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曼真园的桃花
古城邵阳城南,青山绿水之间,有一片灿若云锦的桃园。桃园不大,占地约十亩,却栽了一园的太湖水蜜桃。成排成行的桃树,青枝参差,绿叶扶疏,生长得十分茁壮。青枝绿叶间,花事已浓。有的含苞欲放,羞涩迟疑如处子;有的盛开,灼灼其华,娇姿欲滴;也有花瓣辞枝飞下,漫天嫣红,落英缤纷,树间小径便铺了一层花毯……桃红又是一年春。无数的蜜蜂泥蜂长脚蜂和结队翩翩而来的彩蝶嗡嗡嘤嘤,赶集似的在花间忙碌不休,把整个桃园闹得沸沸扬扬。
桃花不解人间事,蜂蝶不解人间情。它们只知闹春,哪里知道远处大炮隆隆,近处难民如潮、山河沦丧、大难临头呢?
这是一九三九年四月中旬的一天。卢沟桥事变之后,国事一日不如一日。前年十二月,首都南京沦陷,三十万同胞惨死兽兵屠刀之下;一九三八年六月至十月的武汉大会战,一江血水向东流;十一月岳阳沦陷,湘北门户洞开。就在十一月十一日岳阳沦陷的当天,湖南省主席张治中收到蒋介石的电报:“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
当时《中央日报》社论称:
长沙近三十年来,物资、人力欣欣向荣,全国都市中,充实富庶,长沙当居首要。百年缔造,可怜一炬。
湖南政府逃亡到湘南小城耒阳。马路上的难民顾不上敌机轰炸、机枪扫射,向西逃、向南逃,啼饥号寒,哭声震天。
在日本鬼子的铁蹄践踏下,中华大地山河破碎,一片狼藉……
桃园深处,小径尽头,有一座两层小楼,门口挂有“国立湖南中学筹备处”的牌子。二楼临园的一眼小窗间,忽然飘出一阵小提琴声,一个穿背心的年轻人在窗口练琴。不,他不是练琴,是一段强劲的旋律从他胸中奔腾而出。这旋律时而急骤,如万马奔腾席卷大地;时而澎湃,如江河涌浪势不可挡——这是《游击队员之歌》。从此,这个苦难的民族又多了一支战歌。
旋律中,又一扇小窗打开,一个满头白发、满面愁容的老者伸出头来,静听了一会儿,对年轻人说:“绿汀,这曲子强劲有力,必然会流传开来。但是,你得停下来收拾东西,我估计杨主任他们今天该回来了。”
这老者名贺曼真,是北平农业大学的教授。年老退休之后,创办这个桃园。这两年桃子已经丰收,从江苏移来的水蜜桃品种优良,早已闻名遐迩。谁知道,一场猝不及防的残酷战争,将世外桃源的美梦打得粉碎。“更能消几番风雨,只可惜一片江山”。一夜之间,老人决定将桃园让给国立湖南中学作筹备处,自己和家人搬到城中一处又矮又窄的房中居住。聊可自慰的是,学音乐的侄子贺绿汀,已创作了许多慷慨激昂的战歌,唱响在民族抗战的大战场。
叔侄二人刚离开桃园,门前马路上奔来两匹快马。前头是一匹高大肥壮的红鬃马,鼻孔喷张喘着粗气,浑身汗水使一身红毛更加油光水亮。驰进桃园的瞬间,红鬃马人立而嘶,并就地打起了旋子。
马背上的骑手西装革履,披黑色大氅,威风凛凛。见马耍烈,轻声一笑,不慌不忙,左手执辔,右手在马背上拍了一掌,那马立刻安静下来。
后面是一匹小白马,蹄声嘚嘚不紧不慢跟了上来。马上骑手一袭蓝色家织布长袍,圆脸上一副黑边圆眼镜,给这浑身土气的中年人添上几分儒雅和憨厚。
听到马蹄和马嘶声,屋里五六个人迎了出来。
“杨主任、李主任从耒阳回来了!”
“两位主任辛苦啦!”
杨主任整整西装,朗声笑道:“我的骑术还算过得去,几百里不在话下。只是苦了际闾……”
李际闾在工人帮助下跳下马来,一跛一跛地笑道:“宙康,算服你了,跑得这样快!哎哟,骨头都散了架,我都成罗圈腿了……”
杨宙康于一九○○年生于长沙市局关祠小巷中,父亲是铜匠,每日挑担串街,为人修补铜器。因家境贫困,直到五十岁,他才与一个二十岁的四川姑娘成婚。成亲后,夫妻和睦,妻子能干贤惠,生养两个儿子杨正宇、杨宙康。
父亲日夜辛勤劳作,母亲贤能勤俭持家,从此,家境渐入小康。正宇、宙康也入学读书。
正宇中学毕业后,考取官费去日本读书。老二宙康,自小颇为调皮,办事有主见,敢作敢为。十岁时,曾单身一人去醴陵玩耍。就读明德中学时,参加驱逐军阀张继尧的学潮被捕,被迫逃到日本,投奔留学的兄长。不久,便考取公费,一九二○年人日本东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一九二四年毕业,回国任广东大学教授,后又去教育部任职。
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杨宙康投身抗战洪流,在湖南省主席张治中举办的抗日民众训练处任副教育长。长沙大火发生后,张治中去职,薛岳继任,民训处停办。张治中深爱这个有才能、肯实干的年轻人,便向薛岳推荐了他,筹办国立湖南中学。任命书下来,杨宙康为主任,同样留学日本的吴学增为副主任。
杨宙康得到主办一所中学的机会,视为实现自己教育救国理想的大好时机,便邀集留日时的朋友——民训处的同僚李际闾、阮湘等人,在邵阳成立筹备处,紧锣密鼓地干起来。
当时,由中央教育部拨款筹建的国立中学,全国共有三十四所。湖南境内两所,办在湘西所里(吉首)的是国立八中,多是安徽籍流亡师生,也接纳本地流亡学生。他们是投奔安徽籍的张治中而来的。后来的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和夫人劳安,就是在长沙大火之后,从长沙步行到所里,考入此校读书的。另一所便是国立湖南中学。筹建不久,全国统一编序,湖南中学正式定名为“国立十一中学”,主要接收湖南沦陷区、战区的流亡学生。
杨宙康受命之后,为学校选址的事,与薛岳及湖南教育厅当局产生了分歧。书信、公文无法阐述清楚,电话中也难以说明白,便决定去耒阳见薛岳。
杨宙康、李际闾晓行夜宿,水陆兼程,赶到了耒阳。
古镇耒阳,蔡侯祠门口。军警密布,双岗复哨,一色美式冲锋枪,虎视过往行人。
杨宙康二人抬腿迈步走进大门。副官模样的人见来者气度不凡,供查验的证件中有张治中手令及教育部任命书,便请他们在蔡子池边的小亭中等候,自己立马去通报。
蔡子池呈长方形,面积约五亩,池水泛黑色,相传是汉代蔡伦造纸时的水池。小亭中竖有褐色巨石,据说也是汉代之物。
他们在亭子边坐下。杨宙康说:“际闾兄,这里曾造出人间第一张纸,人类文明由此而跨进一大步。有历史学家说,两千年来,中国施之于日本者甚厚,有造于日本者甚大,百年来日本报之于中国者极酷,为祸中国者独深。近代中国所遭受的创痛,虽然不能说全部来自于日本,但实际上以日本给予的最多最巨。眼下,这穷凶极恶的小国,置我们这样的大国于万劫不复之境,国民成了流离难民,政府成了流亡政府,真是岂有此理!”
李际闾叹道:“只有振兴教育,为国储才,才能拯民族于危亡!宙康,我们一定要把校址选好,把学校办好,为抗战建国出力!”
说话间,见屋中走出一群军官,像是军事会议刚散。副官来传,薛长官在会议室接见。
二人赶忙走进去,见室中尚有三位将军。站在门口,向他们伸出手来的年轻将军,肯定是薛将军了,其他二位不认识。
这位绰号“老虎仔”的薛将军,一眼看去便知是广东人无疑:个头不高,宽额高颧,瘦削清秀,精明能干,气度不凡。他十六岁便进入保定军校,以后从士兵升到将军。一九三七年八月,被任命为19集团军总司令,在淞沪会战中,他乘坐的轿车被日机轰炸,司机和卫兵全被炸死,车子爆炸起火,他却奇迹般脱险。武汉会战后,薛岳升任第九战区司令长官,成功指挥了第一次长沙大会战,成为抗日英雄。
薛岳握了握杨宙康的手,又伸手给李际闾,笑道:“不用介绍,这位一定是李先生了。你二位同是留日名士,却一土一洋,双璧相映,有趣得很!为国立中学选址的事,省教育厅把你们告到我这里。我主要是指挥打仗,湖南省主席的帽子刚戴上,哪有时间管你们学校选址?”他有些不满地一口气说下去,不容杨李二人插嘴,“据查,日本一张军事地图上,没有占领湘东酃县的意图,教育厅认为,学校办于粤汉铁路以东的酃县较为安全。你们却坚持在粤汉铁路以西的武冈设校,是何道理?”
见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老虎仔”咄咄逼人,杨宙康微微一笑,从容道:“报告薛长官,国立中学选址,我们已实际调查研究多次,现已确定为武冈县竹篙塘镇。其理由是:竹篙塘远有雪峰山为屏障,近有湘黔公路和资水为交通,与重庆教育部联络方便。学校设于粤汉路西,既可避开敌人骚扰,又有大西南广阔地区可资回旋。若孤悬路东敌后,一旦经费供应断绝,必难以维持,此其一。其二,竹篙塘是一小平原,盛产稻谷、甘蔗、油菜,有山有水,是学子读书修业的理想之地。离洞口镇、桃花坪及武冈城仅一天路程,能保证学校数千人粮油柴之所需。其三,此地在抗战前为富庶之地,有各姓大祠堂六座,空置的公屋数十间,学校可以因陋就简,借屋办学,省去大兴土木之糜费……”
李际闾插嘴道:“其四,更为重要的是,当地民风纯朴,地方士绅热心办抗战学校。当地百姓和乡政府听说我们要去办中学,都极表欢迎,扫榻以待。我们对竹篙塘的了解,就是在竹篙塘本地人士,湖南第二民众教育馆的欧阳刚中先生和康乡乡长曾兴炎大力支持下进行的……”他一口巴陵土话,声高音尖,土气得令人发笑。
薛岳倾听他们的申述,微微一笑,宽容道:“你们调查如此扎实,思谋如此周密,看来,二位都可以当我的参谋长了。”
坐在一旁,一直没有作声的李明灏将军,站起身慈祥地对薛岳说:“伯陵,既然让他们办学,就让他们自主放手干,不要听教育厅那些酸腐官僚的。那些老爷们坐在办公室里,不做调查,指手画脚……”
另一位有一双鹰眼,威风凛凛的将军一直绷着脸站在窗前,忽然插话说:“二位先生大胆去干,办好学校是正经事。我叫王耀武,只要兄弟我能帮上忙,当尽力而为。”
杨李二人再三向三位将军道谢,喜滋滋退出蔡侯祠,租了快马,一路飞奔而回。
曼真园堂屋中,筹备处主任、副主任、工作人员加工友十五人,召开工作会议。除几个工友,一色的留日学生,一色光头。
十九世纪晚期以来,凡留日男学生都剃光头。这并未见诸官方文书规定,而是不约而同。半个世纪中,约有三万留日学生,绝大多数男生都剃光头,女生剪齐耳短发。这些留日学生都是有志之士,都抱着拯救祖国、振兴民族的思想,考取官费或自费去日本的。日本同学那种朝气蓬勃、积极向上的精神,那种精干果敢,像是随时准备与人搏斗的武士道做派,都令他们震惊。学日本同学的精神和做派同时也是对那个积弱衰微、长辫拖身的腐朽王朝的痛恨和反叛。留日学生剃光头,他们终身都保留这个习惯。
现在,筹备处这些先生们的光头,也带来了未来中学全体男生的光头,决定了全校师生的精神面貌,影响了一个时代。
杨宙康站在堂屋上首,环视大家一眼,摸摸自己的脑壳,取笑说:“这样多灯泡,以后办公不用点灯,可以节省办公经费。“大家都笑起来,“今天首先要宣布的是,我们的学校按全国统一编号,命名为‘国立十一中’,国十一,竖写即是‘国士’,预兆我们学校是‘国士’的学校,是国家栋梁的摇篮。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国破家亡的年代,我们肩负起民族的重任,把学校办好,把每个学生教好,决不辜负国家的期待……”
杨主任的一席话,使筹备处的每个人都充满激情。半年多以来,湘北重镇岳阳失守,长沙“文夕大火”,数十所中小学一夜之间化为瓦砾,抗日民众训练班停办,全省流亡失学青少年已达二万余人。这些都是国家未来的主人啊。办好学校,为抗战建国培养人才,真是迫在眉睫的事。大家都感到肩头担子的分量。这沉重的担子,需要每个人的献身精神。
吴学增站起来,翻动手中一大叠材料,推了推圆形玳瑁眼镜,说:“经筹备处多次商议,报请教育部、教育厅批准,学校人事任命已下达。现将各项工作的分工宣布一下。我们的筹备、招生工作仅五个月时间。九月中旬人马一定配齐,十月一日准时开学。”一个战时中学的班子,一个震动湖南、享誉全国、名重一时、影响深远的班子,在烽火中诞生了。组织机构和人事安排宣布之后,杨宙康说:“我任校长,勉为其难,战乱之时,也容不得我推辞,只有竭心尽力而已。好在有各位同仁同心协力。配备的干部和师资,将陆续到位,有些德高望重的硕学大儒,像岳阳的阮湘先生,平江的易子通先生,湖南大学高材生易钟英先生,老教育家彭籨先生,都答应来校任教。有名师才有高徒。我们要千方百计延揽饱学之士来校任教,弄成中学的牌子,大学的班子。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说‘大学,非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有众多的大师才能办好大学,中学何尝不是如此?好在郑泽先生、际闾兄延聘大师各有良法,特别是际闾兄的‘一诚二赖三跪法’效果好,已流誉教育界。”
大家又对竹篙塘的房舍租借修理,即将到来的数千师生的食宿安排,继续招聘教师的工作,对地方政府和驻军的联络,以及校歌、校训、校徽和各项规章制度的订立,作了具体分工,分头进行安排。
李际闾是岳阳筻口人,中学毕业后,随友人阮河清赴日本求学,得到阮河清三哥阮湘的赏识,教二人学日语,考取公费,进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书。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阮湘率留日学生回国参加运动,成为五四运动领袖人物之一。后来,阮湘、李际闾参加了北伐战争等一系列政治活动。
湖南省民众训练指导处成立,省主席张治中委任杨宙康为副教育长,李际闾为指导组主任,办理全省民众抗日事宜。李际闾决心率领他训练的游击队到衡阳地区打游击战。此时,杨宙康接到重庆教育部电报,令他筹办一所国立中学。杨宙康找到李际闾,劝他放弃打游击的想法,共同来办学校。杨李二人在日本时,早有科教兴国的共识,有此机会,当然一拍即合。李际闾欣然接受邀请,并推荐他的留日同学阮湘、郑泽、彭汉涛等人。
学校筹备期间,李际闾主要负责延聘名师。他一身家织蓝布开胸褂裤,夹把油纸伞,背个布包袱,风尘仆仆奔走在潇湘大地上。夫人何兆先常笑他:“看你老夫子这一身打扮,说是挑夫,手里缺根扁担;说是游击队,腰里没插驳壳枪。像个出门讨账的账房……亏你留学东洋六年,还当过堂堂福建省府教育厅厅长呢。”听着夫人标准的京片子,李际闾憨憨笑着,巴陵土话更土气,“习惯成自然,习惯成自然!”
