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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十一中学师生生活长篇纪实小说《烽火弦歌》第七章——第十二章
来源:抗日战争纪念网   2017-05-12 09:17:31

  第七章 阮青天

  唐祠是一座庞大精美的建筑,灰色屋脊连片,高墙深院,雕梁画栋,周围壁上装饰戏剧浮雕,剧中人物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前接资水,后依雪峰,四周山清水秀,田畴村庄,错落有致。一姓之祠,有如此恢宏气派,可见当年的富足繁华。

  门前是一边一头高大石狮,造型生动,眼圆头大,雄视前方。

  大门内是三进殿堂,朱柱雕窗,屋高厅大,两边厢房也宽敞明亮。整座建筑有曲栏回廊相连,浑然一体。里面开辟十多间教室,四百多人的寝室,还有教员办公室,也并不拥挤。

  筹备期间,学校在西墙外加建四间简易教室,西墙上开门,内外连通,简易教室外圈以竹篱与外间隔开,显出室内宁静温馨。

  祠堂大坪左侧,竖一块大标语牌,上书:

  中国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的,宇宙是我们的!

  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咬断菜根,立志要为天下士!斗大颜体字,赫然醒目。此时,一个身体魁伟的白发老者,在标语前沉吟徘徊。只见他长衫飘飘,银发闪闪,瘦削面庞上架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后闪射深沉智睿的光芒。

  他就是初中部主任阮湘先生。

  阮湘,这是个在中华大地上掷地有声的名字。

  阮湘字淑清,岳阳县筻口潼溪人。幼年丧父,家境贫困,得伯父接济,十八岁考入上海公学,后考上公费,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政治经济系,毕业后留校攻读研究生,前后达十三年之久。

  一九一八年,阮湘在日本一张小报上看到一则《中日秘密军事协定》的消息,义愤填膺,遂组织同学游行抗议,遭日本警察弹压,便发动留日学生组织归国请愿团,阮湘被选为副团长。当年五月回国,在北京与李大钊、许德珩商议,配合国内学潮,向段祺瑞政府请愿,要求查看日中密约条文。

  段祺瑞害怕事态闹大,便答应“只能过目,不能抄写”。

  看条文前,阮湘暗中安排同学,每人心记一条。看完后即整理公布于众,激发民愤,运动迅猛发展。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阮湘再度回国,积极领导运动,亲身参加火烧赵家楼、痛殴卖国贼的活动。

  一九二七年,陈铭枢任国民革命军第11军军长,阮湘任该军政治部主任。

  一九三四年,阮湘参加陈铭枢、蔡延恺组织的福建人民政府,被推选为副省长,遭到蒋介石通缉。以后,一直在逃亡流浪中挣扎。

  一九三八年,为稳定时局,湖南省主席张治中起用阮湘为岳阳县长,镇守湘北大门。

  阮湘上任伊始,大力禁鸦片烟。四弟浩清,是个瘾君子。阮湘对他说:“正人先正己,全县禁烟从你开始。”浩清理解兄长,当场烧掉烟具,为禁烟开了个好头。

  这年四月,一批东北孤儿从武汉乘船,经岳阳转大后方。孤儿们衣衫不整,嗷嗷待哺。阮湘立即组织接待,并召开各界欢迎会。白发苍苍的阮县长声泪俱下说:“你们背井离乡,丢失爹娘,流亡到关内,要永远记住这血海深仇,誓死驱倭寇,雪国耻!”

  他振臂高呼口号,领唱《打回老家去》、《东北流亡曲》。全场孤儿和群众都痛哭失声。

  阮县长大刀阔斧整顿吏治,临事果决,足智多谋,同仁呼为“孔明”;他制定了许多利民政策,百姓皆呼“阮青天”。

  阮湘力主全民抗战,救国不分党派,抗战不分先后,安排中共地下党员周继洁、丁淮十担任要职,并与中共岳阳临时县委书记彭文过从甚密。

  他采取得力措施惩治土匪恶霸,安定百姓生活。又派周继洁招安了盘踞在岳阳边界有一百多人枪的土匪部队,成立岳阳县抗日游击队,自任队长,周继洁任副队长。有一次,日本飞机轰炸岳阳城,阮湘指挥游击队用步枪射飞机,击落敌机一架,大快人心。

  正当阮县长鞠躬尽瘁、竭忠尽智治理湘北门户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武装夺印”事件发生了。

  这天上午,阮湘正在县衙办公,门卫报告,岳阳县党部书记长任早生来访。不待阮湘回答,任早生在一群护兵的簇拥下,提着一个包袱,满脸堆笑,走进了大门。

  宾主坐定之后,任早生歌功颂德说了一大堆话,“阮县长宏图大略,施政有方,真是桑梓有幸,百姓有福!”

  然后,任书记长叱退左右,单刀直入,“请阮县长看任某薄面,高抬贵手,免堂弟任雄一死。”说完,解开包袱,将一堆金灿灿的金条、金钏、耳环推到阮湘手边。

  任早生提的这个任雄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中共叛徒,后又当了土匪,亲自杀害了中共临湘县委书记李湘涛、县苏维埃政府主席徐春圃、县游击大队政委任锦芳等人,是个血债累累的家伙,已判了死刑,关在春华山县死囚监狱。任早生居然为这样一个堂弟说情,真是岂有此理!

  阮湘按捺怒火,轻声说:“这黄金区区之数,未免小看了我阮某。”任早生急忙说:“兄弟,超过了两斤,已不算少;再加一斤,如何?”

  阮湘冷笑一声,拂袖而起,向门口警卫高喊:“来人,送客!”

  任早生悻悻而去。

  当晚,阮湘与监狱长拟好处斩死囚名单,第一个名字就是“任雄”。阮湘亲任监斩总指挥,任命杜显振为监斩官,将杀人犯、强奸犯、汉奸密缉队首犯共二十人,连晚押赴春华山山坡斩决。

  任早生愤恨难平。心想我这个书记长也是一县之长,阮湘这个老家伙居然不给一点情面,当晚就将任雄杀了,这口气如何咽下!

