有人能深入其中识其真实面目。以前我们都是隔着一堵围墙观望,今天发现树丛中的围墙被推倒一个豁口,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攀爬进去,发现二层结构的房屋墙体麻石基础依旧完好,爬满了蛛网般的青藤,而楼板已经朽蚀,楼枕有好有坏,房顶已经风化见光,木条匀称的天花板次第断裂。走廊通道两边,各有八间房子,上下十六间,每个房间大约十平米左右。我在心里揣测,朱自清先生当年住在哪一间呢?闻一多先生住在哪一间呢?冯友兰先生又住在哪一间呢?无数的往事纷纷涌上我的心头。

  从门口的遮雨棚出来往山下走,有一条松针和树叶铺垫的麻石路面,两旁的马尾松和杉树高耸云天,几株高大的芭蕉青枯参半,一棵枫树的叶片依然停留枝头,红得格外耀眼,成为冬日南岳山中一道绚丽的景致。

  半途右侧原有一栋单独的洋房,现在已经不见踪影。1932年11月2日,蒋介石、宋美龄第一次来南岳,曾在这儿住了四天,后来人们习惯称之为“美龄宫”。程潜、林森、蒋经国、冯玉祥、孙立人等国民政府达官显贵,也曾先后在此栖息暂住。南岳是抗战名山,蒋介石曾在此主持召开四次军事会议,总结讲评重大战役,褒奖前方忠勇将士。国共两党合作创办的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为正面战场培训了3000多名抗日游击骨干。山上山下,到处都可寻觅到周恩来、叶剑英、郭沫若、田汉、冯乃超、季维诺夫、鹿地亘、胡志明等中外共产党人的足迹。

  清末光绪二十七年(1901),德籍传教士汤培生第一个访问衡山。六年后,福音书、小册子和路边的布道受到了南岳香客们的欢迎。1920年,在得到洛杉矶石油大王斯图尔特兄弟的赞襄后,基督教会在南岳白龙潭开办圣经学校,培养神职人员。不久,美国著名旅行家、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威廉·埃德加·盖洛 (William Edgar Geil),来到赤色的南岳衡山朝圣,参观了石油圣经学校,并在《中国五岳》一书中首次对之作了简单的介绍。

  松涛的阵阵啸声中,我的耳畔仿佛又飘进了那首著名的《西南联大校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五朝宫阙”当指北京,辽、金、元、明、清五个朝代都以北京为都城,宫阙就是宫门两边的望楼。“衡山湘水”中的衡山即南岳,湘水一指千里湘江,一指长沙,都是长沙临大所在地。1937年秋冬时节,在抗日战争艰苦卓绝的岁月里,临大文学院被安置南岳山中,浴血重生,薪尽火传,时间前后长达110天。其时荟萃了中国最可称道的一批知识分子,他们创造出了世界一流大学的教育模式,维系着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展现了中国现代教育史和文化史的骄傲,可谓得一时风气之盛。大师们莅临南岳衡山,也使衡阳继南宋初年、明朝中叶之后,第三次成为全国的文化学术交流中心。

  二

  “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

  每一回伫立停云楼侧,我都会想起钱锺书名著《围城》的开场白。1937年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个重大关键时期,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中国的抗日局势已经十分严重,“华北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8月28日,国民政府教育部分别授函国立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和私立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指定三人商榷三校撤退后方事宜。9月10日,教育部发出第16696号令,正式宣布由北大、清华、南开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三天后,临大筹备委员会在长沙召开第一次会议,推举教育部部长王世杰为主任委员,杨振声代理主任秘书一职,三校校长为常务委员(蒋梦麟负责总务,梅贻琦负责教务,张伯苓负责建筑设备),另有教育部次长周炳琳、北大胡适、清华顾毓琇、南开何廉,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湖南大学校长皮宗石、湖南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等为委员。会议确定租赁地处长沙市韭菜园1号湖南圣经学校作为临时校舍。因为场地不敷分配,10月9日,梅贻琦在麻园岭茶会上宣布文学院迁移到南岳衡山。