白天赶路,多是步行;夜晚投店,是便宜的路边小店。他舍不得花钱,更舍不得花公家的钱。以至后来在一家最便宜的小店的铺位上,与一个穷学生相遇,学生认出了他,大吃一惊,“先生公干,何以要住这样的小店?”
这天,李际闾偷越封锁线,来到岳阳筻口刘家大屋。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找到刘大栋,将他“挖”到国立十一中去。刘、李两家本为世交,常相往来。
刘家有两个出众的儿子,哥哥为刘大杰,是著名历史学家,著作等身,老二刘大栋却是数理化的“全褂子”(全才),从事中学教育,享有盛誉,无论高中初中,不管数理化,都教得极好,极受学生欢迎。据说,已收到三个学校的聘书。这样的好教师,不“挖”去行吗?
屋场上寂水冷静,不见人影,鸡犬不闻。战争,使这些世外桃源般的村庄丧失了生机。
李际闾见刘家大门虚掩,便轻步跨了进去。见刘家伯母坐在屋内便三两步趋前,跪在地上叩头,“刘伯母可好!这几个月躲兵逃难,伯母身子可熬得过来?”
刘母白发皤然,年约八十,脸庞富态,只是眼力不济。见有人跪在脚前,连忙惊问:“么人?么人?”李际闾说:“上屋李家的际闾,特来叩拜伯母安好。”
老娭毑欢喜道:“我说呢,口里不打生,是么人呢?原来是际闾。你在外谋事多年,还是一口筻口话!”老人叹口气,“凶年乱世,还讲么哩礼信叩么哩头!快起来呀好崽。”
“不知大杰、大栋兄弟在何处?”
刘母说:“在屋呢,刚才兄弟商量把两床被子藏到屋后山洞里去,怕日本鬼子打掳。安顿好了他们就出远门,大杰写他的文章,大栋教他的书……你起来呀!”
这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李际闾心生一计,继续跪地不起,说道:“伯母,侄子有难处,要你老人家帮我一把!”
老人正色道:“我能帮你么哩忙?起来说话哩。”
憨人自有憨办法。李际闾说:“伯母不答应,我不起来。”
这时,大杰、大栋兄弟跨进门来。两兄弟齐刷刷身高体壮,气宇轩昂。大栋说:“这不是际闾兄吗?你唱的哪一出呵?”
际闾并不理大栋兄弟,仍对刘母说:“我要大栋到我的学校教书!”
老人乐了,抚掌笑道:“我要当得先生,我就跟你去啰。聘大栋当先生,要求他啰,求我有么用?早两天三个学校来了聘书……”
李际闾仍跪地不动,低头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儿不违母命,你老答应了,他就会答应!”
刘母笑道:“若不答应,我堂屋里要跪个眼了!好,好,答应你。大栋么哩学校都不去,就到你那里去!大栋听见了么?”
大栋事母至孝,母亲的话从不敢违抗,忙挨着李际闾跪下,“别的学校都不去了,就跟际闾兄去。”转过脸说,“际闾兄,这总行了吧?”
李际闾脚也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自此,在国立十一中,每年春节向教职工老父母拜年,或老父老母生日,李际闾、杨宙康、郑泽等人及他们的夫人,都对老一辈行跪拜礼,成为传统。
第二章 在张谷英村
五月,曼真园的桃树枝上,缀满一串串青果。看来,今年又是水蜜桃的丰收年。
湖南各大小报纸,《中央日报》、《大公报》、《力报》、《江南抗战报》、《救亡报》、《小春秋》等等,都在显眼的版面刊登了国立十一中《告沦陷区失学青年书》:
……教育部远虑建国人才的需要,特拔巨资创办国立完全中学,抢救沦陷区失学青年为国深造,考试录取后,享有公费待遇……
校址选在雪峰山之麓,资水之滨的武冈县洞口镇竹篙塘
五地同时报名招生:长沙市桐荫里女子职业学校,沅陵凤凰寺,湘潭易俗河江西会馆,耒阳杜甫公园,岳阳渭洞张谷英大屋……
当时的报纸,整版整版都是日寇猖狂进犯,某地发生血案,兽兵杀人多少,强奸妇女多少,烧屋多少,某地敌机轰炸的惨状,某地我军暂作“战略转移”……都是让人揪心的消息,像漫天的乌云,压得一日数惊的人们喘不过气来。短短的一则《告沦陷区失学青年书》犹如漫天乌云中的一道闪电,让人眼睛一亮,在苦难中看到一线希望。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传遍了三湘四水,失学在家的学生、民训队员都奔走相告,“国立中学招生了,食宿学杂费全免!”“又有书读了!“战区、沦陷区的失学青年,整天在家逃难躲兵,突然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许多人马上收拾行装,准备投奔竹篙塘。
报纸传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上海、南京、安徽以至于白山黑水间的失学青年,都牢牢记住了竹篙塘,向往竹篙塘……
湘南、湘北百姓,将大山连绵之间的平地谓之“洞”。渭洞,在岳阳、平江之间的大山中。幕阜山、笔架山、九牛山为四方屏障,中间是平坦丰沃的千亩田畴。一条并不宽大却清水涟涟的渭河,银带似的从平畴中穿过,流经平畴中部龙形山时,渭河一分为二,如两条长臂拥抱这座小山,形成雌雄二水抱龙山的奇观。
就在龙形山前,渭河之滨,一河分二水的地方,黑蘑菇一般数千间黑瓦砖墙的农舍一片接一片黑压压坐落成一座大屋场,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古村——张谷英村。
据传,明代官员张谷英经长时间选择,最后选定这块注定人丁兴旺的双龙戏珠风水宝地定居下来,几百年时间,发展到子孙千户数千人丁。这屋场,一个堂屋接一个堂屋,蜂窝一般铺展开来,形成百个天井百条巷的迷魂阵。屋基和门框全是整条巨石,墙上砌的都是青砖。老龙门正对田野,兀然突出一黑色圆石,这是传说中的龙眼。渭水如银带绕屋基流淌,石河床中凿有石盆石井,有百步三桥奇观。世情太平时,此地是通往平江、长沙的古道,石板路上马蹄声不绝。穿红着绿的妇女在河边洗涮,向过往的熟人招呼调笑。过年迎春或有大喜事,张谷英村可以同时出动二十条花龙八十对狮子,锣鼓喧天震云霄;如遇与邻村有纠纷,一声三眼铳,千条汉子千条棍,齐刷刷一声吼,九牛山也抖三抖。张谷英村很强大,几个毛贼休想进屋场,进了屋场休想走出迷魂阵;成连成排的土匪也休想骚扰,村头灯一亮,成千长棍土铳短刀布阵,进犯者有来无回……数百年来,张谷英村没有遭过兵燹,屋宇连椽接栋,鸡鸣狗吠,安享太平——原因是张谷英村太强大了。
此刻,偌大的张谷英村,以其崇山峻岭中的特殊位置,以其古屋深巷,掩护着岳阳流亡县政府,掩护着战时临时中学和刚挂牌的“国立十一中招生点”。
为在张谷英村设招生点,将战时临时中学百多名学生及零散学生抢救到竹篙塘去,国立十一中筹备处费尽了心思,讨论时意见难以统一,因为教育部创办国立中学的目的是抢救流亡学生,规定只能招收沦陷区和战区的学生。此时,湘北只有临湘、岳阳两县被敌占领,长沙尚未沦陷。临时中学的学生中,就有长沙大火以后逃过来的学生,也有宁乡、湘潭的学生。这些地区的失学青年招不招呢?招吧,进校后都享受公费,教育部会不会拨款?不招吧,事实上他们都已因战争而失学。
被任命为教导主任的郑泽,竭力主张先行招收,再向教育部请示报告。因为长沙及周边地区虽暂未陷落,但敌我对峙只有一条小小的新墙河,敌军虎视眈眈,进攻是早晚的事。这些地区的学生都在逃难,学校都已停办,长沙许多学校外迁,许多贫困学生不能跟读,实际上都成了流亡学生。这些学生有的被困家中,没有书读,没有出路;有的失家离乡,到处逃亡,随时都有可能被敌人残杀或被俘虏。
抢救这批青年,不让他们落入敌手,是十分紧迫的事。
杨宙康、李际闾、吴学增让筹备处的同仁们商量了两天,最后同意郑泽的意见,一面呈文向教育部请示,一面拟派得力人员潜入临湘、岳阳,与在岳阳张谷英村苦苦维持战时临时中学的廖莘耕接头,将那边的学生招收拢来,冒险带到洞口竹篙塘。
一九三九年七月,国立十一中筹备处已迁到竹篙塘魁公祠。只留了几个人在曼真园继续招生,接待外地投奔学校的师生,进行扫尾工作。这时的筹备处,工作人员虽已增加到二十多人,阮湘先生带着丁淮十、杜显振几个人都来了,但杨宙康和李际闾、郑泽仍为工作的千头万绪、人手不够而发愁。朱汉、郑泽负责联系地方各界,清理祠堂、公屋,六座祠堂要搬空,粉刷、修理门窗。等到八月九月,招生工作结束,大批人马开来,总要有安身之处吧?陈鸿年安排采购柴、米、油、盐事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即将来到的数千人,吃喝拉撒,可不是小事。杨宙康作为一校之长,主要精力用在联系教育部、地方政府、驻军、新闻界以及各方土地神圣,哪怕一点工作不到位,都有可能出现摩擦。李际闾、阮湘等人则利用自己的名望和影响,向各方写信、打电报,将各处名师延揽到竹篙塘来。
眼下,一个钉子一个眼,抽哪一个到临湘、岳阳去呢?
那天,杨宙康、李际闾、阮湘在魁公祠商量教务,正在搬大门板的杜显振走上来,拍拍身上的灰,一拱手,说:“三位领导,我可以去临湘、岳阳。”
杨宙康和李际闾只知这个三十出头的人是随阮湘先生来的,对他并不熟悉。只见他中等身材,穿对襟大褂、青布裤,一双大眼睛透出沉毅、果敢的神色。
不待三人开口,杜显振不紧不慢地说:“我是岳阳本地人,熟悉那边的情况。我有把握做好这件事。”
这个勇于负责的人引起杨宙康极大的兴趣,“那边的学生大约有一百多人,要在千里之外将他们安全带过来,可有千难万险……”
杜显振重复说:“我有把握。”
李际闾瞪大眼睛:“你要带几个人去?”
杜显振:“就我一个。”
阮湘摸摸满头白发,点头道:“请二位放心,杜显振是我在岳阳当县长时的军事科长。跟着我,刀架在颈梗上的事也经历过,他会办事。不过此次……”阮湘严肃说,“关系上百人的安全,不能有半点闪失!”
杜显振说:“我晓得!个把月时间,我把那些伢妹子带过来,一个不丢下!”
短暂交谈,杨宙康已断定这是个能委以重任的人。他向李际闾点点头。
李际闾喜出望外:“要得要得,这就劳为你了。你去总务室领取来去盘缠,明天起程。”
“今天起程,天黑可以走到邵阳……”杜显振向三位一拱手,转身离去。
只用了三天两夜,杜显振到了临湘县县城长安。
长安镇是湖南最北边的一个小镇,是湘鄂交界的边僻湖荒之地。汉唐时期,获罪的官宦被充军到此地,思念家乡长安,便将这荒蛮无名小镇也命名为“长安”。近两年,这个小镇才开始热闹起来。
说热闹,太平时,人口不过五千,街长不过一里,街头县衙门口跌个铜钱,叮叮当当可以滚到街尾豆腐店水缸边。
街不大,人却极复杂。长沙、岳阳的“洪帮”、抗日游击队、汉奸密缉队、维持会、宪兵队、土匪流氓,各色人等,鱼龙混杂,熙熙攘攘。日本人占领汉口以后,这个小镇便是他们南进的大本营,城边炮楼碉堡林立,黑洞洞的机枪眼窥视过往行人。日本巡逻队一队接一队,军靴橐橐声中,街上灰沙弥漫。
杜显振在街尾一家客栈住下。他的绑腿里,有日本人的良民证,密缉队的路条,游击队侦察员身份证,还有盖了第九战区长官司令部关防的任命书。一路之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大模大样,倒也顺当。
他旁若无人在方桌边坐下,跷起二郎腿,将桌上的茶杯倒扣,左手拇指竖起。这是湘鄂边界“洪帮”的暗号。
满脸愁容的店老板,猫一样踱到桌边,低声说:“我的爷,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你的胆子也太大……”
杜显振鼓他一眼:“大路让一边,牛马过一千!怕他个屁!我问你,县政府迁到哪里去了?”
