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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丨抗战烽火中的南岳弦歌(4-6)
来源:华声在线 新湖南客户端 作者:甘建华   2018-03-31 14:37:07

(南岳圣经学校全景图,摄于1938年。图片由作者提供)

抗战烽火中的南岳弦歌

作者丨甘建华

  四

  第一批到达南岳的教授共有19人,有七绝五首为证,其中四首作者是北大历史系教授容肇祖,第四首是冯友兰先生唱和,每句嵌一位教授的姓名或字号,颇饶风趣之致。

  冯阑雅趣竟如何(冯友兰)

  闻一由来未见多(闻一多)

  性缓佩弦犹可急(朱自清)

  愿公超上莫蹉跎(叶公超)

  鼎沈雒水是耶非(沈有鼎)

  秉璧犹能完璧归(郑秉璧)

  养仕三千江上浦(浦江清)

  无忌何时破赵围(柳无忌)

  从容先着祖生鞭(容肇祖)

  未达元希扫虏烟(吴达元)

  晓梦醒来身在楚(孙晓梦)

  皑岚依旧听鸣泉(罗皑岚)

  久旱苍生望岳霖(金岳霖)

  谁能济世与寿民(刘寿民)

  汉家重见王业治(杨业治)

  堂前燕子亦卜荪(燕卜荪)

  卜得先甲与先庚(周先庚)

  大家有喜报俊升(吴俊升)

  功在朝廷光史册(罗廷光)

  停云千古留大名(停云楼)

  燕卜荪是他为自己取的一个中国名字,也有说是叶公超帮他起的。当时容肇祖苦于没有办法把他的名字嵌入诗中,于是向冯友兰求援,冯友兰脱口而出:“堂前燕子已卜荪”,众人无不拊掌称妙。

  在这份名单中,没有出现钱穆、汤用彤、贺麟、吴宓、罗常培、魏建功、郑天挺、陈雪屏、陈寅恪等人的名字。前三人是12月4日结伴到达南岳的,吴宓12月7日独自抵达,可以想见容、冯诗作应在钱穆等人报到之前。前面四人和其他几个都有文字记述备查,唯独陈寅恪来没来过南岳,我也曾像有人所说陷入谜团之中。

  先是求助微信圈师友提供陈氏年谱,湖南湘潭黄苏民、浙江桐乡夏春锦相继发来蒋天福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图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0月版第112-117页,所述即是陈先生一家1937年11月3日仓皇逃离北平,一路备极艰辛,于11月20日雨夜赶到长沙,借住亲戚张宅。陈寅恪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有其妻唐筼《避寇拾零》记载:“未几,由于时局变化,清华大学临时校址又决定迁往云南,于是先生挈全家再登程南行。”恕我眼拙,没有从中看出陈先生是否曾来南岳讲学。

  拨开云雾的确切记录,在赵瑞蕻《自传》一文中(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2月版《离乱弦歌忆旧游》),他说:“当时临大文学院设立在南岳衡山中,在那极其可贵的机缘、特殊的环境中,我得到了这三座学府许多著名教授的亲炙和深刻的启发,其中有吴宓、叶公超、柳无忌、罗皑岚、罗庸、吴达元、燕卜荪、朱自清、闻一多、冯友兰、陈寅恪等先生。”再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1937年至1946年的北大、清华、南开》(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1月版),也有关于陈寅恪的记载:“抗战爆发后,举家南迁,在长沙临大、西南联大任文史两系合聘教授。”专事研究西南联大历史的厦门大学文学院谢泳教授,在其《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5月版)一书“文学院教授阵容表”中,两处出现陈寅恪的名字,一个是中国文学系,一个是历史社会学系,资料来源于《清华大学史料选编》(三)。由此可以推知,《编年事辑》所述1937年“春夏间仍任教清华”的陈寅恪,到长沙后仍然是临大文学院教授,之后又“只身取道安南、海防,到云南蒙自西南联大文学院授课”,那么他就应该来过南岳,并在此短期授课,只不过开学时被耽搁而未能进入19个教授的诗歌名单之中罢了。

  陈寅恪、吴宓、汤用彤三人曾在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因为学业成绩超群,故有“哈佛三杰”或“三剑客”之称,归国后都成了学术界呼风唤雨的人物。陈寅恪与钱穆并列“现代四大史学家”(另两人是陈垣、吕思勉),陈被归于专深一路,钱则归于博通一路。因为战乱聚首南岳,历史竟然如此吊诡,却也是这座千古名山之幸。