  他召来“铲共义勇队长”杨芝泉、特务郑再思密谋,一面向省府谎报阮湘弃职潜逃,一面伪造“省府电令”,免去阮湘县长职务,任命黎自恪为县长。

  杜显振、周继洁认为其中有鬼,主张武力抗命。阮湘也心知有诈,但想到大敌当前,如果发生内乱,日本人便会长驱直入。他与身边几个人商量之后,即办理离职手续,并发表离职演说,“当不当官无所谓,只是国难当头,当时时谨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每个人都要为抗日出力……既然黎自恪先生胜我一筹,我理当退让。还望诸君勿大惊小怪,各守其职,为国效力才是。”

  任早生等人用武力夺取了县印。

  为防群丑迫害,在杜显振等人护卫下,阮湘连夜抄小路赶到长沙,与省府联系,得知“省府来电”纯系子虚乌有。张治中大怒,决定派一个团兵力护送阮湘复职,并电令岳阳驻军,如任早生一伙有异动,即以谋叛罪镇压。阮湘念及日寇大军压境,若同室操戈,岳阳必然大乱,只会苦了百姓,遂拒绝复职,张治中深为叹惜。

  此后几个月,阮湘应邀带着丁淮十、杜显振,参加国立十一中的筹备,爽快答应担任初中部主任。

  见阮湘先生站在标语牌前,杨宙康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握住老人的手,说:“阮先生,近来安好?老夫人和夫人都接来安顿好了吗?”

  阮湘长叹一声,白发在阳光下抖动,“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先安排工作,家眷过些时候再说吧。”

  杨宙康立即吩咐:“赶快将阮先生的住房安排好,派人去将老伯母和大嫂接来。我们的‘五四’主将、‘阮青天’不能无室无家呀!”

  陈鸿年说:“住房已安排好了,已派人去岳阳接老人家了。”

  杨宙康极爱书法,定定看着墙上标语,“阮兄,您的这笔字得颜鲁公真髓,真是难得。若是太平年月,这幅字可值钱了。”阮湘说:“我的字算不上好。中国文字本身就有无穷魅力,以后要好好教给学生。”

  杨宙康说:“初中学生多,本部在唐祠,分部在上阳祠,隔一条平溪,过河渡水,很不方便,有何困难,尽管提出。让您这位政绩卓著的县太爷当初中部主任,太屈就了。”

  先生哈哈大笑,“要是当官,八抬大轿也抬我不来……彭一湖、羊牧之、彭籨等人,我都已写信去了,邀他们到竹篙塘来,共同琢育人才,想必多少会给点面子。”忽然叹口气道:“大学之道,在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宙康,我们要将学校办得至善至美,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家努力吧。”

  这位曾经沧海的高士,中西学兼融的大学问家,在与杨校长第一次谈话中,提到“死而后已”,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感应。八年之后,他果然死于国立十一中任上。

  当一行人来到和康小学高中部时,李际闾和何兆先夫妇站在门口迎接大家。

  李际闾一身粗布衣,黑边圆眼镜不知怎么断了条腿,用一根白线牵在耳根上。何兆先穿着短袖月白竹布褂子,青裤布鞋,中等身材,朗月般的脸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脸腮上时隐时现着一对酒窝。陌生人一看也能知道,这是个高贵典雅而不失天真纯洁的女先生。见李际闾只顾望着大家笑,何兆先扯着一口京片子笑着说:“欢迎杨校长,欢迎各位先生,部主任李际闾笨手笨脚,办事不力,高中部许多事情尚未到位,请大家批评指正。”

  众人笑起来,杨宙康见这一对夫妻有趣,忍不住打趣起来,“际闾兄,外面人说我与你一洋一土一对宝贝,你们夫妇倒真是一洋一土一对绝配。你看,何先生北师大高材生,一口标准京腔,你老兄却一口巴陵土话;何先生美丽高雅,演戏演得传神,你老兄却不修边幅,土得掉渣,大家评评,这是不是绝配?”

  众人轰笑声中,李际闾只是憨笑,“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爹生娘养命注定,有得办法你老人家!”

  国立十一中师生中,临湘岳阳人多,都懂得这“你老人家”是尊敬对方的语尾词,是客气的表示。湘北人讲话,为表尊敬,每句话必加“你老人家”。有人问:“吃了夜饭吗?”回答:“吃了你老人家。”问:“杀了年猪吗?”答:“杀了你老人家。”外地人初听,感到莫名其妙,听懂了觉得特别有趣,有时忍不住喷饭。

  由邵阳到桃花坪,由桃花坪到竹篙塘,湘黔古道的这一段一般的速度步行,晓行夜宿,三天可以赶到。可对于这些背负书籍行李,饥肠辘辘的少年求学者,大多要走四天。至于相伴有年龄大的先生,拖儿带女携眷而来,那就走得更慢了。

  于是,夹在黄谷和蔗林中的古道上,络绎不绝的负笈者在艰难跋涉。

  他们或两人相伴,或三五一群,背着包袱或挑着铺盖,衣衫褴褛,面孔黝黑,风尘仆仆,行色匆匆。口渴了,捧一把路边的泉水,洗洗脸,喝两口,继续赶路;肚子饿了,那就只能吞口唾沫忍着。包袱上都挂着一两双备用的草鞋,随着他们的疲惫脚步,晃荡,晃荡。

  他们脚上的草鞋也很有特色,大多是稻草编的,单鼻双鼻,边扎得很紧,穿起来很舒服。精致些的是笋壳编的,编织工夫过细的,简直像一双布鞋;而更高级的,当然是布草鞋。这种草鞋,只有家景好些的人才穿得起。是用破衣扯成一条条布筋,用布筋编成。鞋的结构与草鞋相同,虽用布条,仍称草鞋。布草鞋经久耐用,脚在其中,如着布鞋,很是舒服,而且很少打起血泡。

  但大多数学子脚上都有血泡,因为大多数人穿不起布草鞋。几天的行程,脚上血泡不止一个,有的一排,白里透红,如嫩姜芽。

  犹如滴滴涓流千回百转顺着各自的道路齐向江河汇集,负笈者们从中华大地东西南北,敌前敌后,千难万险,投奔到竹篙塘……

  在这些行进的学生中,有个长沙乡下女孩,叫任培隽。

  其实她不叫任培隽,她本名叫郑兆英,“任培隽”是她表姐的名字。

  原来,临湘、岳阳、湘阴相继沦陷之后,长沙又发生大火。郑兆英父母担心万一长沙乡下沦陷,女儿会遭毒手,终日茶饭不思,全家都焦急万分。

  一天,见到报上国立十一中招生的消息,且对上述三县一市的考生设有公费名额。自家的户口不是长沙市,不能享受公费待遇,家里一贫如洗,无力自费,左思右想,束手无策。

  情急之中,郑兆英想到姑母家住湘阴,表姐任培隽不是有难民证吗?何不来个冒名顶替?她便冒着危险,夜里越过鬼子的封锁线,向表姐说明情由,借到了难民证。老实的父亲也为她作了一次假——在自己教书的小学,弄了一张毕业证。