店老板瞄了周围一眼,嘴皮打颤道:“迁到谢家山去了……我的爷,千万要小心……”
话未说完,只见一队日本兵押着一个赤膊中年人,在店前坪里站定。那个赤膊人被绑在一匹大洋马上。日本人三两下将针头插入那汉子的静脉,又将一个针头插入洋马的血管。那汉子的血,便汩汩流入洋马体内……
开始,那汉子破口大骂:“鬼子,汉奸,千刀杀的,我×你娘……“不到一盏茶工夫,汉子脸色蜡黄,无声无息了,日本人哈哈大笑。
可那血管中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从人体流向马体。
原来,日本人占领临湘以后,凡抓到游击队侦察员,就在大街上输血,一是杀鸡给猴看,想镇住游击队的气焰;二是据说战马输了人血,就会变成千里驹。
杜显振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嘴皮咬出了血。
鸡叫动身,杜显振快步流星赶到了谢家山口。一条十多里的大山道,他通过了游击队的五道岗哨,来到了临湘县政府临时驻地——一座破败的大王庙中。
听说国立十一中招生人员到了,早在报上得到消息等在这里的失学青年十多人,围了上来。
这其中为首的学生叫曾一,已经十九岁,腰圆背宽,是个大小伙子。他出生于长江南岸一个贫苦农家。前年他已经考入湖南省立一师。去年,学校迁到湘乡篷家台。暑假参加军训,学生被分到各县做民训工作,他被分到临湘。就在这时,临湘、岳阳相继沦陷,他被困家中,与学校失去联系。今年上半年,他去沈家湾私立小学教书,但一心想重新就学。
这时,他听说新建的国立十一中,校址在湘西雪峰山下的竹篙塘,有一个完整的中学教育体系,又像一个完善的青年福利救助机构,不要学杂费,连学生的生活、医疗费用都包下来了,真是天大的福音。他便约集了几个同学,早两天赶到了谢家山。
杜显振见曾一老练成熟,便问:“你们路北地区,能联络到的同学都来了吗?”
曾一说:“没有,还有几个没联系上,被困在家里。又怕碰见日本兵,又怕国军抓壮丁,都不敢出门。”
杜显振问:“你同我过去,把他们招来,敢不敢?”
曾一沉默了一刻,说:“我熟门熟路,倒是不怕。只是要越过粤汉铁路去路北,是很危险的。”
杜显振拍着曾一的肩膀,“你不怕,我也不怕。今天夜里就过铁路。”
临湘沦陷后,粤汉铁路的这一段,是我敌双方活动最为频繁的地方。日本人要占铁路,保证其运输畅通。沿线碉堡林立,夜里探照灯扫个不停,只要见人靠近,就举枪射击,“呜——呜”警报声彻夜不停。抗日游击队也频繁出动,扒铁轨,抢物资,大小战斗随时发生。
曾一带着杜显振,趁黑抄小路赶到铁路边,潜伏在深水沟中,等鬼子的巡逻车一过就在探照灯闪开的一瞬间,像两只野猫跃起越过铁路,蹿人树林。
在路北一个小村子里,曾一集中了八个学生,准备当晚过铁路,回到谢家山。路北游击队的侦察员侦知了这个情况,报告了大队长沈景嵋。
沈景嵋本是当地一个老实农民,全家世代耕作长江边的湖田。三个月前,日本鬼子进村打掳,烧杀抢掠一阵,一刺刀挑倒他七十岁的爷爷,又一枪将他十岁的弟弟打死在田塍上。沈景嵋当晚磨快了一把大刀,一声喊:“有活路了!”拉上本村十来个青年上了山。两个月之间,发展到百十支枪。他听说几个学生随一位杜教官过铁路,当即骂道:“这位杜教官是不是疯了?拿人家细伢的小命耍!“便命令两个得力侦察员,带领杜显振等人走麦坡岭小路过铁路,他带一个小队在一里外开枪射击,来个声东击西,掩护他们过了铁路。
越过麦坡岭,在丛林中钻到一个叫竹山的地方。这里是另一支游击队艾荆树部的驻地。沈景嵋的侦察员向艾部进行了交接,才返身回去。
抵达竹山时,几个胆小的学生担心风险太大,陆续退却了,只剩下曾一、姚焕山、陈又陵三个学生。杜显振一时也着急起来。
艾荆树大队长一身破粗布衣,手里拄一把日本东洋刀,说话却像个教书先生,显得很有文化。他接见了杜显振四人,说:“国难如此,几位冒险求学,很不简单。杜先生只身到来,更是大义大勇。你们是国家的希望!”
艾大队长留他们住一晚,每人送一个银元作路费。第二天一早又派一名精干侦察员带领,走小路继续前行。
穿山过岭,时伏时行,上午来到一个名叫王禾塘的田畈。姚焕山忽然喊:“好多人在莳禾呢。”
大家抬眼望去,只见有十多个壮汉站在水田中,像在莳禾,但全都静静立着,没有纹丝动作。大家好生奇怪,忙走近去,陈又陵惊叫:“全是死人!”
大概两天前,这群村民在逃跑中被日本人从身后射中,脚插在污泥中,身子没有倒下。
风吹过来一阵阵尸臭,三个学生都吓得身子打颤,不知如何是好。杜显振轻声说:“快避开,绕过去。”
刚跨上小巷的木桥,又是一阵恶臭传来,令人窒息。小巷的流水中倒着两匹东洋马尸,已经腐烂,爬满了蛆虫。可能是打掳的日本队伍遭到游击队打击,游击队又遭日本人的报复。
四个人快步走向山坡,想隐蔽到树林中去。路上看不到行人,也听不到鸡鸣狗吠,有的屋场被烧光了,一片废墟。有的屋场房子完整,大门却洞开,死一样沉寂。树林后面的红薯地里,有两个剃光头的人在挖红薯,走近了,看得出是年轻妇女,脸上涂满锅灶灰。见四个人走来,都瞪大惊恐的眼睛,一声不吭。杜显振心中沉重,知道这些妇女怕碰上鬼子,遭强奸,都剃光头,抹锅灶灰。他心中叹息一声,老百姓被弄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这日子怎么过!
杜显振四人到达张谷英村已是第四天了,屋场的招生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廖先生掌握了大部分学生名单,情况熟悉,填个入学表就行了。也有零散找来的,有报师范的,报高中的,读插班的,检查毕业证、肄业证或难民证,都予以通过接收。
颇伤脑筋的是,报考初一的人数多。因为打仗,小学都已停办,小学没有毕业,甚至只读了一两年,年龄只有八九岁或十来岁的少年,也都叽叽喳喳要求报名入学。杜显振跟廖莘耕商量,只能通过考试择优录取。由廖先生出题,只考算术和语文,一天考一批,上午考完阅卷,下午公布录取名单,接连几天,录取了三批。没有被录取或年龄太小的孩子,都流着眼泪,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杜显振和廖莘耕都缓了一口气,一遍又一遍向学生交代注意事项,按军事编制编了排、班,指定负责人,分班安排食宿。准备第二天鸡叫起程,向洞口竹篙塘进发。
晚上杜显振坐在门口方桌边翻阅名单,有岳阳、临湘、平江、湘阴的学生,也有从湖北赶过来的,年龄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在日寇的铁蹄下,他们无书可读,有的无家可归。他们投奔国立学校,就是投奔国家和母亲的怀抱。明天,这些从未离家离娘的孩子,将跟着自己,冒着炮火,冒着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开始长约一个月的跋涉。这将是一段苦难历程。廖先生年老体弱,能坚守在张谷英村,把学生们招拢来已很不容易。这一路长途跋涉,以他老病之身,能到达竹篙塘,就是大喜事了。一百多人的队伍,都背在自己的肩上呵!他顿时感到肩头担子的沉重。
杜显振站起身来,想在宽敞的堂屋中打一路金刚拳,活动活动筋骨。这半个多月尽在颠簸赶路,到张谷英村后又忙了几天招生,顾不得每天要打拳的习惯了。
他刚转身,只见一个小女孩,双手抓着石门框,脸埋在手臂中,在伤心哭泣。
杜显振赶忙走上去,奇怪地问:“妹子,你怎么在这里哭呀?”他伸手牵她的手,妹子却紧紧抓住门框,像是怕赶她走似的。
这女孩身子单薄,衣衫褴褛。圆圆的脸上,泪水汪汪的黑眼睛里,闪出灵慧倔强的光亮。
“快松手呀,这门框要被你扳倒啦!”杜显振忽然想笑,“我认出你了,你叫邓福秋……你一连考了三次,第一次算术是一个‘大鸭蛋’,第二次才得十多分,第三次有进步,得了三十分……我估计你没读完小学,你报考用的临时中学肄业证,肯定是偷来的!”
“不是偷的!是人家借给我的!”女孩理直气壮,大声争辩。
杜显振笑了,“好好,就算人借给你的,也不能为凭呀……你还小,明年再报考吧。”
“我不,我要读书!”女孩发了犟。
这时,廖莘耕走来,杜显振说:“莘爹,这个邓福秋是被淘汰了的,就是不回去,你看如何办?”
廖莘耕不置可否笑了笑,吟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无论杜显振去吃饭还是办事,邓福秋都不声不响跟在身后,像一条尾巴。一连三天下大雨,队伍不能起程,她在杜显振身后跟了三天。年龄大些的同学都为她求情:“就让她跟我们一起去吧。这样小就有志向,说不定,将来是个大学问家呢!”
临到队伍动身,杜显振才无可奈何地点头:“好吧好吧,你跟着走吧。我才见到你这样‘咬筋’的妹子!”
第三章 三千里路云和月
就在杜显振、廖莘耕带着沦陷区一百多名学生,日夜兼程奔向竹篙塘的同时,学校的开学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
学校铁定九月底十月初正式开学,眼下充其量只有五十天的准备时间了。朱汉、郑泽带着一班人马,已经一头扎进竹篙塘,安排房屋修理,准备柴米油盐。而杨宙康、李际闾、吴学增则要在邵阳曼真园、洞口竹篙塘之间奔走。曼真园的筹备工作尚未扫尾,许多应聘的教师和投考的学生仍日夜投奔曼真园,须及时处理安置。所以,他们只能两头兼顾。往往是晚上走路,夜饭后起程,走完九十里路,鸡叫可到竹篙塘。也顾不得满脸黑汗一身风尘,喝一碗稀粥就开始办公。
令人欣喜的是,应聘的一百多名各科教师都在陆续到位,多数是中学名师,甚至是大学名师。熊邵安、刘若云等人都已到校。大师级的彭一湖等名流,都在来竹篙塘的路上。易钟英、李颖生、李静几个女教师,年轻却都是高材生,有的在湖南中学教育界已成名师。有了好教师和得力干部,不愁学校办不好。另外,又趁衡阳各学校、机关疏散的机会,廉价购进了一批又一批教学用品,图书资料,还有医疗设备和药品。八月初于沅陵、湘潭、耒阳、邵阳、武冈设的招生考点,都在齐头并进开展工作。到目前为止,报名的青年已达一万二千余人,经过严格审查,尚存九千人。原定招生三千人,可根据目前的条件,只能录取两千人。没有录取的青年,要动员他们回家或另谋求学之路;录取了的有些特别穷困的学生,要发放入学路费补助,甚至要为他们联系交通工具……工作千头万绪,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好在筹备处的同仁和新来的教职工,都憋着救国抗战的激情,以校为家,全身心投入各自的工作。
这天傍晚,李际闾刚跨进曼真园,又拥进来十多个投考的学生,他们是从武冈来的,为首的学生叫葛华民,手中拿着武冈军校主任李明灏将军的介绍信。
原来,中央第二军校迁到武冈后,李将军为了救济流浪难童,办了个难童补习班,后改名复兴小学。国立十一中招生开始,葛华民这个班刚好小学毕业。李将军便派一名校工,率领毕业班十多人,租了两只小船,送到邵阳报考应试。
学生赶到曼真园时,已经过了开晚饭的时间。听说学生没吃晚饭,李际闾便叫厨房弄饭。来不及煮饭,工人将剩饭端出来,学生饿了,剩饭显然不够。葛华民等几个大点的孩子只吃了一碗就放下了筷子,想让小同学吃饱。小同学也懂事地放下碗,口说:“吃饱了,吃饱了!”让大同学多吃一点。大小同学互相推让起来。
李际闾看在眼里,感动得连声说:“好崽,好崽,饿着肚子讲谦让,真是好崽!”