  五

  既然胡适先生因故没有履职南岳,那么临大文学院谁是负责人呢?外文系三年级学生李赋宁回忆说:“作为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冯友兰先生实际是临大文学院的最高领导和主持人,类似我国明清时期书院的山长,因为冯先生也是学术上最高的带头人之一。”究其实,冯友兰担任文学院院长是在云南昆明,时为1938年10月18日,胡适先生此前一个月已经出任驻美大使。

  动身去南岳前几天,文学院各系教授会主席合组院务委员会,推定清华朱自清负责召集。翌日,朱自清去南岳打前站,请辞此一职务,改推北大吴俊升继任,因他曾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具有一定的行政管理经验。实行教授治校,由院务委员会主持日常工作,都是兼职,并不增加薪水,照样参加教学,课程负担跟一般教授相同。他们之间也无职级之分,彼此都是同事关系,不像时下的大学校园官僚气味十足。学生见了他们,一律尊称“先生”,并不像现在这样滑稽地叫“某院长”“某主任”“某科长”。

  南岳山中,大师云集,书香四溢,弦歌不辍。朱自清讲《宋诗》,冯友兰讲《中国哲学史》,钱穆讲《中国通史》,闻一多讲《诗经》《楚辞》,金岳霖讲《逻辑学》,吴达元讲《法国文学史》,魏建功讲《音韵学概要》,浦江清讲《中国文学史概要》。他们各有独特的学术观点和师承流派,教学风格与政治倾向也不尽相同,但“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亦如梅贻琦先生所说:“夫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中文系的教师大多毕业于北大、清华,教授一般出生于1900年前后,亲身经历了“五四”运动,有的在新文学创作方面有着显著的成就,因此形成重视白话文的传统。朱自清上课喜欢点名,下课布置预习作业,下次授课时检查,使学生根本不敢懈怠。闻一多讲课极为生动,介绍诗歌的时代背景如讲自己的亲身经历,介绍诗人生平如讲自己熟识朋友的趣事逸闻,分析内容形式又如谈自己的创作体会。罗庸讲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用声音,用眼神,用手势,把在高塔向东南西北四方外望所见的远近景物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罗皑岚擅长小说创作,尤以短篇为甚,鲁迅先生曾肯定过他的《中山装》:“来稿是写得好的,我很佩服那辛辣之处。”(《鲁迅书信集》上卷第20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8月版)浦江清的讲课风格细腻,《词的讲解》每首词都有考证、笺释和评析,详尽而且周密。他是朱自清的挚友,朱自清殁后,亲自为其撰写传略,后又主持《朱自清文集》编辑工作。由此,我想起108岁的周有光先生说过的一段话:“我经历过清末、北洋时期、民国、毛泽东时代、邓小平时代。五个历史时期从文化上看,最好的是民国时期。国家有民气,民众有文化,学界有国际一流的学术成果,社会有言论自由,教师能教岀好人才。现在说的大师,都是那时候出来的。”

  历史社会学系有几个宗师级人物,陈寅恪懂十六种文字,人尊其为“教授中的教授”,吴宓称之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季羡林用“泛滥无涯”四个字形容他的治学范围,尤其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雷海宗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博闻强识,精通多种外语,是以西方史学方法研究中国历史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讲课时声音特别宏亮,随手板书,从无错漏。刘崇鋐教《西洋近代史》,参考书目中竟然有《联共党史》。郑天挺教书像说故事一样。钱穆与鲁迅、胡适三人之间,一个与另一个相处不睦,学界却认为他们各以严谨学业、社会批判与自由思想,构成了30年代知识分子的三种主要形象。钱穆以研究中国文化史著称,但他的课得仔细听才能懂,学生李赋宁回忆:“有一次,钱先生讲宋朝农民运动时,提到农民中有‘吃菜侍魔’的口号,类似李自成在陕北起义时提出的‘迎闯王、不纳粮’口号。钱先生用很重的无锡口音念出‘吃菜侍魔’四个字,我好不容易才听懂,至今记忆犹新。”

