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一:我们现在开始。
张学良:说到什么地方?我忘了。
访一:我们现在是不能够继续上次说的,可能有些因为时间的关系,也许比较困难一点。但我们想先向您请教一下关于“九一八”这件事情。“九一八”这件事情,历史上和其他外边的出版界有很多不同的说法,也有很多不同的评论。我们现在想,因为基于口述历史的精神,我们希望请您给我们像说故事一样,请您把“九一八”的事情给我们讲一讲。当然我们最希望能够知道“九一八”事情的远因、近因和经过的情况,以及“九一八”后有些什么影响,或者是其他任何您愿意提的事情。您看好不好?
张学良:你要说到“九一八”的问题呀,我们可以分出几成来说。一个说“九一八”发生的远因。远因可以这么讲,日本完全是一种侵略的野心。他看起来好像软得不行了,所以他就……这是我想了。但是“九一八”这事情,说来我是判断错误。我判断错误什么呢?就是我现在还承认我判断不错误,是日本的错误。怎么讲呢?我认为日本不敢。因为我这所谓判断是按照世界大势,按着利害的问题,这么想。我可以大胆这么说,认为日本人鲁莽。我认为日本像“九一八”这种发动,我认为日本人是挑衅。日本挑衅找借口啊,闹点小事啊,办交涉,占点便宜。向来是这样的。那我绝对没想到“九一八”日本是真正来了,这样子来了。那么,这话我得分两层说。假如说我知道、我能确实判断日本是真正的来了,那我的办法就不同了。所谓不抵抗,那我就要拼命了。明白了?但是我认为日本是挑衅,你挑衅我不给你借口,我躲避你。
访一:以为找碴儿。
张学良:我为什么要这样判断?我认为我判断得不错误。因为日本这样做法呀,那不但于我们不利,不是这样判断,我判断是于他不利,当然于我们不利。你要这样子举动,那你将来在世界上你怎能站住。而你占不了便宜。你占了这便宜,也就是等于吃亏。那我现在承认日本惹出的问题就是“九一八”是开头。所以日本元老,西园寺也承认,日本等于吞了一个炸弹。他也是看出来这种事。所以我认为日本,我们判断认为不智,不智。那么日本对于中国的事情还有比这个(不智)?这是日本少壮军人鲁莽的这种作风,我就是这样认为。结果日本才惹起太平洋战争,这“九一八”开头。日本“九一八”举动,就是看看威逼利诱对我不好使唤,着急了,就真正来实力来了。所以我判断错误,就是我认为日本不会这样子举动。错误了!我要知道这样举动,当然我也会拼命的。我们就说到这儿。后来到“九一八”的事情了。“九一八”的事情,外头很误解的。我那个时候有病,我还是在医院里住着呢。不过那天晚上,是我请英国公使蓝普森(注:蓝普森,英国外交官,1926-1933年任英国驻华公使。)去看梅兰芳的戏(注:梅兰芳,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1931年8月下旬至9月初,东北各省区发生特大水灾。9月5日,辽宁省救济水灾急赈会召开成立大会,张学良任委员长。当日,张学良致电北方各省市,要求努力劝募救灾。18日晚,梅兰芳在北京举行募捐义演,张学良陪蓝普森一同观看演出。)在戏院里,我知道“九一八”事情时,当时戏院很惊讶,我看戏一半我就走开了。因为他报告说有事变,我回来处理这事情,所以大家误会说我跳舞什么的。我那时病得很重。(注:1931年5月28日,蒋介石向张学良借飞机20架以讨伐广东。是日张率第一批8架飞机飞抵南京,当天返回北平患得伤寒,31日病情加重,6月1日高热达40℃,晨2时住进北京协和医院。直到6月下旬病情开始好转,但仍住院治疗。正常工作及重要会议均在医院进行,直至九一八事变。)
赵一荻:伤寒病。
张学良:伤寒病刚好,已经好了,正养病的时候,我在医院养病呢。那时候误会,特别是马君武先生,完全是外头误会。误会什么呢?这也不光是马君武先生,外头人家说话,那时我出去总带着两个护士,那两个护士我不让她穿白的衣服,我不愿意,所以人家误会。也许有一个护士长得像胡蝶,也许,那我不知道,反正人家误会我出来怎么总有人。那么我不但那天出来看戏,我也常常到中央公园去早晨散步,在医院我也出去,有时去,不是天天去。有人看见我总带着两个女人出去,明白吗?
访一:没有辨清实相,因为她们不穿护士的制服。在您没有提到“九一八”到底是怎么开始经过的时候,这以前远因,也就是说,日本,您刚才说也许您的判断错误,因为您想他不会……
张学良:不是,是这样的,“九一八”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访一:噢,您已经知道了?