几年以后,葛华民读到了高三,在一次晚点名训话时,李际闾讲在物资缺短的情况下,同学间要互相礼让,特地提到这次让饭的故事。
从长沙县福临铺起身,撒开腿赶路,皮积宪和母亲赶到韭菜园桐荫里,已是黄昏时分了。母子俩赶快打听到国立十一中报名处,古银杏树下的那扇大门却已关闭了,原来,报名时间已过。望着大门,皮积宪差点哭出来。中午才听到报名的消息,马上赶进长沙城,一口气走了六十里,谁知过了时间,真令人失望。
母亲用衫袖帮他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安慰说:“莫急莫急,我们明天早点来,会报得上名的。”皮积宪一声不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整个长沙城烧成了废墟,敌机时不时来轰炸,战乱时候,情况瞬息万变,今天能晓得明天的事?也许报名点的先生们已经走了呢。
战争的苦难,让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早熟,懂得机遇难求。报名通告上,凡是家里被火烧了的学子,都可考入该校公费就读,这对于一个家境贫困走投无路的农家孩子是多么好的机会。看来要失之交臂了。
见天色不早了,母亲决定回福临铺去,吩咐积宪去河西姨母家。逃出长沙时,几件旧家具丢在那里,看看还在不在。母亲走了以后,皮积宪在韭菜园转了一条街,又踅回桐荫里,心有不甘,再碰碰运气吧。
站在银杏树下,他用劲拍了拍那扇大门。里面有脚步声,大门随即打开,两位先生站在门口,见门外站着一个憨里憨气的少年,一身破衣烂衫,一头乱发被汗水浸透,分成一绺一绺搭在脸上,眼睛瞪得很大,怯怯地问:“先生,还可不可以报名?”
两位先生连忙让他进屋,稍胖的先生说:“看你这一身黑汗水流!走了好远的路吧?”另一位先生递给他一碗水。他接过水一仰头,咕噜咕噜喝个干净,固执地问:“还可不可以报名?”
胖先生说:“报名时间到今天上午截止了……你既然来了,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远处有壮丽的风景,你从楼上窗口可以看到,从屋顶上则看得很清楚。你说说,你想从哪里看?”
皮积宪眨巴着眼睛,忽然站起身,一脚站到凳子上,扯长颈梗踮起脚,做出向远方了望的姿势,答道:“我要在屋顶上搭个台子,站在台子上看!”
两位先生被这个憨厚孩子的举动逗笑了,齐声说:“好好,同意你报名。你留下通讯地址,等待到湘潭应试的通知。”
不久,皮积宪接到了通知,那通知上的负责老师署名是:熊邵安、刘若云。
皮积宪如愿以偿考入了国立十一中,在母校六年学习中,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大字比赛中,他获得过全校第一名,于高15班毕业。在校期间,熊邵安、刘若云两位先生十分喜爱这个要在“屋顶上搭台看风景”的学生,视如亲子,关怀备至。皮积宪后来得知,在桐荫里银杏树下,破例接纳他入学的两位先生,都是共产党员,都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对这两位恩师,他终生怀着感激之情。
离岳阳六十里的黄沙街并不是一条街,只是一个小村庄。村里陈敬贤的家,可真是敲壁无土,扫地无灰,穷得叮当响。因为生活太艰难,爷娘经常吵架,终于分手,小敬贤跟着父亲度日。
敬贤吃糠咽菜读完初小,哪里还有钱上高小。他就伴着同村一个秀才读了半年古书。这么个穷孩子,哪里能异想天开读中学、读大学呢?
这时,传来了国立十一中招生的消息。黄沙街一带的高小学生,都争着去投考。
敬贤的父亲在长沙当过几年店员,有些见识,知道读书的重要,想让他跟着去碰碰运气。父亲借了姑娭毑卖房子的钱给他作盘缠,十二岁的敬贤就懵懵懂懂上路了。
从战乱区来的学生很多,竹篙塘老街四家客栈都人满为患了。敬贤和同来的十多人都参加了考试,考题很难,只有两个被录取。敬贤没有念过高小,当然名落孙山。未被录取的人,有的去投考高沙中学,有的投考军校,有的去找工做。陈敬贤年龄最小,个头最矮,到哪里找事做?老街上有家杂货铺,老板是岳阳人。张士荣先生见他可怜,便找老板说情,荐他去当学徒。老板看着这又瘦又小的孩子,只是摇头。
陈敬贤只有回家这一条路了。他连夜向父亲写信,得赶快寄回家的路费,否则就要当叫化子了。
父亲很快回了信,说他再也无法借到钱了,倒是出了个主意,凑点钱作本,提个糖篮子沿途叫卖,步行到湘潭,再去找一个熟人帮忙。
拿着父亲的信,陈敬贤哇哇哭个不停。身上已经不名一文,哪里还有本钱“提糖篮子”?想去想来,毫无办法,只有哇哇痛哭。
张士荣先生见他哭得这样伤心,急中生智说:“你就这样,拿着父亲的信,到学校办公室去哭,大声哭,也许学校能想办法。”
陈敬贤拿着父亲的信,还没有进办公室的门,就大声哭开了。教务处的几个先生传阅了父亲的信,都很同情。教务组长刘若云摸着陈敬贤的脑壳说:“莫哭莫哭,你先住到我家里,帮我照顾小孩好不?慢慢再想办法。”
其实,刘先生只有一个六岁小孩叫刘纨一,在上小学一年级,家里已经雇了当地一个小伙子煮饭打杂,根本不需要再雇人了。
陈敬贤每天的工作,就是负责接送刘纨一上学,大部分时间是复习功课。刘先生和刘师母视他为骨肉亲人,督促他好好学习,带他到学校卫生所治好了沙眼。
不到一个月,有一天,刘先生高高兴兴地回来,告诉陈敬贤说,已经有名额了,学校同意他入学了。
陈敬贤经历了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进入了国立十一中学。朝夕勤奋苦读,一个没有进过高小的乡下伢,终以优异成绩考入高中……
家乡在新墙河北岸西塘的刘握钧,与陈敬贤几乎有相同的遭遇。
刘握钧与五个同乡,各自背着行装,步行千里来到竹篙塘。
竹篙塘老街上,有岳阳、临湘人开的三家店,一家老板姓梅,一家老板姓刘,还有一家招牌上写的是“冯义存”。岳、临两县来的学生,想家时就到这几家店中闲谈,聊解乡愁。
同来的四个学生都陆续被国立十一中接纳为学生了,只有刘握钧一考再考,怎么也考不取。原来,这孩子八岁丧父,十三岁丧母,只将就读过初小,没有进过高小,哪里能考得取?刘握钧暂住梅老板店中,终日彷徨,以泪洗面,不知如何是好。
岳临籍的先生对他的处境都很关心,易鹤年先生与几个先生商量后,将他推荐到李际闾主任家做“保姆”,带李升恒小弟弟。李升恒只有三岁,小名叫“恒胖坨”。
刘握钧解决了安身吃饭的地方,从此与李家结下不解之缘。
半个月以后,刘握钧终被学校录取。
古人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日寇铁蹄下的亡国奴,哪里还有人的尊严?就是手持“良民证”,过哨卡先得向哨兵行鞠躬礼,日本人高兴时,会将路人的裤子扒下“检查”;不高兴了,就是一枪托,打倒在路旁。对半大小伙子,往往当胸一拳,如果受不住,扪胸蹲在路边哭泣,皮靴就踢上了背腰;如果经受得住,挨了拳没有倒下,日本人会哈哈狞笑着一拳接一拳,将你打倒为止,随时随地都可能丢了性命。
为了人的尊严和自由,为了不当亡国奴,沦陷区的青年都有逃出去的愿望。但要真正行动,却是困难重重。或因家室拖累,高堂白发,或因风险未卜,大多在痛苦中挣扎,踌躇不前。
江苏江宁市一条小巷中,几个年轻人经过商议,酝酿到最后,只有刚从小学毕业的李绍基,二嫂的弟弟时文进和表弟许立恩三个半大小伙子,不顾一切后果,决心逃出沦陷区。亲人的泪水,路途的艰险,敌占区环境的恶劣,都顾不得了,一心想的只有一个字——逃。其实,三个小伙子,两眼茫茫,心中无数。漫漫长途,只知逃到大后方,大后方在何处?具体走哪条路线?一路人生地不熟,敌情复杂,怎样对付?许多问题都心中没底。只有无畏的决心和一本地摊上买到的袖珍地图支撑着他们。
这是一九三九年的四月,暮春天气,柳絮飞扬。这天下午,李绍基从后院竹竿上收下晒干的衣裳,连同身上穿的,共有两套单褂裤备来换洗,用一块蓝方布扎成一个轻便的小包袱,怀里揣着向母亲要的四十元钱,就悄悄走出家门。走了一阵,顺风还能听见母亲的哭泣声。回过头,看见母亲眼泪婆娑站在门口,那一头白发,在风中飘动。他一狠心,咬着牙快步离去。
翻过东山,不一会儿就到了桥东村时文进家。当晚就和许立恩在时家过夜。半夜,母亲差人来要他回去,他心中难过,再一次狠心让来人回去。天刚亮,三个人就告别亲人故土,从桥东村出发,开始了他们前途茫茫的征程。
这一行三人,都是半大小伙,身着对襟汉装,头戴草帽,背个小包袱,穿村过巷,行色匆匆,在乱成一团的沦陷区是惹人注意的——可能被日本人和汉奸认作是抗日游击队或国军的侦察员,逮捕拷打喂狼狗;也可能被抗日军民认作是三个汉奸密缉队员,说不准在哪个山弯田垄遭到捕杀,这可有双重的危险。
为了躲避危险,他们只有拼命快走,始终脚不停步,行踪无定。过村出店不驻足,在绿色原野中出没无定,只在田头坡地上小憩。苏南农村,村庄农舍一片接一片,又不明敌情,他们便请放牛娃和村童带路,每带一程十里左右,给脚力钱一角。这对他们很有帮助,可以很快绕过敌伪驻军的镇子和炮楼。若须穿越公路,则由带路人领着夜间过路,可以逃避日军机动巡逻车。
同伴三人,李绍基身子最为单薄,又是在城里长大,从没有夜间在田埂上赶过路,一下跌在水田里,一下又跌在沟坎中。他含着眼泪,紧紧跟上。
这一阵子,他们穿插在句容、溧水、溧阳之间的乡村小道上,不久走到了苏、皖交界的定埠镇。这是国军管辖地区,陆军炮兵学校在此招生。许立恩投考了炮校并被录取,与两个同伴分手了。尚未出省,只留下了两人。
时文进和李绍基不想从军,决心到后方寻找机会,上学读书。
这天,天色阴沉,云层在天空中如洪水般汹涌翻腾,整个天空像巨大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头顶,令人喘不过气来。
李绍基、时文进不敢耽误,匆匆上路。
乌云翻滚得越来越凶猛,虽是中午,却使人感到暮色四合,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道闪电如金蛇在空中飞舞,铅色天幕瞬间被撕成碎片;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一声惊雷轰地砸向地面,大地都震颤起来。猛风呼啸,大雨滂沱,树影绰绰似群魔乱舞,叫人生怕。此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二人走三步退两步,万分艰难地挣扎着往前赶路。
李绍基、时文进走了一天了,粒米未进,他们不知道累,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怕,整个人都麻木了,机械地运动双脚,互相搀扶着向前走去。靠着求学信念的支撑,咬紧牙关,一门心思往前走,脚跟带着的泥水溅到了背心,雨水、汗水将全身衣服浸得透湿。
夜已深沉,雨小了些。靠着微弱的天光,李绍基发现前边似乎有房屋。好不容易二人摸到近前,看见一店门虚掩着,二人跌跌撞撞推门进去,模模糊糊中看到地上早已睡满了人,二人不敢惊动别人,找到个空的地方倒头睡去。
第二天一觉醒来,才发现地上躺的全是死人!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
他们一刻也不敢停留,意识到还没有走出危险区,便慌不择路继续前行,经东坝、固城、高淳,转入安徽水阳。日也走,夜也走,饱一餐饿一餐中,终于出了省界。
固城湖地区是丰饶的鱼米之乡。湖滨有个东坝镇,镇中有条铺着石板路的长街,两侧茶楼酒肆鳞次栉比,到处是贩卖鱼虾水鲜的摊担,呈现一派江南水乡富足景象。但此地是两省交界,敌我犬牙交错,情况十分复杂,他们的心日夜悬着。
皖南一带,地处黄山之东,山峦连绵,河流蜿蜒,两岸田畴连着青山,万绿丛中粉墙黛瓦,民房农舍,错落其间,村庄古朴典雅,风景独好。奔走在这样美丽的山水中,两人却身疲力尽,心情也格外沉重。想起依门流泪的母亲,不禁黯然神伤。但已别无选择,只有走,向前走。游子已越走越远,何处是归途呢?