  外文系教授集中了三大名校的精华,最初有叶公超、柳无忌、罗皑岚、吴达元、杨业治,还有燕卜荪,都很年轻,33岁的系主任叶公超都已经算是年长的了。叶公超牛津口音纯正典雅,遣词造句幽默秀逸,讲授生动妙趣横生,学生普遍反映听他的课实在是一种享受。他经常与学生座谈,鼓励学生选修外系的课程,认为学术是人生的写照,人生是整片不可分的,大学分系只是为了学习方便的权宜措置,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行为,所以学生们选课不但不应该有系别,而且应该从各方面吸取知识。这也可从哲学心理教育学系四年级学生任继愈的回忆中得到印证:“那时我们有个什么好处呢?就是三个学校过去,北大在城里,清华在城外,很少接触。现在清华教授讲课,北大学生很愿意听,清华的学生也愿意听北大的教授讲课,学生有个交流的机会,在南岳的时候开始感觉到合到一起的好处。”北大四年级学生照例是要写毕业论文的,叶公超却极力主张免了,理由是战时参考书不易得到。他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衔着烟斗山上山下地来回奔走,给学生们留下了特有风度的印象。他还善于写字绘画,尤擅画竹,曾说“喜画兰,怒画竹”。有一次,他和穆旦、王佐良等同学开诗歌讨论会,阐述诗与时代的意义,极力主张写新诗,还让会抽烟的同学抽“哈德门”牌香烟。

  柳无忌主讲《英国文学史》《英国戏剧》《现代英国文学》,“这三门功课我在南开都教过,但离开上海时匆忙间未带任何书籍与笔记。幸好当时年轻,记忆力强,又不知何处弄到了几部书,如《剑桥英国文学史》《金库诗选》,与好几本英国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颇有帮助。学生读书不易,既无课本,亦缺少参考书,教室内一块小黑板还是后来才搬进来的。考试成绩不差,大概是死记笔记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未可非难。”学生赵瑞蕻的印象中,“那时他刚刚三十七岁,胖胖的,精力充沛,神采奕奕,讲解慢慢的,一字一板,很容易记笔记,特别是他说英文,抑扬顿挫,很好听”。

  吴宓甫到南岳,“与外国语文系主任叶崇智(公超)君接洽功课。宓授三门:(一)《西洋文学史》,每星期三小时。(二)《欧洲名著选读》三小时。(三)《欧洲古代文学》二小时。共八小时。比在故都时,空闲暇逸多矣。”他讲课根本不用看讲义,就能准确、熟练地叙述历史事实,恰如其分地评论各国作家及其作品的历史地位和文学价值。再就是把西方文学的发展同中国古典文学作些恰当的比较,例如但丁和王实甫、马致远,莎士比亚和汤显祖。他上课喜欢点名,点到漂亮女生的名字时,总要夸一句“Very beautiful”(非常美丽),弄得整个课堂气氛都很轻松。

  教授们在从事教学著述紧张繁忙工作的同时,亦不失文人的幽默与风趣。中文系教授闻一多曾赋打油诗一首,调侃哲学心理教育学系和外文系的几位教授:“惟有哲学最诡恢,金公眼罩郑公杯,吟诗马二评‘红袖’,占卜冗三用纸枚。”金公是金岳霖,因患眼疾怕光而经常戴着一副眼罩。郑公则是郑昕,平日喜好杯中之物。马二是冯友兰,“红袖”暗指外文系吴宓写的“相携红袖非春意”诗句。停云楼旁边有几株腊梅,其时含苞欲放,风中多姿。闻一多与冯友兰笑侃吴诗,随口吟道:“每饭不忘‘红袖’句。”冯友兰接上:“凭栏唯见腊梅花。”冗三是沈有鼎,其时正在研究周易占卦的方法,用纸枚替代蓍草。近年校勘、编撰《衡阳诗词三百首》,但是否将这首诗收录,我一直颇费思量,在此请读者诸君有以教我。

  六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战前中国文化界的精英人物,此时有几十人麇集南岳山中。虽然山外烽火连天警报不断,但在这个相对封闭、独立自由的精神家园,30年代学术界形成的学术传统得以保留和延续。冯友兰后来在其所著《中国哲学简史》中说:“其时正处在我们民族的严重灾难时刻,这里有佛祖的‘怀让磨镜’和南宋理学家朱熹、张栻讲学论道的遗迹,而我们也正遭受与晋室东迁和宋朝南渡的同样历史命运。可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神奇的环境,这么多哲学家、文学家住在一栋房子里,遭逢世变,投止名山,荟萃斯文,如此‘天地人’三合,使这一段生活格外地激动人心,令人神往。”