张学良:知道。不是说知道,是整个的,不是说“九一八”那一天,是“九一八”这段事情,我已经得到了情报。日本要挑衅,所谓不抵抗主义命令,我的命令大概是9月,我是在医院下的命令(注:1931年9月初,因“万宝山事件”和“中村事件”,中日关系已十分紧张,东北边防军司令公署参谋长荣臻于5日抵平,向张学良汇报东北局势。6日,张学良致电驻沈阳北大营的王以哲旅长:“中日关系现甚严重,我军与日军相处须格外谨慎。无论受如何挑衅,俱应忍耐,不准冲突,以免事端。”)。是不是9月我忘记了,反正是“九一八”以前。我给东北,说日本来挑衅我们不要跟他抵抗,这就是说我不抵抗命令,他要来挑衅,我们要躲避,就是这样。所以我事前知道,情报我们已经有了。
访一:但是您没有想到他会干真的。
张学良:不是,没有想到大规模的,就这么实在来,没有想到,这是我判断错误。因为我想,他要这样来的话,于他很不利。它小小的侵略,他占便宜;这种大的来啦,惹得国际的问题、世界的问题都来了。换句话,他真烟火拿出来了。
访一:关于这一点就是……
劝阎锡山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张学良:我说这段我加上一段故事。(注:阎百川即阎锡山,字百川。)那时候我也负一点任务。中央让我去见他,我就拿这话问阎百川先生,他那时也是跟日本--跟我这问题差不多……那么他想跟日本妥协。我就问阎百川先生,他是老前辈了,那我问他,你对我“九一八”事情是怎样看法?是不是跟外头一样?他说一样。我说,您想没想,我为什么不抵抗?我说这话,因为我是有任务的,我要劝阎百川不要跟日本人……我是奉命的。我说当时是不是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要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完,我当然要由我了了,我这人的性情,百川你也知道,我说天让我捅一个窟窿,我会捅两个。我还怕惹事吗?但是我判断这事情不会,还是一种……那么我就劝他,我说,您今天的事情,您还蹈我的覆辙吗?了不了啦!我们要知道这事情不能了了,那没法了。朋友们做事,什么事情也是这样。我们都是谈判,想和平了结。那么无论什么事情了结不了,只有决裂了。那么,百川你今天,你还蹈我覆辙吗?不能了啦,免不掉了,你怎么也不能了,你自己想,你应该自己想一想。(注:张学良劝阎锡山的中心思想是:当年我与日本之间曾试图大事化了,结果是导致日本大规模的武力侵略。今天的形势已不可能出现相互妥协的局面了。“无论什么事情了结不了,只有决裂了。”)
访一:您跟他大约记得什么时候说这些话,您还记得是哪一年吗?
张学良:多少年我记不得了。你知道,多年(了)我忘记是哪一年。不是我自己去,也是蒋先生(注:此处指蒋介石)派我到山西去。
访一:您说这个,是不是当时日本人想……
张学良:想勾他。
访一:想勾引他跟日本人合作?
张学良:恐怕也是。我想出来了,蒋先生五十岁的时候,可以算出来,五十岁生日(注:1936年10月22日,张学良与阎锡山会谈。10月29日,蒋介石以避寿为名从西安返回洛阳,实则是布置“围剿”。张学良乘此机会,用自己的飞机把阎锡山从太原接来,一起前往洛阳。借祝寿之机劝蒋停止内战,联合抗日。张学良所说的劝阎锡山,应是10月22日张阎会谈。),那时山西跟中央,嗯……
张学良:不大合作。所以我奉的任务,我就把这事情给调解了。这段事我也可以说,那么我说,[我]这个人也会当说客的,我去跟他调解。那时蒋先生在洛阳做寿,还没做呢,要做生日。我跟他(阎锡山)说,我说您愿不愿意……他那时并不在山西太原,他在他家,是河边村,我说是不是你愿意见见他(蒋介石)?他(阎锡山)说我可以。我说那这样子,我把这事情先容一下,我有飞机,您坐我的飞机去。那我就回来了。所以等于我自告奋勇。我回来就跟蒋先生说,我把他相当说服,他要来见您。我说我的意见是您老先生可不可以不让他来,您去?我陪着您,您到山西去。
访一:这就不一样了。
张学良:蒋先生说的,好,我去。后来我陪他到山西去,所以到山西,蒋先生去见他,看他去了。后来,他,也是我的飞机,他到洛阳给蒋先生拜寿。他头一名啊!我们领先他。就把这事情差不多了。那么简单说,他那时候摇动,到底是跟……
访一:日本好,还是……
张学良:跟中央。那时也是土肥原跟他来。土肥原做了,那么把他……
访一:那是受石友三叛变的影响?
张学良:这与石友三叛变无关。
访一:这是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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