这天,走人歙县县城,大街上碰到了一个叫钟英的同学,听说事情原委后,钟英同学热情地留他们在家中休息几天。
这位钟英同学,父亲是徽帮大商人,宅院门高墙厚,房子厅堂宽敞,后院花园中,假山湖石,堆叠有致。小桥亭榭绿树环绕,竹林浓阴,花径通幽,园林清雅,别具一格。
第二天,在钟英同学陪同下,他们在县城中闲逛。歙县历史悠久,市容整洁,大街小巷皆青石铺路,店铺林立,知名老字号也比比皆是。“胡开文笔墨庄”门头阔大,古朴典雅,门墙上挂着一锭巨型“黄山松烟”圆墨,特别引人注目。
休整中去了休宁县和屯溪县。休宁县也是古城,城中心有一个很大的放生池,池中群鱼戏水,红鳞闪耀,有的鱼长达一米左右,可见放生时间很长。屯溪是抗战后方重镇,军旅商贾云集,交通繁忙。
游逛了这几个地方,他们心情也稍轻松,身体也得到休整,便告别钟英折回歙县,筹划下段行程。
从歙县步行到深渡,乘船溯新安江到了上游的街口镇便进入浙江境内了。经淳安、建德和新安江镇,到了兰溪。
兰溪市面繁华热闹,是个富裕的地方,有许多经营腌腊肉的店,黑猪肉是此地的特产。二人搭上了火车,由兰溪至浙赣线上的金华市。车站附近火腿店一家挨着一家,闻名遐迩的金华火腿就在此地集散。街边吃碗火腿面,物美价廉,味道正宗。
由金华乘车西行,经衢县、江山进入江西省。又经玉山、上饶、鹰潭等地,车到东乡,便不能往前开了。车站里里外外全是逃难的人群。李绍基忙向难民打听,才知道前面一站是进贤,就是敌我进行拉锯战的前线。此时,南昌已被日军占领了。
车站里到处是人,拖儿带女,乱哄哄的,人来人往,各自逃难,但究竟投奔何处,大家都很茫然。两个逃亡的年轻人融进了难民潮,但有别于拖家带口只求躲难的难民,他们有自己的向往和追求。
时文进说:“我们得商量一下到底往何处走。”他们钻进候车室,李绍基掏出袖珍地图。放在包袱中的地图,经过这样多的日日夜夜,已被背上的汗水染成了黄色。
他们盯着江西省地图,察看南昌四周各县,视线落在一条蓝色的河流上,这便是赣江。赣江自北向南,蜿蜒千里,直贯江西中部。是赣江的召唤,还是鬼使神差?他们一致决定,沿赣江南行。李绍基用笔在江的右侧,沿公路向下划了一条粗线,这是下一步的行程路线。
方向已定,他们就随着一群群的难民出发了。
公路上,每三十里设有一个粥站,供应难民粥水。两个人没有拖累,走得很快,到第一个粥站就甩掉了难民群,施粥的人在他们的一块方巾上盖了粥站印章,领牌子后每人喝一碗粥。
因为走得太快,时文进的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了。施粥的人看见是个年仅十七八的伢崽,轻叹一口气,在他的碗里又加了半勺粥,时文进弯了弯腰谢过好心人,端起粥走到一边,埋下脸去,用力一吸,大半碗粥便下了肚。抬起头,换口气,埋下头准备再喝,却发现自己脚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条狗。
如同衰草的黑毛毫无光泽,形同竹棍一样的四肢,撑起一副干瘪的皮囊,背脊肋骨清晰可见,狗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时文进,哀求的眼神令人怜悯。因为干瘦,它的眼睛和嘴巴显得特别大而瘪,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
时文进看看碗里的稀粥,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望了望这只骨瘦如柴的狗,一弯腰,把碗放到狗的嘴巴下。这狗几口就喝光了剩下的稀粥,不停地卷起长舌将碗舔得如同洗过一样干净。时文进一阵心痛,用手摸着狗的头说:“你也太可怜了!”狗不停地摇着尾巴,在时文进的手上舔了又舔,嘴里还“嗯、嗯”地叫着。这是亲昵和感激的表示。
喝完粥,他们撒腿赶路,每天要走三个粥站,盖三个印章喝三碗粥。
小半碗粥的施舍,这条黑狗似乎觉得时文进是个有爱心可以信赖的主人,赖上他了,寸步不离地紧跟着。途中,时文进、李绍基几次轰它走它都不走,紧紧的尾巴似的跟着。
就这样徒步南下,经临川、崇仁、龚坊、裁坊、江口、永丰、吉水等县镇,到达吉安市。披星戴月,晓行夜宿。走过五百多华里,直贯江西腹地。一路上饱览了各地风光物产,人情故事,也喝饱了难民粥。夜晚,敲开路边小伙铺的店门,老板见是两个满脸风尘的学生,大都给予关照,不收店费。
这天傍晚,他们又进一家路边小店。店老板——一个五十出头的老汉,一脸慈祥,心好人善,收拾碗筷时,还用残汤给狗也拌了半碗干饭,战乱物资短缺时期,实在太难得了。
时文进和李绍基便商量着将狗送给店老板。一则感谢店老板的关照,二则狗也有了好的归宿,不必没日没夜地跟着长途奔波喝粥。店老板也同意收留这只流浪狗。
他们将狗叫来,轻抚着它的身子说:“小黑(这是时文进给他取的名字),你就留在老板这里,不要老跟着我们天天劳累奔跑,而且还有饱饭吃。好吗?”
狗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眼睛望望店老板,又望望时文进和李绍基,突然钻到时文进脚下,用头不停的轻轻摩擦,嘴里发出“嗯嗯,嗯嗯”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时文进、李绍基蹑手蹑脚走出店门,看看狗没有跟着,放心地甩开膀子向前走去。
大约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一个小山头边,一团黑影从山头滚到两人身边,两人吓得停了脚步,定睛一看,是小黑!
小黑扑到李绍基身边,用脸不停地在李绍基的身上轻轻摩擦,好一会儿,又用嘴含着时文进的双手,“嗽嗽”叫个不停,像是埋怨,像是乞求,蒲扇似的大尾巴拼命地摇着。两人知道,小黑是铁了心跟定他们了。
儿不怨母丑,狗不嫌家贫。黑狗忠主,要跟就让它跟着吧。
进入临川府城时,古朴浓郁的文化氛围深深激发了两颗年轻好奇的心。城里石板大街整洁平坦,大道上,一座接一座的石雕牌楼牌坊太多是进士、榜眼、探花牌坊,也有贞节牌坊,石雕精美,巍然屹立,蔚为大观。年代已经久远,饱经历史沧桑,却保护得很完好。两人一边走,一边大饱眼福。
途经龚坊、戴坊时,伙铺老板同情两个年轻人,悄悄告诉他们,出城三十里山上有土匪,杀人越货时有发生,过往客人,须知提防。早晚不能走,晌午时分也要结队而行,不要单身赶路,文弱学生伢子,莫枉送了性命。
第四章 行进在古道上
倾盆大雨接连下了三天,天地混沌,渭河水滚滚奔腾、咆哮着,犹如一条发威的黄龙。
鸡叫头遍,杜显振即翻身起床,走到老龙门前观看天色。雨停了,东方露出亮光,不一会便显现瓷青色的一角。他心头一喜,转身回到屋里,对廖莘耕说:“莘爹,天晴了,今天可以出发。这大雨耽误了我们三天……”
廖莘耕忙吩咐睡在隔壁的曾一和汪自新马上通知各班快吃早饭,备好行装,听哨声在大门前集合。
昨夜雨停了,这些被录取的学生早就估计,只等天亮就会出发。憋了好几天了,大家都等着这一天,等着起程的这一刻,有的女生激动得下半夜没有合眼。一听到准备出发的命令,大家很快吃完饭,跟房东算好账,上好铺板,灶前堂屋扫得干干净净,像正规军队一样,准备出发。
一声长长的哨音,划破古村的上空。一群高矮不同、年龄各异的男孩女孩,从古村的天井深巷中钻出来,按班、排站好在禾场上。曾一整队后,举手向站在阶基上的杜显振敬礼说:“廖先生,杜教官,学生一百二十四人集合完毕,等候命令。”
杜显振今天显得特别威武,只见他头戴布军帽,黑对襟大褂敞开,里面是白褂子,缠布腰带,单裤管上扎梭形裹腿,裹腿内微微隆起。战乱时内行人一看便知,那裹腿布中插了两把匕首。他双手叉腰,扫视了黑压压站成一片的这些孩子。这些孩子都面有菜色,衣衫褴褛,脸上却充满渴求,充满坚毅的神色。杜显振说:“孩子们,要不是打仗,你们都在爷娘身边读书,家家团圆,和和美美。就是这些日本鬼子,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只能离开爹,离开娘,离开自己的村庄,逃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读书。”
队伍中有小女孩的哭泣声。杜显振挥动拳头,“不伤心,不害怕,我们投奔国立十一中去,读好书,学好本领,为打日本鬼子、建设祖国出力……今天出发,步行到岳阳,再到湘阴,到长沙,到湘潭,再到邵阳,最后到我们学校所在地——武冈竹篙塘。行程大约一个月。路上都是集体行动,听从命令,不能掉队。大家有信心做得到不?“全体孩子几乎扯开喉咙喊:“做得到!做得到!”
几乎在学生们集合的同时,屋场上老人、妇女和小孩们都围在禾场边。男人们上战场去了,或上山打游击,下地忙农活去了。
廖先生说:“我们一百多人在这里住了一星期,乡亲们给了大家许多照顾。今天要离开了,感谢乡亲父老,鞠躬敬礼!”
学生们齐刷刷鞠躬,几个白发娭毑走上前,将女孩揽在怀里哭起来。后来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哭了。
杜显振一挥手,队伍踏上古道,向岳阳方向开动。
杜显振带着姚焕山、陈又陵、赵辉光、汪自新走在队伍前头。他们年龄较大,身强力壮,又有在沦陷区走长路的经验。让这几个学生跑前跑后作联络通信兵,照顾全局。邓福秋等几个年小体弱的女孩安排在队伍中,以便随时帮助。廖先生走在队尾,也安排了曾一带几个大一些的学生跟随,前后联络方便。
为抢救这批学生,组织他们长途跋涉奔赴竹篙塘,杜显振充分发挥了他的军事才能。
他本是阮湘县长手下的军事科长。阮湘先生受张治中之命当岳阳县长时,他是阮县长最得力的干部,阮县长受坏人胁迫,发生军事政变的那晚,他帮阮县长平息犯人暴动,指挥人将那二十多个惯匪、恶霸、汉奸杀掉,连夜将县政府迁到罗家大山……足见他年龄不过三十,却在多事之秋历练出果敢大胆勇于负责的品格。
这次任务可不是打鬼子、杀汉奸那样简单。带上这批娃娃兵,一个一个收进来,千里迢迢带回去,路上的危险、疾病,长途行军的苦楚……这一百多个娃娃,一个个都搁在他的心尖上……
队伍沿临岳古驿道逶迤前进。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喊叫,只有脚踩石板的沙沙声。一张张流满汗水的脸,显露出紧张渴求的神情。他们眼睛望着前面,一个接一个,大步流星赶路,真像古代一支衔枚疾走的军队。他们穿着清一色的蓝色或青色家织布衣,背个小包袱,包袱中是两件换洗衣裤和草鞋。湘北农家,七八十岁老人或五六岁的孩子都会自己打草鞋。将糯稻草捶软,油灯下扯着草鞋耙编织,草条在胸前飞舞,每晚睡觉前就能打一双紧扎扎软糯糯的草鞋,走长路轻巧跟脚。这些草鞋,都是临走前一两天打的。也有一些学生在草鞋里套了布袜,家长们坚持要孩子套布袜,怕走长路脚上打血泡。个子最小的女孩邓福秋,倒是机灵会想办法,在两只脚板腰系根布带,脚和草鞋连成一体,走路更轻松。大家都学她的样,用布带,稻草,还有路边的葛藤,将草鞋扎紧。战争的苦难,使人早熟,使人能面对各种艰难险阻而不退缩。
铺着平整条石板的古驿道像一条黑色的带子,牵扯在山岭丛林之间。这原是连湖北、通长沙的要道。太平时节,崇阳、通城、临湘、岳阳诸县商旅往来,车担塞途,前呼后应,马蹄声声,是很热闹的一条山道。每隔十里八里,路边便有茶亭,做善事的人在亭中设有茶缸,挂有草鞋,供行人所需。
如今,战事紧张,鬼子在云溪、郭家嘴、谭家岭的据点离此不过几十里,打掳的鬼子兵时不时出动,汉奸队、密缉队化装成农民、商人,经常神出鬼没。这路上哪里还见得到行人商旅的影子?真正是路绝人稀!可这一群破襟烂衫的学生,冒着危险,迎着艰难,不成伍不成行,却步伐坚定,向着他们的理想之地行进……
快近中午时分,打前站的“尖兵”刘安林脑壳上盖顶树枝编的大帽子,悠晃晃返回来向杜教官报告,“再走五里就是花桥,在桥上喝水吃中饭。”杜教官满意地点点头。学生们听说只要走五里就有饭吃有水喝了,又加快了脚步。
队伍出发前,杜显振就派出了两组尖兵,每组四人,交叉往前探路,三十里设茶水点,六十里设“打尖”点。派出的学生大都熟悉本地情况,老练稳靠,揣着一天的伙食费,向农家买米买柴煮饭。农家知道是过的学生队伍,都尽量拿出蔬菜让学生吃。
转过山头,学生们远远看见青山丛林之间,一条弯曲的河上,有一座雕花漆盒般的花桥。有人喊:“快走,快走,到桥上歇气吃饭去!“大家一齐往桥上赶,能跑得动的,腾腾地跑起来,不一会儿工夫,队伍就进了花桥。
花桥内,刘安林四个人已经在附近农家煮好饭,挑过来摆在桥上,连碗筷也借了一木盆,烧了两大担茶,都在冒着热气。
进桥后,大家喝了点水,都东倒西歪瘫倒在桥板上,没有一个人动碗筷。一上午赶了四十五里路,是这样结成队伍齐齐的赶路,对每个农村少年都是平生头一次。开始凭着信念,凭着对新生活的渴望,每个人都全力赶路,即使个子小体力弱的孩子,也是咬紧牙关不掉队。进桥休息了,却发现全身酸痛,骨头散了架一般。
杜教官夸奖了刘安林尖兵班工作做得好,茶饭安排周全,做事得力。又让大家先休息半小时再开餐吃饭。
过了好一会,廖先生手拄一根树棍走进桥来,身边跟着四个身体强壮的学生。杜教官忙迎上去,问道:“廖先生,还吃得消不?“廖先生说:“你不要管我,走几十里我还行。你看这些学生,有些只有十一二岁,脚上打起了血泡,眼泪汪汪不吱声,真是好样的,我要向他们学习!你多关照他们。”
廖先生在桥尾栏杆边坐下来,看看躺了一桥的孩子,又望望花桥桥廊,心中充满感慨。
这是一座多么美丽的花桥,有个很雅的名字,叫钟灵曲水桥。桥廊的造型犹如一座庙宇,左边木壁上绘有二十四孝图,右边绘的是《西游记》、《水浒》故事,人物都栩栩如生,油漆颜色鲜艳。从桥碑上看出,这座桥建于同治年间,算来也有多年,却像新造的一般。花桥也叫风雨桥,是给过往行人遮风避雨的。
此刻,这样美丽的花桥上,没有行人车担,只有这一群衣衫褴褛的学生,拼着力气向南跋涉!