  “任培隽”证件齐全,赶到湘潭报考,幸被录取。来到竹篙塘,改名换姓读书五年。直到高三转到桂林汉民中学,才恢复原名郑兆英。这里来的是一家六口。原来,抗战爆发时,易氏鼎新、鼎铭兄弟正在上海尚文小学读六年级,“八·一三”事变后,为了不做亡国奴,一家人逃到长沙,兄弟在楚怡学校读完小学课程,又进入湘潭新群中学读初一。

  长沙大火之后,形势日益危急,一家人向湘西逃难,辗转于新化、安化、溆浦、辰溪之间,颠沛流离,备尝艰苦,不仅缺衣少食,有次差点被土匪要了命。

  正在彷徨无计时,得到国立十一中招生的消息,赶忙到邵阳参加入学考试,兄弟双双录取。为了儿子能在十一中安心读书,父母也在附近的中学找到了教职。于是,带着鼎铭的弟弟和妹妹,举家投奔竹篙塘,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杨相文小学毕业的时候,恰好国立十一中正热热闹闹准备开学。他家在山门,离竹篙塘很近,学校又颇有名声,叔婶背着父亲送他去报名应考,结果考上了,发了入学通知,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父亲听了也笑得合不拢嘴,但马上就满脸愁云。因为第一个学期要交一笔学费。相文生母早逝,家中真是敲壁无土,扫地无灰,哪里拿得出这笔钱呢。

  国立中学吸引力实在太大,眼下考取了却进不去,只有天天哭泣,想不出主意。

  叔婶终于想出了办法:把他过继给四叔为儿,由四叔出钱让他入学。杨相文虽不大乐意,但要读书也只好同意了。四叔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知道相文会读书,很乐意过继他这个儿子。他在邻村当小学教师,自己也不富裕。便提出,如果只读初中不读高中,靠他的菲薄收入,尚可以维持。若读完初中再继续升学,他便有心无力了。四叔为此事唉声叹气,整日发愁。

  这时,四叔教书的村子里,有个家境颇好的妇人,妇人有个与杨相文年龄相若的女儿。母女俩听说杨相文考取了国立中学而无钱入学,岂不可惜?便找到四叔,表示愿资助相文入学。四叔听说,喜出望外,庆幸祖宗菩萨坐得高,天外掉来个大肉饼。妇人提出,条件是以女许配相文为妻。四叔闻之,觉得喜上加喜,凭空里又能读书,又得一个媳妇,好事真是一齐来了。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也不问相文本人的意思,四叔马上决定就将过继、娶媳妇的事—起办了。

  杨相文一心想去竹篙塘读书,结婚却一百个不情愿。女孩都没见过一面,彼此少不更事便被包办婚姻,他心中埋下阴影,感到欲哭无泪。但竹篙塘的国立十一中已搞得有声有色,听说学校大,名师多,全国少有,这太有吸引力了。决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杨相文的心早就飞到竹篙塘了。

  经过三天的彷徨思虑,他一咬牙,便答应了。勉强为人子,被迫为人夫,进了国立十一中……

  杨相文在学校读书六年,勤学苦思,成绩优异。毕业后考上大学,成为专业人才,为社会做出了贡献。

  至于那个没有见面就成了亲的媳妇,杨相文和她终生相濡以沫,夫妇生养四个儿女,都完成了高等学业。

  张南光也是“武冈一百零八条好汉”之一。

  张家住在洞口山门一个荒山沟里,田少山多,土地贫瘠,乡民都去高沙、洞口、石下江打鱼谋生,或者到龙潭、桃花坪挑脚赶集糊口。

  张南光家有几亩薄田,但人口众多,上有祖母、父母,下有五个弟妹,每年差不多缺半年口粮。父母要送孩子读书,是很困难的。

  国立十一中创办时,南光刚好小学毕业。因为他从小聪明伶俐,乡里读书的孩子又少,乡邻亲友都劝张父送南光读书。父亲受到鼓励也很高兴,答应想方设法,送他到初中毕业。

  南光兴冲冲入学,以初中毕业自诩。当时乡下,一个初中毕业生就是可以穿长衫,进祠堂坐席面的人物了。

  张南光在十一中的怀抱里,读完了初中,又读了高中,考入湖南大学经济系,建国初期回故里,任中共洞口县山门区纪委书记。三中全会以后,任中共邵阳地委纪委书记。

 

  第八章 负笈者的脚步

  夹在人流中默默走来的,是个叫任春泉的孩子。

  一九三九年春天,任春泉进了湘阴县城天宝南货店当学徒。个子小,每天要扛大货包,有时压成倒栽葱。他还是咬牙忍下来了,因为虽干重活,却能吃饱肚子。

  六月的一天,二哥拿着一张报纸,喜滋滋跑到店里告诉他,国立十一中公费招收沦陷区和战区的学生,让他赶快辞工回家,温习高小功课,准备去湘潭报考。

  父母也千方百计要让孩子进国立十一中。他们忽然想起有个表弟当县长,也是一方名人,请他写封推荐信给国立十一中校长,照顾录取孩子入学。校长肯定会给县长面子,入学就有把握了。

  任春泉乐颠颠去求表叔,只见表叔的内弟也为同一个目的在求他的姐夫。

  表叔倒也乐于帮忙,当即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湘潭县长的,一封是给国立十一中的。他们年少调皮,在回家路上拆开了两封信。前一封是请湘潭县长照顾两人的食宿,后一封是请国立十一中在招生中,如名额困难,就录取他的内弟。回到家中,任春泉全家人都很气愤。父母说,穷要穷得有骨气,宁肯砸锅卖铁少吃几餐饭,也要凑几块大洋去住客栈。

  到湘潭参加考试,那封给国立十一中校长的信,当然被县长的内弟交给校方了。有县长的亲笔信,他被录取当然是十拿九稳。

  过了不久,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任春泉接到学校录取通知,那位县长的内弟呢,却名落孙山。

  全家都乐开了怀,顾不得家中拮据,勉强摆了两桌酒庆贺。

  父亲竖起大拇指,逢人便说:“只看学生成绩,不凭权势,不看关系,县长写了亲笔信也是枉然,学校这样公正严明,真令人敬佩!”

