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父亲池峰城将军移驻河南新野,又把我接到军部(当时部队住在老乡家),一位姓鲁的秘书与我同住,督促我学习。父亲十分敬慕文人,他的军帐中会合了一群抗战文士。诗人藏克家、才子姚雪垠、作家蒋牧良常一起激昂文字,谈古论今。在邓县,我曾与臧克家先生同住一室,饭后他同我一边溜达,一边聊天,十一二岁的我似懂非懂听他讲抗日说国事。国民党要驱逐进步人士时,父亲偷偷给了他大洋将他送走。
1983年,我去藏老家里拜访,藏老回忆往事,对我说:“军统特务要逮捕我们,池将军得知后赠与30块大洋并掩护转移,后经周折去了香港。”
1942年,我13岁时,父亲将我送到200里外的国立一中读书,从此3年与家人失去联系。
国立一中是七·七事变后陈立夫先生倡导成立的抗战流亡学校,专门招收河北、山东等沦陷区的学生,学校全部实行军事化,以教书育人严格而著称。我们在流亡中坚持学习。
1943年,日军打到河南,我们背着行李,从河南淅川上集,徒步迁赴陕西城固。一路上同逃难的百姓混在一起,推车的、挑担的,呼儿唤女的,当时正流行天花,不断看到死去的孩子被扔在路旁。
抗战胜利后,我才与家人联系上,随父移居北平在育英中学读寄宿高中,一星期回一次家。父亲对我十分严厉,家有两部车但从不送我去学校,在校我也吃窝头咸菜,可父亲从不多给我一分钱。要求我一定要读大学……(池皓)
抗战时期,池峰城将军之子池皓(惠民)每次与父亲只是短暂相见。池将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刚上初中的池皓先生离开家,三年中完全与家人失去联系。我们说个人命运常常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父辈奔赴抗日前线,自己幼时与母亲逃亡,学生时又与学校师生流亡,过着艰苦而飘泊不定的生活。甚至池峰城将军因台儿庄大战威名在外,河北景县老家一些亲戚也怕汉奸迫害而流落他乡。国仇家恨,池先生切身体会到了,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战乱的威胁是许多中国人共同面临的,将军之子尚且如此。
池皓(右)与世交校友邓继志夫妇
四万万中国人中,一万万人在逃难、在逃亡中。记得张贤亮,这位出生大富之家的作家,撰文回忆母亲背着婴儿的他颠簸在逃亡路上,丢掉了袜子,那一路是漫长阴冷中的童年往事。此生落下了脚板凉就难受的老毛病,每每想起难生好感。
“由于日本侵略军不断向豫西侵犯,学校难以久留。国立一中师生在隆隆炮声的震撼下,踏上了第二次漫长的流亡道路。连续赶路,饥食干粮,渴饮凉水,跋山涉水,疲惫不堪。途径陕西的商南、丹凤、商县、西安、宝鸡、汉中,历时三个多月,徒步跋涉数千里到达陕西城固。”
今天像这么大点的孩子,还在全家的呵护下成长。而那时的孩子们为了到达后方陕西,历时三个月徒步逃难,吃的苦受的累可想而知。我怏怏大国的子民,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赶得流离失所。
西北军名将李鸣钟之子李克强先生为国立一中同学赋诗
池皓先生回忆起,一路上他们见到的,尽是些惊恐万状的逃难同胞。同学们互相鼓励着、搀扶着,长途疾走使得脚底都打了血泡,晚上有时住在路边的破庙里,要么露宿在野外。缺衣少被,也没有换的衣服,实在太脏就跳进河里洗洗,湿衣服搭在草上晾干再穿上。狼狈不堪的学生们到达陕西城固以后,虽然条件差,但在那些亲人一样的老师教导下,仍然坚持学习。国难当头,难以想象的困难重重,老师们为国储才的精神和作为可佩可敬。感慨今天和平年代的孩子生活学习有多幸福!