一九二七年廖莘耕出任岳阳县教育局长。当时,县长是军阀何键的亲信,一些人巴结县长,要给他送歌功颂德的万民伞,要各界知名人士在万民伞上签名。
多少人来劝说,廖莘耕就是不签名。最后拗不过,便答应参加庆祝会,并会带去厚礼。到开会那天,廖莘耕在地摊上花了两角钱买了一本《平平言》,当众送给县长。这本印得粗糙的小册子是一本民间通俗读物,内容是教育后代为官要清廉,要体恤民情。县长受此奚落便怀恨在心,处处与他为难。他便愤然辞职,到长沙第一师范任教。长沙大火后,他回到岳阳任战时临时中学教员。临时中学也办不下去了,恰逢国立十一中招生,他主动担起护送学生的担子。随后又辗转奔波回到岳阳,再次接受流亡学生十多个回竹篙塘,后留校任教近八年。
过了钟灵曲水桥以后,进入岳阳腹地,走进一个叫“夏日胜”的大村落。百十户房屋空荡荡,不见人烟,也不见牛羊猪狗,真是十室九空,万户萧疏。时值仲夏,南风轻拂,山明水秀。要不是那些该死的侵略者和这场万恶的战争,这里该是多么美丽的世外桃源!
刘备洞是古道中段的一座关隘,两山对峙形成几里长的小道,道两边黑褐色悬崖壁立,高耸云天,仰望之间,令人胆寒。崖壁上有数块古人题刻。出洞不远,又是一座花桥名关王桥,石碑上载明,是纪念关羽的。廊桥密檐疏窗,雕梁画栋,极为华丽壮观。这些地名和建筑,令人想起古人目对强虏、威震四方的英雄气概,而今天,我们却如此受人欺凌,真使人感慨万分。
走过一段长长的山路,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沙河。河面宽阔,河水浑黄,深浅莫测。上游刚下过雨,水流湍急,满河面是震耳的水声。上下数里找不到桥梁,以前有渡船摆渡,可此刻连船的影子也见不到。地处田畴中间,地面毫无隐蔽,要是有敌机轰炸,或日本鬼子从远处射击,后果都不堪设想。
杜显振与廖莘耕商量几句,决定涉水过河。他打算先下水探深浅。姚焕山、陈又陵几个大一些的学生跳到跟前,边脱鞋边说:“下河洗澡扎猛子,家常便饭,何用先生下水。”说话间已跳入河中。陈又陵没划几下就站起身子,在河中大喊:“水不深,深的地方也只浸齐屁股。”几个男学生又来去探了几次,像标杆一样站在河中,标出一条路线,让大队人马过河。
一路上很难碰到一个人,无法问路,只能沿原定的路线即按南北占道往南,往南……这天黄昏,太阳快要落山了,队伍走进一个村子。只有黑影绰绰的房子连片兀立在斜阳中,没有一个人影,鸡叫牛哞都听不到一声,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杜显振感到情况不对,打前站的学生也不见人影。以前每到一地宿营,打前站的学生都煮好了饭,烧了茶水,此刻什么都没有。他赶紧让学生隐进一座祠堂,不准发出声音,就地坐下休息。出发时,杜显振就有严令,沿途不准喝生水,不准扯萝卜和摘果子吃。渴死饿死也不准乱吃乱喝。倒不是注意群众纪律,而是因为霍乱、痢疾流行,一染病,必死无疑。今天学生走了大半天,已是饥肠辘辘,口里渴得冒烟,也没有一个学生擅自行动。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打前站的赵辉哭丧着脸走来,身后跟着一个腰插手榴弹的壮汉。
壮汉是国军71军的侦察员,瞪大眼极不客气地用河南话骂人“你这个先生好糊涂,带这样一大群学生来送死呀?这个村子叫归义畈,是火线呀!前天就在这里打了一仗。二里不到,就有鬼子的据点,随时可能出来打掳……”侦察员又说:“向上弯去五里,有条小路可插过去,你们却往敌人的枪口上闯。这个村里不能生火,敌人看见了烟火,肯定要调炮或派兵来扫荡。这几个打前站的学生就被俺抓起来了……”
杜显振千恩万谢,感谢国军的爱护关照,说:“我们马上带队离开,向上面的弯路插过去……”
那侦察员又一瞪眼:“这不又是找死吗?这里在敌人步枪射程之内,你是让他们练习打靶吗?”
“那怎么办呢?”杜显振也没了主张。
“就让学生隐蔽在祠堂里,不能有一点声响,下半夜听俺的通知。俺派几个人前后隐蔽守卫,万一有鬼子出动,俺会阻击……”说完,甩着膀子走了。
就在敌人的鼻子底下,在祠堂大厅中,大家席地而坐,一个挨一个,黑乎乎一大片。没有人吱声,没有人咳嗽,大气也不敢出。时不时听到敌人从碉堡中打步枪,“叭——拱——”令人胆战心惊。两个胆大的男孩,从后门摸出去小便,只见屋基后的水沟里躺着一排排死尸。两人看也不敢多看,赶快回到屋里。有的学生一身泥水,肚子里咕咕叫,只能默默咽口水,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挨过这草木皆兵的黑夜……
凌晨时分,那个侦察员灵猫一般溜到大门边,口气也和善了许多,“你们现在动身,我派了侦察员带路,翻过大山就安全了。”
这时,同学们都站在大门内,一百多双眼睛盯着侦察员,像瞪着救星。五大三粗的侦察员忽然叹口气,“好娃娃,你们都是好娃娃!”壮汉摸着邓福秋的头,眼泪汪汪地说:“俺家也有这么大一个女娃娃,一年多没有音讯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你们好好念书,报效国家,要记住日本鬼子的这个仇!等到赶跑了鬼子,俺到竹篙塘去看你们!”
这一回,杜显振让学生跟着侦察员,一个一个消失在黑暗中,他最后一个离开祠堂大门。他交待,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只管往前跑,绝对不要回头。
队伍悄无声息越过了田畈,一大半进入了树林。看来,平安过了火线了。只听“叭——拱”一声,一颗子弹拽着光弧,向队尾袭来。有个小女孩应声扑地。杜显振心脏突的一跳,学生中流弹了!他一个箭步上前,背起那小女孩就跑。跑进了树林,那女孩说:“杜先生,我背上好像被人打了一拳,没有流血,也不痛。”
杜显振把她放在地下,摸摸她身上,一点血也没有,只有她背上厚厚的包袱被打了个大洞。这包袱中一双新布鞋鞋底被打穿。包袱和鞋底救了她的命,她并没有受伤。竟是一场虚惊,杜显振和廖莘耕长长吐了口气。小女孩破涕而笑,围在身边的几个学生嘻嘻笑起来。
一夜未眨眼,天蒙蒙亮时,队伍来到一个小镇上,街上有行人,有卖菜的摊担,好几家吃食店也开门开灶,米粉、面条、糖油粑粑,甚至还有饺饵的香味,一齐浓浓地扑过来。街口古树下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文字“南至长沙”。向路人一打听,才知此镇叫大荆驿,已是湘阴地界,离火线八十里。
廖莘耕忽然开玩笑说:“从昨天中午到此刻,孩子们都滴水粒米未进了。杜总司令,老朽的肚皮也贴在背脊上了!”
杜显振望他一笑,大声说:“曾一、赵辉光、汪自新,你们几个到饭铺里安排,按平时伙食标准,赶办十桌饭菜,每桌加个红烧肉,加个鸡蛋汤,大家吃饱喝足,休息一小时!”
学生们欢呼起来,赶忙散到河边洗漱一番,等待吃早饭。
几个女学生却坐在石碑边,手抚碑上的字在流泪。长沙,长沙!何时能走到长沙?到了长沙,离竹篙塘就不远了吧?
这天早晨,队伍到了湘阴城门口,正要进城,几架敌机飞来轰炸。顷刻间,宁静的县城上空腾起一团团黑烟,火光冲天,房屋烧了一大片。好在学生的经验也多了,白天行军,每个人头上都有伪装,敌机声一响,大家便很快在树林山坡中隐蔽了。敌机是骚扰性轰炸,丢了几个炸弹就飞走了。杜显振也顾不得大家没吃早饭,带着队伍赶到河边,出高价雇了两条民船,向长沙开去。
船在浩浩大江上行进,大家不用拼命赶路,浑身松弛下来,背靠船帮,坐在舱板上,有的脱下草鞋,摸着血泡和发肿的脚踝。人都是这样,紧张的时候,什么痛苦都忘记了;一旦放松下来,痛苦都一齐袭来。
在船老板操纵下,船快如梭,江面风平浪静。身体得到休息,但大家的心仍绷得紧紧的。杜教官交待,怕敌机轰炸,怕遇上鬼子的汽艇,所以要时时小心,坐在船舱中一动都不能动。
船行得很快,水边忽然出现一座宝塔,七级青石宝塔,巍然屹立岸崖,像一柄出鞘的长剑。“宝塔!宝塔!”学生们的精神为之一振。这柄“长剑”是这样的威武挺拔,屹然高耸,这不是我们古老民族的象征吗?莫看眼下敌人疯狂,总有一天,我们要挥剑除妖,重整河山。
如沉雷滚过江面,忽然传来一阵阵鼓声。海市蜃楼一般,浩浩江面上有四条龙舟在竞渡,船上的汉子力拔千钧,齐齐发出呐喊,彩旗飞扬,鼓声、呐喊声、锣声,两岸人山人海,不时发出的欢呼声,汇合成巨大声浪,真叫地动山摇。四条龙舟,龙头高立,龙身红黄相间,绘制得光艳夺目,平静的水面被它们犁开层层涟漪。龙舟上的汉子们,随着鼓手的鼓点子,齐刷刷挥动着粗壮黝黑的臂膀,龙舟便如离弦之箭,飞快向前驶去,河中心的船争先恐后,河岸上的人欢呼声更是此起彼伏,有的年轻人甚至跳到水里,为自己这边的龙舟挥臂助阵。
河岸上百货食品杂陈,男女穿红着绿,到处一片欢乐祥和,哪里还有战争的阴云?
两条船中的学生,先是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在梦里一般,接着他们弄清了是端午节龙舟赛,压抑在胸中的仇恨、愤怒都一齐迸发出来,扯下头上的伪装向岸上挥动,扯起喉咙大声呐喊……
船老板慢声说:“临资口的端午节,年年这样热闹;日本鬼子来了,还是这样热闹!小鬼子再疯狂,有朝一日,我们吐一口唾沫,也淹死他!”
坐在船头的廖莘耕大发感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敌焰方炽之时,我们的同胞这样热烈纪念屈原,这是国魂犹雄、国力强大的示威!”
曾一教过小学,有一定的古典诗词功力。他吟道:
临资泊舟逢端午,江上龙舟争旗鼓。两岸彩衣灿如云,蒲艾肆中陈角黍。未妨抗战方如荼,楚人犹自深吊古。共怜孤臣委行吟,安得全民作狮吼!
廖莘耕听后,频频点头,“好诗,好诗!好一个全民作狮吼!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只睡狮,连苍蝇都敢落到它的脸上叫几声。这只睡狮一旦醒来,世界会为之震动!
第五章 较量
《水浒传》,李绍基和时文进是早读过了的。看来,前面要过景阳冈了。时文进考虑了一会,拿出武松的派头,“我们长途跋涉,单身轻装,既无箱笼,也无行李,一身精光,土匪会抢我们?怕他个鸟!”李绍基也说:“我们还有学生证,这个乱世,学生是‘丘九’,哪个愿跟穷学生为难?”
两人也不迟疑,壮着胆子,大踏步沿公路疾走。走了七八里,抬头一望,前面是一条狭长的山坳。
走进山坳,只见两边山崖壁立,树木参天,阴森森令人生畏。李绍基想,这里果然有些怪异,怕莫今天真的要碰鬼!时文进说:“管他!就是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老子们也要见识见识!”李绍基知道,他是在说大话壮胆。眼下到了这个关口,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闯。
小黑焦躁不安,神情异样,双耳直挺挺地竖着,不时转动,它在窥听四面动静,大尾巴夹在两只后腿间,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各方,在两人前后来回跑动。突然,小黑蹿到前边的小山石上,对着他们刚刚走过的路,“汪汪汪”地狂叫起来。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三个大汉悄悄跟在身后。他们怎么跟上来的?居然一点也没觉察。正想着,一个络腮胡大汉踮脚一跃,已拦在两人前面。其中一人手里端着枪瞄着小黑,小黑一见,倏地蹿到树林子里。
来人操着一口江西土话,笑嘻嘻地说:“小老表,老子今天有开张,拿点么子孝敬老子?”另外两个大汉也嘻嘻一笑,显然不把这俩小子放在眼里。
因为早有思想准备,两人并不害怕。时文进抿嘴一言不发,李绍基从容说:“大叔,我们是从江苏逃出来的难民学生,走了几千里路了,身无分文。”时文进拿出那块盖满印章的方巾和学生证,“大叔请看,我们的确是逃难的学生,是喝难民粥走过来的。”
络腮胡大汉仍然笑嘻嘻地说:“看样子是穷鬼学生,钱是有得的。你两个身条子长得好,又认得字,就跟我大哥牵马当勤务兵也要得。”忽然脸一垮,大喊一声“捆起来!”另外两个大汉一跃而上,就要捆人。
这一切,躲在树林子里的小黑看得真切,见来人要捆绑主人,一蹿老高狂奔而至,龇牙咧嘴,露出白森森的长牙,看样子,只要来人动手,它就会出击。
“什么事呀?弄得鸡飞狗叫的。”声音从山坡上的土地庙里飘出。
三个大汉一齐拱手,口呼:“大哥!抓到两个过路的学生”。
李绍基和时文进心想,这个“大哥”肯定是个横眉怒目的土匪头目。一齐抬眼望去,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土地庙里走出的那个男人,年龄不过三十出头,穿一身白仿绸褂裤,剃平头,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手中握一柄折扇,一副教书先生模样。
络腮胡对他毕恭毕敬,“大哥有何吩咐?”