  马路上走来的是一群小“叫化子”,他们上身是褪了色的蓝色圆领短袖上衣,下穿蓝粗布短裤,腰上系根带子,每人背一床破军毯,手臂上挂个小布袋,手上提个洋瓷缸子。由于长途跋涉,草鞋都走飞了,有的穿了一只草鞋,大都是双赤脚。

  年龄小些的孩子瞪着双碌碌转的大眼睛,时不时敲敲洋瓷缸,发出“俺饿哩”的信号,随时等待别人施舍。

  说是叫化子,又有些不像叫化子。他们着的是统一装束,而且排成一路长队行走。

  原来,这十三名又脏又累、嗷嗷待哺的孩子是湘西乾城难童教养院的难童,都是河南籍的孤儿,现被保送入国立十一中读书。

  他们被带入唐祠初中部办公室,首先接待他们的是慈祥的熊邵安先生。

  熊先生看到这群衣不蔽体的孩子差点掉下眼泪。赶快要庶务处安排洗澡、食宿,一边按名册点名:王文穆、禄廷贵、马遂昌、程斌贤、姬爱国……

  喊一个名字,难童就高声答应“有”,有的把声音拖得很长。他们心里乐开了花。这房子好大好漂亮哟,同学好多好热闹哟,先生好多好亲切哟……真的到家了。这个家很大,很温馨。忽然,他们中几个年龄小的哇的一声哭起来,敲着手中的洋瓷缸,大声欢呼:“俺再不饿肚子了!俺上学了!”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悲惨的难童生活已经结束,命运将把他们带入一段全新的学习生活。他们久久仰望对面山坡上的大标语:竹篙塘,竹篙塘,民族的重任落在你肩上!

  学生郑德瑷投考国立十一中,可谓是绝处逢生。

  郑德瑷一家随父亲在东北吉林谋生。东北沦陷,一家人不愿做亡国奴,举家逃回家乡南京。一九三七年南京又遭日机轰炸。到十一月,南京被炸了八十七次,四邻都有被炸死的。郑德瑷上有老祖母,下有姐妹四人,无钱远逃,只好投奔在安徽宣城的伯父。谁知刚到宣城七天,鬼子又用燃烧弹将宣城烧成了废墟。此时南京已被日军占领,后退无路,从此扶老携幼,四处逃亡。

  到一九三九年六月,全家走投无路之时,看到报纸上有国立十一中招收流亡学生的消息,全家便逃到湖南娄底。娄底到邵阳不通公路,不能到筹备处去投考。郑德瑷急中生智,把在南京考取三河中学的借读证寄往十一中筹备处。当时南京因敌机轰炸无法上课,学校发给借读证,使学生到内地可以借读。

  兵荒马乱之中,借读证能不能寄到?即使国立十一中收到了会不会重视?心中都没有底,全家心绪茫然。意想不到的是,国立十一中很快回了信,叫她先去上学,以后再补入学考试。郑德瑷很快赶到竹篙塘入了学,随后姐姐和妹妹都进入了十一中师范部和初中部。这样一来,不仅解决了郑德瑷四姐妹的上学问题,也使郑家家庭负担骤然减轻。三年后,姐姐从师范毕业当了小学教师,这个辗转了大半个中国的流亡家庭,至此可得安生。

  江苏江宁县城里,一个很气派的大院中,住着一户富裕人家。

  男主人余福全饱读诗书,女主人苏雅妹能干贤惠。夫妻二人在城里开有一家南货铺,生意红火,财源旺盛。夫妻二人敬老尊贤,和和美美,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只是家中人丁不旺,福全三十二岁才得一子,养到半岁便已夭折。第二年又得一子,也是养到一岁夭折。老娘急得什么似的,烧香拜佛,求神访仙,办法想尽。

  这年,又一个孩子呱呱坠地,抱起一看,是个女孩,福全和雅妹有些失落,老祖母却高兴得合不拢嘴,“男女一样,都好,都好!”

  老祖母吩咐人买来鞭炮,炸得满院通红。全家祭拜天地祖宗之后,老人亲自为女孩取名“淑英”,又用大红纸写下女孩的生辰八字,用红绸包上三层,放入大柜抽屉中,用一把金锁锁住。这样可保健康成长,长命富贵。

  因为家中富有,又是独生女儿,她自然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淑英刚满六岁便进入洋学堂读书。请个老妈子陪侍之外,每天骑了小洋车去上学,老妈子抱了一大堆小洋伞啦、洋娃娃啦,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别的小朋友都很羡慕。

  雅妹每天都给女儿换漂亮花衣,亲自给她梳上两条小辫子,系上五彩蝴蝶结,衬托得女儿苹果脸红扑扑的,真个是人见人爱。

  淑英的童年,浸沐在古城的幸福和快乐中,以至于长大以后,仍感到那种温馨和甜蜜。

  ……谁能料想,“七·七事变”爆发,“八·一三”战火延伸,古城变成废墟,童年亦如梦一般消失。日本兽兵在大小城镇抢劫掳杀,奸淫烧掠,无所不为。乡亲们不愿受鬼子的凌辱,自发组成难民队,打算逃到大后方去。福全和雅妹反复商量之后,为了宝贝女儿的安全,毅然放弃房舍财产,加入难民队伍。

  天漆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难友们只带了点简单的行李,含着眼泪,离别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屋,开始远行到他方。走出大门的时候,福全向神龛上娘的灵位磕头,“娘啊,您有福气早一年去了,免得到时下逃难受苦。娘啊,保佑您的孙女淑英平安吧!”雅妹也带着淑英跪下拜了三拜,哭泣而别。

  走时大门锁不锁,福全和雅妹发生了争执。雅妹认为,家里还有那样多的粮食、衣被,几乎全部财产都留在屋中,不锁门怎么行?福全说,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回来。也许就在明天,日本鬼子的一把火,这里就是一片焦土。再说,兵荒马乱的,小偷砸一下锁就开了,锁了等于没锁。最后还是听从雅妹的,好好锁上门,揣了钥匙,像平时出门一样,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出城以后,逃难队伍就上了山路。路滑难行,雅妹是个小脚女人,一颠一摇地走。淑英是十二岁的姑娘了,懂得疼娘,把娘的包袱都背到自己肩上,又扶着娘走。山路崎岖,雅妹高一脚低一脚,真是寸步难行。大家念着家里的种种情景,边走边念,不由得又哭上一场。几十个人,拖儿带女,骨头散了架,脚下千斤重,恐惧和饥饿也一齐袭来……

  东方发白,晨光微露,难民走到了一所小学门前。大家一屁股坐到走廊上,喝水吃干粮。淑英发现娘的鞋浸透了血,脚肿得很大。原来娘的脚磨破了。裹过的小脚,脚趾都是畸形,怎能走长路啊……淑英为娘擦血、敷药,母女哭成一团,福全也流泪不止。

  雅妹说:“孩子,不要紧的,只要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再苦的日子也不怕。你还小,日子长着呢!”