池皓先生在国立一中校友会上(1997年)
流亡在陕西城固的国立一中同学们,“每到中秋佳节晚上,全校整队,面对北方,遥念沦陷的家乡,齐声合唱《流亡三部曲》,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且歌且泣,最后泣不成声以致嚎啕大哭。都知道国难当头,家乡沦陷,不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生活、学习就没有保障!”国立一中校友会《千里逐飘蓬》这一段记录了这批流亡学生的心愿。
国立一中的校友们
直到抗战胜利后,池皓先生与家人联系上了,在北平过了几年安定的生活,因为池将军随后也辞职寓居北长街81号。池皓先生就读于灯市口的育英中学,这是美国督教公理会创建于1864年,具有现代教育理念的学校,解放前夕,交学费要扛着面粉过去,而不是扛着纸币。学费收面粉,可见物价飞涨成什么样子,今天的学生是难以想象的。
池皓先生说起灯市口经常看到接送学生的小车远远停在路边,走出傅将军家的子弟,冰心之子吴同学等等,而自己是绝对享受不到家里接送的待遇,即使家里也有两辆汽车。平时他住校,校餐经常吃窝头咸菜,家里只给很少的零花钱,偶尔出去吃点馄饨候之类的,还一再喊老板添汤,因为骨头汤是免费的。周末更愿意回到鼓楼方砖厂胡同那处房子,那里有卫士河南人小李(李炳坤)守卫,会做些白菜炖肉叫他一块吃,算是改善生活,这让他觉得很放松。而在北长街的家里与父亲继母同桌吃饭时,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更不能吧唧嘴,不敢随便说话,很斯文地吃完,鞠躬出去。和父亲吃饭是很拘束的。
池皓先生参加育英校庆
父亲池峰城将军任30军军长时,部队在河南驻防过。池皓先生童年时在南阳邓县的一些经历,深刻地印在他脑海里,比方说惧怕身边的继母W氏,那时一双胶鞋穿一个盛夏,沤烂了脚丫子,后来又生了满身疥疮。听说父亲要回家来,就给换了整套新衣与父亲同桌吃饭……父亲忙于军务,是无暇多顾及自己的儿子,父子很少见面,更不清楚孩子的待遇。
少年时历经战乱、离乱,在学校过着艰苦的集体生活。家里有着严厉的家教,生性厚道的池皓先生,以前坐一次轿子都会有罪过感,所以每当听到别人叫他大少爷时,便会浑身不自在,特别反感。
回忆起那时在北长街的家门口,能看到举着标语,喊着“反饥饿、反内战”口号,前去政府请愿的一队队大中学生从家门前经过。他和几个同学也相约着去北大和学哥学姐们一块学唱些激励的歌曲。
一次,从池峰城将军的副官李颖手里得到一本《红星闪耀中国》之类的书,偷偷拿到育英学校课桌下读,结果被训导主任发现:哪里来的?学生啊,危险!不由分说书就被没收去了。池皓先生有次竟然提出要李颖送他去延安,李颖当时没说什么,支吾了一句只说:上学吧,就转身走开了。想想,一个学生对延安能有多少了解?可想延安在青年学生中的影响力。难道李颖共产党的身份这时家里人都知道了?!反正家里经常出现开会的人。
池皓先生讲,由于年少单纯,只觉得好奇,并没有把这些事和父亲池峰城将军参与其中联想起来,只是一心想离开这个家,想出去工作。虽然继母崔氏面上比较客气,如果有生母在身边,他想离开这个家吗?
后来,池皓先生多次提到那一天,也是自己毕业会考的前夜,印象太深刻了。因为那么大个子的他,竟然挨揍了:
“我问你,你一个中学生,有什么本事,要出去工作,你能干什么?”
“你哪也别想去,要继续上大学,以后你愿意去哪,我都不管!我不拦着!”
池峰城将军,谈起他自己竟然落泪了。破天荒地和儿子坐下来谈心,在父亲面前,他很不自在,半晌才喃喃地说:我的同学某某去美国了,好多同学都……都要离开北平了,我们走吗?
父亲池峰城将军的原话是:“我们走哪?出国?我们不去当“白华人”!
“我,没有问题,这一点你放心!”
史有白俄这一称谓,池峰城将军杜撰出一个词“白华人”。“我,没有问题,这一点你放心。”没想到是父亲留给儿子的遗言。
池将军自信满满地留在北平,当起了寓公。池将军是有理由自信的,不是吗?鼓楼家那里,北长街家这里都掩护潜伏着中共的人。池皓先生随父亲留在了北平,而后池峰城将军以学习学习的名义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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