白衣人并不理会三个大汉,走到时文进面前,接过盖满印章的方巾和学生证书,仔细瞧了瞧,轻声问:“你是时文进?你是李绍基?可怜江苏的学生,相隔几千里,怎么蹿到此地来了?”
李绍基说:“找学校,找自由,誓死不当亡国奴!”
白衣人沉吟片刻,叹口气说:“假如中国人都像你们一样,日本鬼子疯狂不了几天……几年前,我和二位一样,也是学生伢子呢。”络腮胡讨好地说:“我们大哥读过大学呢。”白衣人深情地说:“国难当头,地方动乱,前程艰险,二位好自为之。”又嘱咐说,“此去湘赣地界,如遇江湖人物,就说‘白衣人’关照过了,他们不会为难你们。”又随手从裤袋中摸出四块光洋,递给两人各两块,“作为盘缠,以备不时之需。”说完挥挥手,示意手下放人。
时文进和李绍基一齐躬身行礼:“多谢先生!”
有了与“白衣人”遭遇的经历,李绍基、时文进的信心更足了,即使战乱,大家都很贫穷,他们却能得“白衣人”相助,可见好心人还是有的。于是,两人步履轻盈地走得更快更欢了。
奇怪的是,此时小黑却显得异常警觉,还不时露出慌张神色。只见它跑前蹿后,在两人脚前不停打圈子,嘴里发出“嗯嗯”的叫声。难道小黑发现了野物?不可能,这里既无丛林,更非深山,而是一片比较开阔的田野。突然,小黑站住了,“汪汪”的叫声急促,充满敌意,连眼睛都露出了凶光。两人知道肯定遇到了险情就停下脚步,顺着小黑叫的方向搜寻。他们很快发现,百米之外一只狗挡住了去路。
“小黑温顺老实,今日为什么对自己的同类如此狂躁凶狠?”时文进感到奇怪。
“那只狗特别高大,小黑可能误认为是虎了吧!”李绍基猜测。
二人捉摸不透时,那只大狗向他们逼来,时文进看到那狗在奔跑时,左后腿有些跛,当狗奔到跟前时,两人不由得一惊。李绍基细声说:“唉呀,是只东洋狗!”
二战时期,日本鬼子为对付中国人民的英勇抵抗,指令养殖专家,以德国牧羊犬和中国的藏獒交配,培育出身高一米二,体长一米左右高大强壮的狼狗,集中训练以后,投放中国战场。战场上,这些狗只向前冲,决不后退,无限忠于它们的主人。一旦冲到人的跟前,平地跃起,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住人的脖子,被咬的人顿时脖子断裂倒地死亡。
这凶残的畜生站在他们面前,两人一时也惊慌起来。
此时,小黑圆瞪双眼,紧盯着来者,全身肌肉紧绷,处于高度警觉状态。
看来这只东洋狗也饿了很久了,眼里充满贪婪的凶光,从跛脚的情况分析,可能是被打伤后没跟上大部队。
狼犬只是龇龇牙,尾巴低垂,静静站着,似乎并没有把对手放在眼里。小黑则绷直身子低吼。李绍基心想,小黑与东洋狗就像小猫和狼犬,简直无法相比。他与时文进交换了一下眼色,除了焦急就是无奈。平旷的田野,想找根棍子帮帮小黑都没有。
东洋狗不耐烦了,撒开四腿直向小黑扑来,庞然大物黑云压顶般压来,小黑先是一惊,继而快速逃跑,只见它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张嘴伸舌,头往前边伸出,跑得四条腿似乎腾空起来,东洋狗紧追不舍,场地上腾起了黄色的灰土,似有千军万马在冲杀。
东洋狗毕竟是训练过的军犬,虽有多日未能饱食,但仍体力充沛,速度惊人,虽追赶了很久,仍不显吃力。小黑近日长途跋涉,每日喝些清粥,个体又小,没有训练,被追了一阵,早已气喘吁吁了。
东洋狗突然停住不追,小黑也得以喘息,舌头伸得老长,嘴巴张得很大,腹部一鼓一鼓急促地喘气。
东洋狗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向小黑的反方向走去,似乎打算放弃追赶小黑。这时小黑放慢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东洋狗后边。
东洋狗蓄了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是腾空来了个后转,一口咬住了小黑的耳朵。小黑没防到东洋狗会来这一手,想逃脱已不可能。它痛得“汪汪汪”直叫,四脚蹬地,扭动脑壳,想从东洋狗的嘴巴里挣脱出来。顷刻间,小黑的左耳已被撕掉一截,鲜血直流。
时文进、李绍基心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小黑跟随他们时间虽不太长,但给他们带来了不少乐趣,减少了逃难途中的烦闷和孤独。那天在山上被遗弃的小屋里过夜,半夜山风凛冽,寒冷难当,小黑便乖巧地睡在两个小主人之间,用自己的身子给他们取暖。患难之中,它成了他们亲密的伙伴,谁也离不开谁了。
时文进看着地上的点点鲜血,飞身就想抱回小黑,李绍基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你看,东洋狗眼睛满是血丝。它杀性正旺,你赤手空拳上去,必死无疑!”
“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小黑送死吗?”时文进一改平日态度,对李绍基吼了起来。
他的吼声惊动了东洋狗,它转头望了一眼,随即向他们冲来。
受了伤的小黑似乎意识到了主人的危险,它不顾一切飞奔而至,猛地在东洋狗的后腿上咬了一口,活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东洋狗背后受击,立即掉转身子与小黑撕咬起来。
小黑个子小,腾挪跳跃,轻便敏捷,受伤之后,狠劲更足,拼死与东洋狗撕咬。
东洋狗凭借自己体壮力大,立定在地上的四肢充满着跳跃感,突然发出一串怒号,向小黑扑了过来。
时文进、李绍基几乎同时喊出:“完了,完了,小黑完了。”
眼看小山一样逼压下来的东洋狗就要压到小黑身上,小黑轻轻往右一闪,紧接着用自己坚硬的头往东洋狗的左脸猛力撞击。东洋狗收脚不住,打了个趔趄,小黑顺势咬住东洋狗的喉部,把全身力气都集中到牙齿上,死死咬住。东洋狗痛得惨叫不止,痛苦万状,也拼命用牙撕咬着小黑背上的皮肉,用前脚死命地踢打小黑。鲜血顺着小黑的牙缝往外流,东洋狗痛得在地上打滚,左右拼命甩动脑袋,想甩掉小黑。小黑始终紧咬不松口,直到东洋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小黑仍咬着它的脖子。
小黑咬死了东洋狗,自己浑身上下却无一块好皮,残缺的左耳还在不停地滴血,它身负重伤,也气息奄奄。
时文进、李绍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起冲到小黑身边。它已成了只血狗,只是一息尚存,眼睛定定地望着主人。
两人忙从山上采来些止血消炎的草药,洗干净锤碎敷在小黑的身上,抱起小黑,继续赶路。
走到吉安市的这天,正是端午节,两人决定休整一天,再向泰和、兴国走,直向赣南深入。
在去泰和途中大雨滂沱,赣江泛滥,洪水淹没公路,路旁杨树只有树梢露出水面,水流湍急,很是危险,无法向前走了。这也许是天意。
大雨中行走,人和狗都浑身湿透。时文进抱着小黑,只觉得它全身滚烫,不停地颤抖。走到山坡边,小黑四脚乱弹乱动,一双黑眼珠哀伤地望着时文进,挣扎着要下地来。时文进对李绍基说:“小黑伤得太重,老挣扎要下地,看来是不行了。”
李绍基说:“这样抱着它很痛苦,快放下来吧。”
时文进将小黑放在路边的草丛上,想让它摊开脚睡一会。小黑挣扎着抬起头,双眼望着两个年轻主人,眼中充满留恋的目光。然后,脑壳一偏,鼻孔中发出一声长哼,一动不动了。
两人眼看小黑断气,不禁流下泪来。这些天与小黑一同奔波,形同增加了一个挚友。小黑的拼死搏斗,使两人免遭东洋狗的袭击。它是以自己的性命,换得了两人的安全。
“小黑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呢!”时文进哭出声来。
小黑一动不动,身体渐渐冷却。
两人将小黑抬到路边的一个土坑里,将它的身体安放好,用石块在坑边挖土掩盖,做了个小小的坟。他们向坟鞠了三个躬,依依而别。
中国民间和文学作品中,有许多义犬的故事。李绍基和时文进想不到,在千里逃亡中,自己也遇到了这样一条义犬。
大水挡住了去路,两人只得折回吉安,决定改变方向,向西前进,靠拢京广铁路线。这时人已十分疲倦,感到体力不济,对于又一程徒步跋涉有些倦意,便跑到长途汽车站探询,难民乘车是否照顾,但交涉未果,只好掏钱购票。汽车从吉安开出,经安福、莲花至界化垅。界化垅是湘赣交界地,竖有巨石界碑,上刻斗大“界化垅”三字,十分引人注目。
车过界化垅,两人已进入湖南。再经茶陵、安仁,便到了京广线上的耒阳县城。下汽车后,二人直奔难民接待站,办理了收容手续,接待站安排了食宿。
湘南耒阳古城,因为湖南省政府许多机关迁来,呈现出一派战时繁荣。茶楼酒肆高朋满座,旅馆饭店生意兴隆,满城歌舞升平景象。只有时不时传来的悠长凄厉的空袭警报提醒人们,国难当头,山河破碎。
两人千难万险逃出了沦陷区,来到后方城市,人身似乎得到了安全,但心情并不轻松。国事如此,前途在哪里?如何实现求学的愿望?
这天早饭过后,两人坐在小客栈的饭堂里,心里很是彷徨无计。李绍基随手抓起一张过时的《中央日报》,忽然看到新成立的国立十一中学《告沦陷区失学青年书》。两人睁大眼睛看个仔细,耒阳就有报名点。真是机缘巧合,满天乌云散尽。赶忙找到报名点登记。当晚乘火车到了衡阳,再徒步二百多华里到达邵阳投考,等待发榜。
发榜那天,却见榜上无名,两人急得差点哭出声来。急忙找到曼真园筹备处,呈上沿途逃难的证明,求见领导。戴着一副圆眼镜的吴学增主任听他们叙述走三千里迢迢长途的逃亡经过,抚摸盖满难民站印章的方巾,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沉吟良久,才摸着两人的头说:“好孩子,你们逃过苏皖浙赣湘五省,跋山涉水三千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求学之地。你们应与湘籍失学青年享受同等待遇。以后,竹篙塘就是你们的家!”