  淑英流泪点头,心里充满感激。爹娘吃苦受累,还不是为了女儿?这种亲情,刻骨铭心,一辈子也不忘记。

  逃难的第七天,黄昏落日,天色渐渐暗淡。这一行五十多人,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左找右找,找到一座破土地庙,才算有了安身之处。大家倒地而睡,没有垫被,稻草也找不到一把,寒冬时节,仿佛睡在冰上。破神龛上,点一盏小油灯,灰黄暗淡的光圈下,是横七竖八睡着的难友。多么可怜的难民流亡图啊!

  就这样,咬紧牙关,逃啊逃啊,干粮早已吃尽,有钱也无处买,也无法雇到车船,每到一地,人去楼空,鸡犬不鸣,万般萧条。大家到田里挖一些菜蔬,无油无盐煮一大锅汤,各人喝一碗以充饥。患难之中,乡亲格外友善,事事都互相帮忙。有一次,张老伯生病了,不能行走。妇女们就多背些东西,腾出四个年轻力壮的难友轮流背他走……

  细雨绵绵,路滑难行,买不到食物,饥寒交迫。晚上就住祠堂、树林、田坎、山洞、破庙,半个月不能洗澡,喝过沟里的水,吃过人家倒掉的剩饭菜。为了活下去,什么苦不能吃啊!

  步行到第四十八天,这个疲惫不堪的队伍到达了江西九江。离自己的家乡——江苏江宁,已是很遥远了。忽然大雪纷飞,山河白皑皑一片,天地成了银色世界。淑英和父母到乡村中一家人家借宿。这家人见他们可怜,收留他们住了九天,管吃管住,不收分文,和善相待,胜过亲人。患难中别人给予的施舍和友情,令人终生不忘。

  江西九江农村,人虽善良,终非吾家,总得找条出路。这一行五十多人的队伍便搭上轮船到了汉口。在汉口住了七八天,又爬上火车,到了湖南长沙。这批难民,由政府安排住进了难民收容所。难民收容所虽然住宿条件差,伙食也差,但逃难岁月,哪能讲究许多?有一粥两饭酸菜辣椒,夜里有块木板安身,已经感到天大满足了。

  福全为了贴补家用,总想找个事做,挣点零钱。动乱之中,到哪里去找工作?一天,他到外面跑了一圈,喜滋滋买回一个竹篮和一些鸡蛋,还有香干等食品,跟雅妹商量好一阵子,便忙乎开来。原来,他看到街上卖的茶盐蛋和五香干子不如江苏家乡的味道好,雅妹烹饪手艺好,精心制作,肯定好吃好卖。

  他们忙了半天,制作了一批茶盐蛋和五香干,香气扑鼻,色香味都佳,提到八角亭卖,一下子卖光了。第二天,淑英也跟着去帮忙收钱,生意很不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每天提篮小卖,居然也赚得一些小钱。

  开始时,雅妹不让淑英去,说十三四岁的大姑娘,大街上抛头露面,多不好意思。淑英不以为然,这是正当买卖,小本经营,有什么丢脸?过了几个月,经过朋友帮忙介绍,福全去湘西凤凰县政府谋了一个文书的职务,全家生活总算有了着落。雅妹也跟着到了凤凰,淑英考取了长沙明宪女中读寄宿。雅妹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为别人做女红,也能挣点零钱。雅妹便常寄钱寄衣物,生怕她宝贝女儿吃苦受委屈。

  一九三八年上半年,文化古城长沙可谓空前繁荣,大批学校和文化团体内迁,许多著名文化人进入,使长沙成为战时“文化城”。淑英在明宪女中读书,生活很是安定。

  十一月十日,学校突然宣布停课外迁。原来,政府已决定“焦土抗战”,全城将被焚毁。淑英想等父母亲赶来接自己一同外逃便没有同学校逃走,等在同学家中。

  谁知长沙城烧起了一场大火,淑英在万分惊慌中,与两个女同学随夺路而逃的难民潮拼命往河边挤,跌跌撞撞逃到中山西路河边,才保住了一条命……

  淑英又亲历了一次浩劫。事后得知,这场大火,烧了五天五夜,全城建筑百分之九十被毁,直接被火烧死的有三千余人。当时的长沙城有三十万人,一夜之间,都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被收容的孤儿达八百一十五人。

  此后,又经过半年多的流浪,淑英与父母团圆,并在湘潭参加了国立十一中的招生考试,考取了初二插班生…

  这天傍晚,袁淑纯不去散步,也不与同学一起玩,一个人坐在床上流泪,边哭边轻声哼着“人皆有父,我独无;人皆有母,我独无。白云悠悠,江水东流……”师生们听到她的歌声,谁都感到那颗稚嫩的心充满了刻骨的悲痛和无告的凄凉……

  李颖生见状,便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柔声说:“淑纯同学,我们知道你是个孤儿,生活很苦。现在来到这个大家庭中,应该将自己融入集体中,不要一个人伤心。这对你的健康成长很不利……你跟我谈谈,好吗?”

  袁淑纯低头抽泣不语,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泪汪汪望着李先生,“先生,您像母亲一样慈祥可亲,我心中的话,应当对您说。可是我的命太苦,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我想学你的样子写笔记,写我的坎坷求学路,行吗?”

  李颖生大喜,“好孩子,你把心中要说的话,写出来吧!”

  接连几个下午的劳动,李颖生都不让袁淑纯参加,让她静静坐在房中,写她的笔记——《我的求学之路》:

  一九三一年,我刚满六岁,邻居的大姐姐带我到东牌楼小学报名读书。

  爸爸妈妈见我成绩好,非常高兴,常常夸奖我。我爸拿着我的成绩单,眉飞色舞地说:“我们家祖宗菩萨坐得高,出了个女秀才。家里再困难,哪怕舌舔灰,也要送你读书。”妈妈也说:“女孩子家,有志气就好!人贵自立啊。”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一开始就确定了目标:努力读书,努力工作,自强自立。

  真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我努力读书、幸福成长的时候,一九三六年农历十月三十日,我爸爸因伤寒病突然去世。妈妈身体本来不好,遭此打击,悲伤过度,农历十一月十三日也撒手而去。半月之间,我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顿时失去双亲,成了孤儿。