  的确如此,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即成书于集贤峰下,钱穆的《国史大纲》也发韧于停云楼中,闻一多在此继续考订《周易》,冯友兰撰《新理学》《诸子哲学讲义》,金岳霖著《论道》,冯、金二位先生共同完成了中国哲学的现代转型。多年以后,燕卜荪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你能想象牛津与剑桥全部搬到英格兰西北僻乡,完全合并成一所学校而不争不吵吗?”中国知识分子的敬业合作,给这位外籍教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学生们对于那段岁月充满了感激之情。李赋宁曾说:“生活在这样的学术气氛中,耳濡目染,受到不自觉的熏陶,这对我们选择今后的生活道路无形中也起了决定性的影响。”

  没有家室拖累,大家朝夕相处,切磋学问,探索疑义,的确是以前在北平时所不曾有过的。钱穆回忆:“一日傍晚,冯芝生来余室,出其新撰《新理学》一稿,嘱余先读,加以批评,彼再写定后付印。约两日后再来,余告以:中国理学家论‘理气’必兼论‘心性’,两者相辅相成。今君书,独论理气,不及心性,一取一舍,恐有未当。又中国无自创之宗教,其对‘鬼神’亦有独特观点,朱子论鬼神亦多新创之言,君书宜加如此一节。今君书共分十章,鄙意可将第一章改为序论,于第二章论理气下附论心性,又加第三章论鬼神,庶新理学与旧理学能一贯相承。芝生云,当再加思。”这个意见得到了冯友兰的赞同,并在后来做了切实的修正。金岳霖当时在写《论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个陈旧的名字,他说要使它有中国味,哪怕是一点中国味,也是对抗战有利的。他与冯友兰互相看稿,互相影响,《论道》序言说:“无论如何,我深知我缺乏运用文字的技能,在这方面,我要对冯芝生表示谢意。他看过全部原稿,经他随时指示,太过意不去的地方或者没有。”这些互相砥砺的过往情形,都成了西南联大的风传佳话。

  抗战后方的南岳,物质生活虽然艰苦,但教授们都能安之若素,踔厉风发,乐观进取。朱自清的印象中,“南岳市与海淀有几分相似”。除了饱览山光水色,他成了镇上南岳图书馆的常客,每隔两三天即下山搜集资料,撰写《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说》。南岳图书馆藏有商务印书馆新出版的《四库珍本初集》,钱穆《师友杂忆·西南联大》中说:“专借宋明各家集,为余前所未见者,借归阅读,皆有笔记。”他一生对朱子情有独钟,幼时读朱子,开启懵懂心志;年青时教朱子,传播先贤思想;中年和晚年时写朱子,解剖和阐发新儒家真谛。而在南岳“每周下山易借新书”,“是为余此后治理学一意归向于程朱之最先开始”。

  说到南岳图书馆,就要说一说康和声先生,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临大文学院师生的回忆文章中,也找不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康先生原本是前清秀才,不但文章写得好,书法也相当了得,有“江南一枝笔”之誉,现在南岳大庙正门“嶽廟”二字,就是他的遗墨。他做过湘军总司令赵恒惕的秘书,参加过北伐战争,1932年回到家乡,创办南岳图书馆,开馆时省府主席何键主持剪彩。1935年5月,蒋介石来南岳召开第一次军事会议,并郑重举行祭祀南岳圣帝的活动,这是几千年来,国家元首第一次祭祀衡山神祝融,祭文即由康和声拟写。1944年2月,蒋介石来南岳召开第四次军事会议,他参与陪同游山,并呈上自己所撰关于船山学的研究著作,蒋介石“赠书仪五百元致敬”。这个图书馆前后存在了18年,是当时湖南省第二大图书馆,馆内藏书8万余册,其中珍本善本甚夥,今天湖南省图书馆古籍书库大部分来源于此。我想临大文学院的教授们大都应该与他有过交集,起码朱自清、钱穆、柳无忌应该是认识他的,但为什么没有提及他的名字,可能既有年代久远记忆失联的关系,也不乏现在京城文化人不屑于谈论外省学者一样的心态吧!

  顺便说一句,1951年7月,经黎锦熙先生推荐,周恩来总理特聘康和声为政务院文史研究馆馆员。

  (原载《书屋》2016年第2期、《湖南报告文学》2016年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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