  我曾经一度疑惑,为什么北方三所名牌大学会撤退到长沙,到了长沙即使韭菜园湖南圣经学校房子不够用,它的周边也有房子,怎么会将一个学校拆分两处,而且相隔200多公里呢?直到读了《金岳霖其人其学——陈岱孙先生访问记》一文,才明白其中的原委。陈岱孙其时是法商学院经济学系主任,他回忆说:“为什么叫长沙临时大学?因为在抗战前两年,清华已感到北京这个地方有危险,所以停止建设一座大楼,把这个钱拿出来,在南方找一个根据地,以备后患。选中了长沙,在岳麓山底下,是乡下,那是个空旷的地方,投资大概30万块的样子,那时30万块钱很值钱。1937年战争爆发时,那个房子还没盖好,里面没整修,恐怕还得几个月的时间才能用。在南京,几个校长开会的时候,认为这个地方既然有清华那个底子在那里,几个学校搬到那去几个月后就可以利用,所以决定搬到长沙。临时这几个月怎么办呢?就看看长沙有什么房子可以利用。到长沙一看,有个圣经学校,因为在打仗,他们人都散了。当时就说把这个圣经学校给租下来。圣经学校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主校,就在长沙,另外一个是分校,在衡山底下,叫圣经暑期学校。夏天他们到那去,可能是嫌长沙太热了。我们两边都租下了,主要是在长沙西门外。在长沙只有半年。到长沙后,文学院是在衡山底下的那个圣经学校,法学院是在长沙,我是在长沙,金岳霖先生等是在衡山,两个地方。”

  长沙临大共设置4个学院17个学系,其中文学院4个学系。10月4日校方召开第五次常委会,推定各学系教授会主席,朱自清、叶公超、刘崇鋐(后请辞由雷海宗继任)、冯友兰,分长中国文学系、外国文学系、历史社会学系、哲学心理教育学系。10月18日学生开始报到。校方第十二次常委会决议,战区学生(东北三省、热河、河北、山西、绥远、察哈尔、上海县、宝山县学生)准予缓交本学期学费及预偿费。10月25日在长沙开学,11月1日,理、工、法商三院正式上课,虽然没有举行始业仪式,但这一天后来成了西南联大的校庆日。上午9点多钟,忽然响起空袭警报,大家并未躲避,因为实在也无处可避,好在日机来袭时没有投弹。

  翌日,校方在麻园岭为第一批赴南岳的教师举行欢送晚宴,尽管室外大雨倾盆而下,室内的气氛却异常热烈。3日一大早,在蒙蒙雨雾中,一辆破旧的客车从省垣长沙出发,向着南面的衡阳方向驰去,车上坐着叶公超、闻一多、冯友兰、金岳霖、吴俊升、柳无忌、陈梦家等三十来人,还有英国诗人、文论家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这个情景同样让我想起了电视连续剧《围城》中的那些镜头。

  奔往南岳山中的路上,没有出现胡适先生的身影。临大文学院院长本来是他,他已于当年9月被蒋介石委派到美国,以非正式外交使节的身份疏通国际关系,争取美国朝野对中国抗战同情与支持的战略构想。胡适先生没来讲学论道,既是南岳衡山的遗憾,也是胡适先生的遗憾。但此前的1931年秋天,他曾陪同张学良游南岳,同行者有吴稚晖、蒋梦龄、梅贻琦、翁文灏、钱昌照、刘廷芳等人,颇极一时文武冠盖之盛。据说他们还作了不少吟咏南岳的诗篇,但我迄今没有见到一首。

  三

  现在,我就站在柳无忌、吴宓当年所处的阳台上,只不过已经陈旧不堪了,感觉似乎也并不是很大。柳无忌在南岳曾写下80天日记,抵达南岳翌日的日记如是:“下望溪谷,仰视群山,四周尽是松树花草,堪称胜地。建筑亦坚固适用,分上下两层,楼下有饭堂、客厅及房舍,楼上有房十间,又有一大阳台,可以远眺山景,风光秀美,无可伦比。”吴宓12月8日日记称:“登楼望远,已极令人悠然畅适。而每晨7时前,由楼东观日出……故今来南岳居住,至为快适,而于自然之美,赏悦吸收者亦多也。”叶公超则追忆道:“朝吸早雾,夜闻虎啸,水帘洞下濯足,祝融峰上观日。”呵呵,看来教授们都为南岳胜景而陶醉了。

  教室和学生宿舍在山下,教授们住在停云楼,从山下到山上,需要拾级而上,共有石阶344级,也有说384级,我在此行走的时候感觉似乎没有那么多。这幢二层小洋楼内,每人有一木架床,一长漆桌,一椅,一灯,灯中盛着毛白菜油。先抽签决定单双房间,再定房间号数。12月22日后,因为雨雪路滑,上下甚不方便,于是搬到山下。算起来,教授们在停云楼总共住了50天。

  圣经学校草坪一带有6栋房子,大门左边有小楼一座,叶公超、燕卜荪等住在里面,学生宿舍就在右边一排平房里,两者之间有一排教室和一个大厅,作为食堂和集会之用。燕卜荪开始与金岳霖同住一室,称金岳霖为“老金”。可能因为他的生活习惯过于随意邋遢,老金根本无法忍受,干脆搬出来让他一个人独住。学生们三三两两来看他,总是受到热情的接待,可以随意聊天,可以抽烟,可以一块儿喝酒。