  这个大家庭一下子就散了。姑姑把我妈留下的唯一一个小金戒指换了钱,给我交了最后一期学费,好歹读完了小学。

  没有了父母,根本无法上学了,我就跟着六叔婶、姑姑,学会了用机子轧军服绑腿谋生。在轧轧轧的机器声中,我手脚并用,轧得又快又好。但接不到多少活,一年只能做两段时间。常遇到日本飞机狂轰滥炸,后来又是长沙大火,我们就到乡下三叔家躲避。只要有时间,我就自己看书,做算术题,等待机会,重进学校读书。就这样过了三四年。

  经过几年劳动,节衣缩食,每得到一点工钱,就一分不少交给姑姑攒下,攒到一定数量,姑姑做主,给我买下一部缝纫机。这部缝纫机是有人从长沙大火的劫灰中寻出来的,机板烧得乌焦,机器却还灵活好用,主要是捡个便宜,只要八十元钱。

  有了缝纫机,我可以更好地轧绑带挣钱了。但我做梦都在想读书。找个学校上学,才是我的所愿。

  长沙因空袭频繁,学校都搬到山区去了。我就报名考山区的学校,有机会报名就报名,报了名就去考试,不厌其烦。临时中学、周南女中、含光中学我都去考了,都被录取,就是没有钱去上学。

  也算是急中生智吧,我忽然想起父亲有个朋友名叫师长林,以前欠了父亲一百元钱,但父亲不在了,找不到字据。叔叔婶婶和姑姑商量好多次,都说拿不出字据怎么找人讨钱?人家不认账怎么办?讨不到钱,还会受人家的气……

  我鼓足勇气,左打听右打听,终于找到师长林。我一边哭一边说:“师伯伯,我父亲亲口对我说过,你们有一笔往来,有一百元钱。我急着要读书,请您还给我。您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即算没有这回事,凭您和我父亲的交情,您也会帮助我这个侄女儿,是不是?”

  也许是我说得恳切,也许是我的眼泪起作用,师长林二话没说,还了我一百元钱。我的缝纫机租出去,收了第一年的租金四十元(后来缝纫机被人带走,没了音讯),加上过年时大人给的压岁钱,也有几十元钱。我掐着指头一算,够我读一年书了,便决定重进学校,读一年是一年。

  我是从周南附小毕业的,所以决定仍进周南中学。当时周南中学已搬到安化县蓝田镇,从长沙到蓝田要坐十天船。木板帆船要是遇上风浪就会船翻人亡。我也顾不了这些风险,和一些人包船而上,十天船钱加伙食,共花去二十三元。

  到了蓝田周南女中,缴学费一百四十三元。学校规定要穿蓝制服,用剩下的八元买了四尺蓝布,自己缝了一件套头服,像布袋似的套在身上。

  没有钱买书了,上课时,我和同学共书。上化学课时,李静先生见我没有书,很生气,批评说:“有的同学是奉父母之命来上学,书都不买!”每次上课就提问我。我上课特别用心听讲,下了课,我就借书仔细看一遍,认真将练习做好,所以李先生无论问到哪里,我都能答上来。李先生这才知道,我并不是不用功的学生。

  学校每周一要举行纪念周会,纪念国父孙中山先生。纪念周会要统一穿童子军服,不穿就罚款一元。有同学有两套童子军服,我就借她的穿,有时她将衣洗了,我就借不到,要罚款怎么办?下课后,我就坐在教室外,一个人流泪,边流泪边唱:“人皆有父,我独无;人皆有母,我独无;白云悠悠,江水东流……”

  同学们很同情我,给我出主意,“你干脆直截了当跟童子军教练陈嘉钧先生说明情况。”我找到陈先生,说:“家乡沦陷了,父母双亡了,没有家了……”陈先生仔细听,仔细问,我将情况和盘托出。她很着急地问:“那以后怎么办?”我说:“我读一期算一期,今天不想明天,不想以后。”

  大概陈先生和李先生交流了情况,了解了我这个孤儿的身世,两人都为我操心起来,商量谋划下学期怎么办。陈先生出主意,要学校给我特殊关照,在校内开小卖部,贩卖些小文具、零食什么的,可以赚点小利润,也许可解决生活来源。至于本钱,大家凑一点。李先生则主张我去报考国立十一中,如果考取了,就可以顺利读书了,她的朋友李颖生在十一中教书,可以给予关照。陈先生的方案是半工半读,会耽误一些读书时间。我特别向往十一中,便决定报考十一中……

  从蓝田到竹篙塘,要先步行三天山路到邵阳,再从邵阳搭汽车往西走一百八十里到竹篙塘。这段路,我从没走过,一个小女孩孤身独行,我很害怕。想到这里,我又眼泪双流。

  班上同学都为我着急,向超文对我说:“从蓝田到邵阳,这条路我熟悉。我在邵阳还有亲戚,可以省点盘缠……可惜我要补考,不然我送你去……你去与教导主任说说情,开学以后我再补考,看行不行?”

  我找到教导主任周世钊先生,把情况向他说明。周先生听了,迟疑一下,没有回答。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周先生见状,忙不迭说:“可以可以!”

  寒假一开始,我和向超文便上路了。临行时,李静先生给了我一封信和十几元钱作路费。我俩足足走了三天高低不平的山路,到了邵阳,当晚住在向超文亲戚家里。这家亲戚很同情我,晚餐办了好几个菜。我狼吞虎咽,好像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晚餐。

  第二天早晨,向超文送我到汽车站,给我买了车票,带我吃了馄饨,还在我衣袋里塞了几个橘子。向超文与我同年,此时却像妈妈一样嘱咐我“考后马上来信,如果没有考取,不要焦急,不要哭,我们马上给你寄路费,你还是回周南女中来读书……”她眼泪婆娑送我上车,等车开出好远,她还站在那里……

  就这样,我到了竹篙塘国立十一中。李静先生的信是写给李颖生和易钟英两位先生的,请她们为我安排食宿。两位先生就让我睡在她们的房间里。

  我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先生不认得,同学不熟悉。虽有李颖生、易钟英两位先生大姐般的关照,一个孤苦孩子的凄凉仍不时袭上心头。一感到凄楚彷徨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流泪唱那首歌。

  考完以后,我心里没底,怕没考取难为情,不好向李、易先生交待,想留封感谢信,向两位先生告别,再溜走。那天早晨,有人说我考取了。跑去一看,榜上果然有我的名字。我高兴得眼泪双流。我可以在十一中上学了。犹如涸辙之鱼一下子跳进了江河,宽阔的大海任我遨游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第一个学期还要缴费,要等申请贷金下来才能免费。我哪来这笔钱呢?情急之中,我又给李静先生写信。