两人只觉喜从天降,抱着又蹦又跳,然后,定定地站着哈哈大笑,眼里却满是泪水。
四个月的漫长日子,三千里路的艰辛逃亡所积下的疲劳辛苦顷刻一扫而光。辞别吴主任,他们连夜从邵阳出发,向西步行一百八十里,到达湘西武冈竹篙塘,投入新建的国立十一中的怀抱,开始了向往已久的崭新的学习生活。
第六章 竹篙塘 竹篙塘
远处是雪峰山铅灰色的剪影,稍近有帽儿山和不知名的山峰,高低罗列,参差围聚,屏障似的围成约四十平方公里的盆地。
资水发源于贵州省都匀市黄马界的万山丛中,如一条银线自南朝北牵入湖南坳头村,流经竹篙塘,由细变粗,浩浩荡荡经武冈奔隆回,在邵阳双江口与夫夷水汇合,九曲蜿蜒流入洞庭湖。
资水到达湘南后,自雪峰山麓洞口奔腾而出,穿峡越谷,一泻千里,飞珠溅玉,在峭壁断崖下形成深不见底的洞口幽潭。盘旋低吟之后,又一跃而起,带着水花,带着歌吟,一路低吟浅唱,斗折蛇行奔到这块小小的盆地中。是奔腾咆哮之后真的感到了疲惫,还是眷恋这盆地的沃土山花?资水一改它奔放粗野的个性,从一山坳边流出一条平铺舒缓的小河,这就是平溪。
平溪河面宽不过百米,两岸悬崖壁立,怪石罗列,杂树生花,鸟雀飞舞。平溪河水不深却水量充沛,银光闪闪,平铺缓流,温柔从容,给两岸灌溉之利。
就在银带似的平溪之滨,伴河蜿蜒着一条金带似的古道,这是湘黔公路,是湘中通往西南大后方的动脉。“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沿着“金带”和“银带”,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栋栋祠堂,座座庙宇,重重公屋……
公路两旁栽满了油桐树,排成几十里路长,既可养护公路,又可收籽榨桐油,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每到三月,桐子花开,粉白粉白栖满枝头,如彩蝶纷飞,绵延数十里。“穷人莫听富人哄,桐子花开就下种”。这正是播谷下种的时候了。
这一马平川的平原南侧就是温馨的绿色摇篮——竹篙塘。
湘黔公路横贯全境,将竹篙塘和邵阳、湘潭、贵阳、重庆连接起来,交通方便。公路边,近年陆续搬来十多户人家,形成新街。相比之下平溪边的老街已有些冷落。平溪蜿蜒,成了新来学生们的天然浴场和运输生活物资的通道。石下江、洞口、高沙、山门四座小镇,各与竹篙塘相距十公里,成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屏障。
此地素有“银宝庆、金武冈”之说。历史上开发很早,汉代已设都梁县,南明吉王称帝抗清,曾驻跸武冈,明末抗清志士方以智起事失败之后,隐居于金龙山上。山门镇是蔡锷将军的故乡,附近的山村,留有将军祖居等文化遗迹。
这些人文景观,对处于国家民族存亡之秋的青年学子,无疑会激起击楫高歌壮怀激烈的共鸣。来自天南海北的三千师生眷属,不甘当亡国奴,咬紧牙关,为拯救多难的祖国而发奋图强。
此地民风淳朴,急公好义,在国难当头的时刻,要在此兴办学校,百姓莫不闻风而动。
一到秋天,竹篙塘田野的茂密甘蔗林开始黄萎稀疏,粗壮的蔗秆流出甜沁沁的汁液。收蔗榨糖的时节到了。
村坪上,榨糖机骨碌碌转了起来,两根碗粗的圆轴上下并列排在木架上。两条大水牛背着牛轭,拉动木头齿轮缓缓转动,再带动两根大圆轴相对转动,蔗秆塞进圆轴缝隙中,蔗汁被压榨出来,汩汩流入架下的木盆中。
蔗汁入锅,就开始熬糖了。
熬糖是关键性的技术活,须由有经验的师傅操作,一点也不能马虎。师傅站在高高的灶台旁,手舞扁平长木铲,不停地在大锅中搅动冒泡的糖浆,一会大声吆喝加水,一会儿大声喊着退火……
糖浆熬到一定的浓度,两个壮汉用瓢从铁锅中舀出,浇入平铺于竹席上的块糖模子内,待慢慢冷却变硬,就成了块糖了。
一串一串的凉薯,一篮一篮的花生、板栗、柚子、山果、莲藕,一篓篓煨在米糠中的柿子……竹篙塘大地倾其一切喂养国立十一中的儿女。竹篙塘新街断续出现一排排木屋或砖墙屋,两边相对,业已形成小街。铁匠铺锤声叮当,篾货店篾条飞舞,榨糖厂机声隆隆,小饭店小酒馆也比肩而立,小吃店的甜酒糟、糖油粑芳香扑鼻,苏广货店里洋油、鞋袜、布匹杂陈……
众山围聚之中,山水盆地之上,是一片明净的蓝天。
竹篙塘的天空,蓝得这样晶莹,这样透彻,这样令人陶醉,就像一片擦得干干净净的古瓷。仰望蓝天,任何人都会惊叹它的澄明亮光而心生敬仰,心旷神怡。那巍巍雪峰和兀然屹立的金龙山,由于蓝天的衬托,越发轮廊清晰而生机勃勃。
蓝天之上,不时浮起朵朵白云,一朵朵如白莲,一片片如乘风的远帆……眨眼之间,层峦叠嶂,与地面的山峰连成一片,天地雄浑,气势磅礴。
蓝天白云下的竹篙塘,美丽、温馨、静谧。富庶之地,自古人才辈出,文化流芳,只要看一看这些祠堂庙宇,就知道这里的文化底蕴多么深厚。
一位教育家说“大自然是人类最好的老师”。当你心情抑郁的时候,它会为你铺开绿色地毯,用博大的气度为你释怀;如果你要倾诉喜悦,它会让蜜蜂在你身边飞舞,让鲜花对你开放,让鸟儿在天空吟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是置身大自然中,呼吸最亲切的气息,看见的水是真真切切的水,花是真真切切的花。
竹篙塘,竹篙塘,在此民族存亡危急之秋,一群俊彦之士,带着数千莘莘学子,投入到你宽厚的怀抱中了……
刚吃过早饭,和康乡乡长曾兴炎与湖南省第二民众教育馆馆长欧阳刚中,在公路上大步流星赶到魁公祠国立十一中筹备处,与总务处、教导处各位先生一起,陪同杨宙康校长巡视学校分布竹篙塘的各教学点。
曾兴炎四十出头,竹篙塘土生土长,说话做事既有竹篙塘人的忠厚友善、急公尚义,又有见过世面的精明强干、果敢决断。欧阳刚中也是本地人,蓄几绺稀疏的胡子,长期在邵阳工作,热情友善中,略带城里人的文雅和老成。
他们刚到魁公祠前的草坪上,杨宙康、郑泽、吴学增、陈鸿年、欧阳达等人迎了出来。
魁公祠外墙是砖石砌成,原是同治年间的老祠堂,已破败不堪。学校筹备期间,经全面修缮,成为宽敞的校舍。走进大门,是一个大厅,左右有厢房,右边的这间为传达室。大厅上首是个大戏台,厅前是方砖铺成的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是三间大房,楼上楼下共十二间,全是教室。紧挨祠堂老屋后面,是新盖的竹壁茅顶的学生宿舍和食堂。食堂后面有一间偏屋,喂了几头猪。
这里是师范部所在地,门前还挂着“国立十一中筹备处”的牌子,新生入学,都来此地报到,从沦陷区抢救来的两批学生近二百人,都集中在此补课训练。
杨宙康手托烟斗,跨前一步,握着曾兴炎的手,感激地说:“自国立十一中选址竹篙塘以来,曾乡长和父老乡亲极力相帮,热情接待,提供房舍,办理各项供应,为草创的敝校给予诸多方便。我和我的同仁们深表谢意!”
曾兴炎说:“校长不必客气,国立中学能设办于敝乡,是我竹篙塘的光荣。共同办好学校,为抗日救国储才,是我们的共同责任。只要我和乡亲们能办到的,无不鼎力相助……”他哈哈一笑,豪爽地一挥手,“校长和各位先生可以看到,各家祠堂把供奉了几百年的先人神主牌都搬走,腾出祠堂作学校房舍,这就看出我们的决心和诚心了……祠堂改作教室,神灵让位学子,前辈先人决不会骂我这个不肖子孙吧!”众人都笑起来,吴学增说:“欧阳先生也是如此,为我们选址竹篙塘,联络地方宗族,多方奔走,出力颇多……“这位吴学增,湖南沅陵人氏,是国立十一中筹备处副主任。戴一副黑边圆眼镜,看似有些木讷,却是极干练的人。他原是江苏常州中学校长,江苏沦陷,他带着一部分师生向武汉转移。在武汉,他接受教育部筹建国立三中的任务,邀请陈鸿年到处选校址,最后选定贵州铜仁,他任三中师范部主任。一九三九年初,他又接到参加筹办国立十一中的任务,任师范部主任。后来又被调去重庆筹建国立十四中并任校长,又任辰溪联合中学校长。他常对学生说:“孙中山先生说,人不要做大官,而要做大事。”学生问什么是大事,他说,大事就是大家的事。个人吃饭穿衣是小事,大家怎么吃饭穿衣,就是大事了。
欧阳刚中摸摸胡须,接话说:“吴先生客气了。曾乡长的话,代表了竹篙塘欧阳、曾、林、李各大姓的心声。国立中学能办在我们的家乡,为这片僻壤穷乡兴一代学风,这是影响子孙万代的大事,是我们当地人的福分!”
郑泽说:“大家都不必客气,地方上对学校的支持,我们铭感在心。今后,学校是竹篙塘的学校,学生是竹篙塘的孩子,他们将食于斯、寝于斯、成长于斯,永远不忘这片热土……杨校长,我们到各部都看一看吧。”
郑泽穿一套中山装,走在队伍前面。他是湖南汨罗人,中学毕业后,考取公费留学生,两度求学日本,在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和日本九洲帝国大学法文部留学十三年。今年五月,应杨宙康之邀,来到邵阳参加国立十一中的筹备工作,任教导主任和师范部主任。
魁公祠十多间公屋,是师范部所在地。公屋正墙上有大标语:“抬起头,挺起胸膛,竖起脊梁,读书救国打东洋!”
部主任吴学增说:“师范部招生结束,男生三个班,女生四个班,教室在东西楼上。先生们和家属已安排妥当。”
杨宙康满意地点点头,“门前这条马路,东达邵阳,西到洞口,交通称便。这片绿草地,可供学生活动,那片竹林,那么幽静,是读书的好地方……这东边的金龙山,在阳光下巍然屹立,山势这样高,树林这样茂密,这是竹篙塘的一座标志,一座精神航标……”
吴学增指着马路对面的小石桥,汇报说:“为方便行人和学生,学校修了这座小石桥,郑先生他们却要命名为‘增康桥’,似有不妥。”
为纪念学校在艰难中创业,郑泽、李际闾等几位先生,极力主张将这座麻石小桥以筹备处正、副主任的名字命名,故名“增康桥”。
杨宙康沉吟片刻,笑着道:“确实不妥。我们创办了这所学校,是全体同仁的功劳,怎么就用我俩的名字?”
曾兴炎接嘴道:“怎么不妥?你二位就代表了大家,代表了这一代开拓者。增康桥好,意义深远。总不能把大家的名字都用上去,叫成‘周吴郑王杨李张桥’吧?”
大家都笑起来。
走到平溪坝边,杨宙康停住脚步,愉快地看着坝边的筒车,“青山绿水之间,竖立这样一架日夜歌唱的筒车,真是太好了!”
筒车巨大的木架高过三层楼房,支撑着巨大的车轮和叶片,每个叶片之上,装有一个斜面的竹筒。流水冲动叶片,车轮缓缓转动,叶片渐次入水,竹筒逐一盛水,出水时恰好盛满,叶片转到最高点,再往下转时,竹筒中的水准确倾倒在轮边的水槽中,竹槽将水送上高坡的农田……
平溪流水不歇,车轮日夜转动,筒车咿呀吟唱,与淙淙流水声奇妙融和,形成令人陶醉的天籁之音。
杨宙康手托烟斗,美滋滋吸了一口,眼巴巴看着车轮转动,竹筒舀水,倒入槽内,又一个竹筒倒水,接二连三,周而复始……他禁不住文兴大发,“筒车是乡亲们聪明才智的结晶,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永不停歇的精神物化。抗日救国,振兴民族,就需要这种吃苦耐劳,怀着既定目标,永不倦怠的跋涉精神呵!”
郑泽也动了感情,“杨校长说得真好!我们培养的人才,就要像筒车一样忠义可靠、脚踏实地、吃苦耐劳……”
杨宙康果断地说:“校歌要唱出我们三千师生的心声,要有强烈的时代感,将校训的精神唱出来。校训的精神,就是这筒车精神,忠义、切实、勤劳。对,就是这六个字,你看如何?今晚我们连夜将校歌的词句斟酌好,交大家讨论,请新来的音乐教师沈建平谱曲,让师生唱熟……”
郑泽点头,“离开学只有十天了,校歌校训的发表,刻不容缓。”
九月中旬,天气晴好,竹篙塘的田野,谷穗低头散籽,一片金黄,有的农家已在挥镰收割。成片成片的蔗田里,欲黄未黄的蔗叶组成青纱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粗壮如手臂的蔗秆开始飘出糖香,河那边屋场上,榨糖机已开始轰响。
只有湘黔公路上偶然走过的逃难人群和行色匆匆开拔的军队提醒人们,当下不是太平盛世,此地也不是世外桃源。国家正处在战乱时期,侵略者的枪炮和军靴声已越来越近……
一行人边谈边走,越过田野,来到下阳祠。
下阳祠位于平溪西岸,占地很大,是一片巍峨的古建筑群,与甫公祠职业部隔溪相对,中有斜坡渡口渡头堡相连。附近有关圣殿,太平庵等古庙宇。不远处是一大片竹林,幽深清静。深秋时兰花盛开,发出阵阵清香。
大门墙上有用石灰水新刷上的“还我河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标语,字大如斗,十分醒目。
这是女生部所在地。两侧厢房都已住满教师,面对戏台的一排楼房,中间是过道,过道两侧是教室,教室楼上是学生宿舍,女孩子们开地铺,咸鱼条子似的睡在地板上。
山坡上,一脸稚气的女先生李颖生正带着学生劳动。学生们手在挖,口中在齐声唱:“挖泥土呀,嘿嗬!建学校呀,嘿嗬!一锄一锄用力挖呀,学校成功在眼前,学校成功在眼前……”
杨宙康听出,这是根据部队《挖战壕》改编的,他赞许地点点头。
女生导师韩先觉和康诚懿正带着几个女生在清理牛粪。韩先觉已经四十五岁,走路一扭一扭,看得出是裹过脚的。她见杨宙康带着一大帮人走来,忙笑着让学生给各位先生行礼,自己将双手藏在身后。杨宙康早看出来了,跨上一步,笑着说:“你是怕手上的牛屎弄脏了校长的手,是吧?没有牛屎臭,哪有米饭香啊!”
杨校长握住了韩先生的手,大家都笑了。只有朱汉先生没有笑他穿着一身深蓝粗布衣裤,光头,一副宽边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这眼睛白多黑少,还带了一分陌生,二分思索,三分冷漠。据说,他从日本留学归来以后,就没有人看见他笑过。有人再三问他为什么不笑,是生下来就不会笑吗,逼急了,他瓮声瓮气答道:“笑,笑什么笑?国事如此,笑得出来吗?”
杨宙康深知这位留日同学不苟言笑,还有点迂气,却是为人最忠厚,办事极端可靠。开始分配他搞总务接受清理房屋,现在又要他兼女生部主任,只要工作需要,他总是不声不响争挑重担,千方百计出色完成。
杨宙康握住朱汉的手,“朱夫子,女生部就拜托你了。”
朱夫子一字千金,“校长放心。”
郑泽说:“下阳祠房子多,所以图书馆、医务所和附小都设在这一块。医务所计划设十间病房,三十六张病床,两名医生,护士药剂师三名,在长沙、衡阳廉价购进了器械和药品……牟敬之医生已经到位。”杨宙康说:“医务所尽力搞好,保障师生健康。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对父老乡亲开放。凡竹篙塘的民众看病,只收基本药费,其他一切费用全免。”
欧阳刚中和曾兴炎一齐拱手,“感谢学校恩德。国立十一中来到,真是造福桑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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