  停云楼其他教授最初都是两人一间,钱穆因“某君其家亦来,移住附近,余遂独占一室,视诸同人为独优”,而且这间房子“闻前蒋委员长来南岳曾住此,于诸室中为最大”。某日独游归来,宿舍已迁至山下,四人一间,十分逼仄。事前大家互相挑选室友,因为吴宓、闻一多、沈有鼎平日性格孤僻,不喜交游,所以被挑剩下了,钱穆回来又晚,只好与他们仨为伴。钱穆事后的记述非常有趣:“室中一长桌,入夜,一多自燃一灯置其座位前。时一多方勤读《诗经》《楚辞》,遇新见解,分撰成篇,一人在灯下默坐撰写。雨僧(吴宓)则为预备明日上课抄笔记写纲要,逐条书之,又有合并,有增加,写定则于逐条下加以红笔勾勒。雨僧在清华教书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中上课,其严谨不苟有如此。沈有鼎则喃喃自语:‘如此良夜,尽可闲谈,各自埋头,所为何来?’雨僧则加以申斥:‘汝喜闲谈,不妨去别室自找谈友。否则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碍人。’有鼎只得默然。雨僧又言:‘限十时熄灯,勿得逾时,妨他人之睡眠。’翌晨,雨僧先起,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写各条,反复循诵。俟诸人尽起,始重返室中。”冯友兰和郑昕、汤用彤等同住一室,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上午不讲课就著述,中午休息,下午接着写作,晚饭后再写一阵便按时睡下,从不熬夜加班。据说冯友兰将这一良好习惯坚持了一辈子,想来确实不容易。

  民以食为天。南岳荤素菜肴早已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南岳美食在五岳之中首屈一指。我们在离停云楼不远的红叶寨山庄吃饭,风吹肉、风吹鸡的味道实在是好,而且价格非常实惠。不知七八十年前,暂居南岳山中的诸贤们可曾品尝如斯美味?

  教授们大多没有携带家眷,都在食堂就餐,刚开始的几天搞得很糟糕。柳无忌回忆:“初到时最不习惯的一日三餐,湖南厨子煮米饭硬得粒粒可数,难以呑咽,没有时间细嚼,一下子同桌的人把碟子里的菜一扫而空,剩下那些菜辣辣的不好上口。”某日仅有几样野蔬,量还不多,厨师只得多放点盐,把菜弄咸一点对付着下饭。闻一多以汉儒解经的语调,幽默地对大家说:“咸者闲也,所以防闲人之多吃也。”11月8日,他给妻子的信中说,一天喝不到一次真正的开水,至于饭菜,“饭里满是沙,肉是臭的,蔬菜大半是奇奇怪怪的树根草叶一类的东西。一桌八个人共吃四个荷包蛋,而且不是每天都有的……”好在问题不久便得以解决,外文系主任叶公超自告奋勇,担任教职员伙食团经理,请来一个新的大师傅。11月16日,闻一多的家信说:“我这里一切都好,饮食近也改良了。自公超来,天天也有热茶喝,因他有一个洋油炉子。”柳无忌12月1日日记说:“日来饭食甚佳,真乃人生一大乐事。”又说:“我还自备补充食物。那天工友去南岳市上给我买来了鸡蛋三十六枚、橘子三十九枚、花生一大包,仅费洋一元。这时国币真值钱,我们的薪水虽然打了折扣(按:七折),生活是过得充裕的。”吴宓12月7日日记说:“教授饭食有两团体,其一为米食,其二为面食,乃冯友兰君所带来之河南厨役制办。宓加入此面食团,每月二十元,不但有馒头,且肴丰美,红烧肘子常有,炒菜亦好,在平常亦不易得也。”

  倒是没有见到金岳霖关于饭食方面的意见,因为他本来生于湖南长沙一个晚清洋务派的官僚家庭,而且又是衡阳外甥,当然吃得惯南岳辛辣的菜饭了。其父金珍原是浙江诸暨县学秀才,太平天国时期避祸投奔在湖南永定做知县的堂叔祖金兆基,入幕做师爷,嗣后随着张之洞创办洋务实业,先后出任湖南铁路总办和黑龙江漠河金矿总办。其母唐淑贤生长于衡阳,大家闺秀,贤惠能干,持家有方,非常善良,为金家生下七个儿子两个女儿,老满即是金岳霖。

  (原载《书屋》2016年第2期、《湖南报告文学》2016年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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