  李先生又在班上讲了我的情况,同学们为我高兴,这个五元,那个十元给我凑学费。向超文给我凑了二十元,这是她半年的零用钱,李先生将赞助我学费的同学名单也寄给了我。我珍藏着这张条子,等我工作以后,一定还同学们的情。患难中的同学深情,像烙铁一样,永远烙在我心里……

 

  第九章 歌声

  下午三点多,公路上,从邵阳方向涌来了军马的洪流。

  说“洪流”,并非言过其实。

  只见远处腾起一团尘雾,整条公路似乎蠕动起来。接着便听到腾腾腾腾的声音沉雄动地而来。前头是两个剽悍军人,骑在红棕色高头大马上,并辔而行,这是排头马在开路。两匹马并不奔驰,四蹄却快速踏动,保持均衡的节奏。跟在后边的马,四匹一排,一排接一排,成纵队前行。大约几千匹高头大马,除夹杂一二匹黑马,几乎全是棕红色,空辔空鞍。阳光下,马身上的汗水,晶莹放亮,显然也是长途跋涉而来。远远望去,公路上是一条火龙在蠕动,在燃烧……

  押马的人并不多,除排头马上两个军人外,队中和队尾散布了几个,大约是一个班的军人。

  公路上尘雾弥漫,蹄声动地。时有一匹马昂头振鬃,长嘶一声,前后有马应声而嘶,顿时,声浪排山倒海,山鸣谷应,马上的军人吆喝几声,马队又归于宁静,似乎怀着一种使命,共同奔向一个目标,稳重矫健的蹄声中,秩序井然地滚滚而去……

  竹篙塘各部教室内外的学生,打扫卫生的、修路的、铲操坪的,还有行将结束长途跋涉赶去甫公祠报到的,都停了手停了脚步,看得目瞪口呆。

  也许是去后方休整,也许是奔赴前线,路过的军马大队,是力量的显现,是蹈火赴死、义无反顾的演示,给刚到竹篙塘的少年学子无限的震撼和启迪。

  杨宙康校长刚视察完甫公祠,职业部的开学工作,也已安排就绪,计划中的五所民校也筹划周全,只等实施。创办农民学校,加强学校与社会的联系,又为师生到民间去提供了平台,同时宣传群众、组织群众,真是一举数得的事,一定要抓好。

  昨晚杨宙康看到教育部的一个文件,当前沦陷区由教育部拨款的流亡中学共三十四所;二十七所简易师范,十四所职业学校。抗战前,全国公立、私立大学共一百零八所。抗战爆发后,向大后方迁移五十二所,停办十七所;二十五所迁入租界,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这二十五所大学全部停办。

  抗战前大学生在人口中占的比例为一比一万六千人,中学生一比四千四百零七人,小学生一比六十人。

  中国教育是何其落后!四千多民众中,才有一个中学生。办好中学,一方面为高等学校输送人才,另一方面提高国民素质,真是迫在眉睫的事。

  当前,在抗日救国大旗下办得成功的中学有很多,其中以张伯苓的南开中学、陶行知的育才学校办得尤为出色。

  陶行知进行的生活教育、生存教育、乡村教育,主张教育与科学、文化、艺术乃至日常生活衣食住行紧密结合,注重人格和品行修养。教育方法上,主张发挥学生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实行教学做合一,在实践中培养才干。陶先生崇尚武训行乞兴学精神,学校礼堂名“武训楼”,由私人捐赠办学,不接受国家拨款,以保持学校独立性。

  张伯苓的南开中学,也是强调德育为万事之本,三德并进而不偏废。“三点半精神”是南开教育的突出特点。午后两节课上完,正是下午三点半钟。此时学生都要走出教室,进行体育、文娱、办壁报、劳动、办民校、走访农家等课外活动,使学生既要学得好,又要玩得好,在实际活动中增长知识,锻炼身体和才干。美的教育方面,重视音乐和美术。这些都是极好的经验,今后学校工作中,一定要学过来。由于留日先生们的带头,学校规定男生都剃光头,女生短发齐耳。学生们的精神面貌可谓焕然一新。

  杨宙康想起昨天在高中部视察时,听见际闾夫子在对高1班学生谈话。

  际闾夫子说:“你们年龄小,要专心致志读书,留了头发,分散精力,对学习不利。如果留发,无非两种情况:第一,天天要梳洗整理,弄成油头……你们话,油头下面是么哩呀?”岳阳土话,将“说”说成“话”。不少学生是湘北人,都能听懂际闾夫子的话,所以齐答:“粉面!”

  际闾夫子又说:“第二,不梳不洗,弄成蓬头……你们话,蓬头下面是么哩呀?”

  学生齐答:“垢面!”

  际闾夫子总结:“油头粉面不好,蓬头垢面更要不得,所以不留头发最好!”

  全班欣然而笑。

  路过学校大厨房,拴在棚里的小白马咴儿咴儿地叫起来。也许是受到过路马队的影响,小白马欢快踏动四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杨校长拍了拍小白马的脖子,笑着说:“怎么?你也想出征啦?你就安心在这里服役,为师生们磨豆浆吧。”

  这匹白马是过路军队丢弃的。是有意丢弃,还是来不及牵走,没人知道。反正小白马留了下来。好几天时间,白马就在竹篙塘的田野山岭上盘桓,跑来跑去自己寻草吃,有时咴儿咴儿叫几声,就是不跑开去,显出对这一片山水眷恋的样子。乡长曾庆炎将它牵到乡公所养起来,作为代步之用。不几天,国立十一中筹备处从邵阳迁过来。曾乡长见杨校长经常在竹篙塘八华里范围巡视,便送给杨校长代步。

  杨校长愉快接受了这件特殊礼物。一是应急时可作代步之用,二是等豆浆房建好以后,可用来拉磨磨豆浆。

  杨校长牵出小白马。刚出马棚,白马振鬃长嘶一声,前脚一个旋子,人立而起。杨校长识得,这是云贵高原产的良种马,个头不高,却是背平腿健,劲道十足,善山路行走,性情平和,吃苦耐劳,最受云贵农家和马帮欢迎。

  杨校长等马立定,一步跨上马背,轻带缰绳,沿着平溪边的山路,缓缓行进。

  从甫公祠到上阳祠初中分部约四里路程,以前都是凹凸不平的山路,路边都是荒山荒地,荆棘丛生,很难行走。从上月初开始,录取了的学生和抢救来的学生,每天上午补课,下午劳动。短短个把月时间,路修好了,劳动场地——菜园、果园也粗具规模,甚至连渡头堡、鳌鱼嘴的两个码头也修好了。大大小小的标语牌竖起来了,那上面的标语都很有气势,书法也极好,据说都是新来的美术教师杜亦华的手笔。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他想起了这句话,心中充满欣慰与豪情。自己和李际闾、郑泽、阮湘、朱汉等一大批留日学生和留英留美学生,当年三更灯火五更鸡,研究日本、研究欧美,积累了那么多知识和经验,立志教育救国,此其时矣。现在找到了竹篙塘这片沃土,只要时局允许,一定要把国立十一中办成全国一流的中学!

  小白马缓缓走在路上,欢快的蹄声敲响大地。路边各处都有学生在劳动。见校长骑马走来,都行鞠躬礼,口呼:“校长好!“杨校长微笑着,举手答礼。走过鳌鱼嘴渡口,走上了平溪东岸的山梁。杨宙康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在马前驻足,向山梁上观望。那山梁上有一丛黑瓦白墙的房屋,那是竹篙塘乃至武冈地面人人皆知的神秘之地——莲社。

  莲社的神秘,不是它有高墙深院,广厦长巷,不是它有雕梁画栋,异树名花。其房舍不过是中式两层楼房,呈回字形圈成一个大院,大门是青石条门框,两边有石刻对联:宏酷西方净土,阐扬震旦文明。

  屋后有几座青峰突兀,远处青石窝的山峦上林海莽莽。屋边树木扶疏,花草相映,青山烘托,一派恬静。

  这房舍,这环境,中国二十世纪上半叶,江河文明发达,农业社会兴旺的富裕农村所常见。除了它恬静温馨的诗意氛围和田园牧歌式的抒情格调,并无其他特殊之处。

  莲社的神秘,在于它的主人。

  莲社的主人姓唐名大圆。功德大圆满,这名字就带有浓郁的佛教色彩。事实上,每天从莲社里传出的袅袅钟声、喃喃的颂经声以及那些个终日忙着刻板雕字印经装书的匠人,可以看出主人唐大圆是个大佛学家。

  杨宙康、李际闾、阮湘、郑泽等人来到竹篙塘之前,唐大圆这个名字就已如雷贯耳。

  唐大圆读经念佛,刻印经书,他不是普通和尚,而是个知名的国学大师。他曾是中华大学、东南大学、武汉大学的教授,天文、地理、历史、哲学、文学都有极深造诣,尤其对《易经》有独到的研究。有著述数十种之多,可谓著作等身。湖南名士称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不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何键任湖南省主席时,欲延聘他为幕僚,打算委以重任,几次上门相请,他坚辞不就,以研究学问为终生志向。抗战前夕,他在武汉创办东方文化研究院。武汉失守,他将该院迁到家乡竹篙塘,筑莲社继续其研究工作。浙江、湖北、四川等省慕名前来求教的学子络绎不绝。

  学校选址竹篙塘之后,杨宙康等人就商定,各个祠堂公屋庙宇庵舍都可用来办学,唯独莲社不要占用。不要惊动这位年事已高的隐士高人,不要侵占他的这一方净土,让他继续其东方文化的研究。

  开学在即,原本寂静的竹篙塘已经喧闹起来。这位老学者的情况如何?学校工作的开展,没有妨碍他吧!如果他有什么困难,学校应该提供帮助。到竹篙塘一个多月了,尚未来得及拜访这位先生,此时,已到门前,正好前去探望。

  李际闾、阮湘、郑泽等人见校长已到莲社门口,想必会去拜见唐先生,便一齐跟了来。

  将白马放在路边任其吃草,杨宙康与众人大踏步走向莲社。进得门来,只见有个大天井,两厢房舍,长廊相连,结构严谨,浑然一体。

  厅堂上家什已经零乱,几个刻字工人正在向外搬印板,一派忙乱搬家的样子。

  众人感到惊异,李际闾问:“学校决定不借用莲社的房屋,为什么要搬家呢?”

  工人说:“不知详情,要问唐先生。”问唐先生在何处,工人用手向里间一指,自顾忙去了。

  杨宙康等人向里间走去,左厢房一连四间,成排的书柜,满满当当摆着万卷藏书,窗明几净,严谨有序,一丝不乱。

  第二间背窗墙边,一张雕花方桌上,搁着一个椭圆形大篾篓,形如腰子大盆,其中盖有一床棉被,棉被之下,似有物体在缓缓蠕动。杨宙康好奇,伸手揭开棉被一角,大家惊得“啊呀”一声,忙后退三步。只见篾篓中盘着两条菜花蟒蛇,蛇身有饭碗粗细。有人揭被,花蛇并不惊动,依然闭眼憨睡。这显然是养熟了的家蛇。为什么要在书房中养这样两条大蛇?见多识广的杨宙康、阮湘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贵客来临,请在书房就坐罢。”

  听见厅房楼梯沓沓声响,烛光摇曳中,一个白髯飘胸的老人带着一股异香站到屋中。

  大圆先生一身汉装青色衣裤,中等个头,六十岁开外,白发白髯被青色衣裤衬得格外耀眼。烛光闪耀中,老人目光炯炯有神。

  老人右手举一支儿臂粗的红烛,烛光熊熊,书屋中顿时罩上一层红光,满屋充满异香。

  杨宙康等人忙躬身施礼:“大圆先生好!我们特来拜访。学校定址竹篙塘,对先生多有打扰。已决定不占用莲社,不知为何竟在搬家?”

  大圆先生长叹一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难如此,我哪里还能安心研究学问。犹豫再三之后,决定让出莲社,给你作校本部。这里地势高,可以俯瞰全局,便于发号施令,指挥全校。”

  阮湘说:“先生是学界高人,著作等身,影响深远。今又让禅兴教,垂功德于后世,真令我辈敬佩万分。”

  唐大圆将红烛放于书桌上,自己在椅上坐下,“阮先生莫客气。先生当年叱咤风云,发起五四运动,给中国带来科学和民主,那才叫影响深远呢。”

  李际闾等人眼光盯在燃烧着的红烛上,大白天,光线正好,燃烛干什么?

  唐大圆站起来,哈哈一笑,将烛举起,“知道你们要来,特燃烛相迎。世界黑暗,道路坎坷,寸步难行,燃烛照明,也许能看清方寸之地,此其一;其二呢,几位矢志办学,为国储才,为抗战出力,将文脉布于竹篙塘上,这是不朽的功业,是我桑梓的光荣。此烛为祖传秘方所制,不光照明,且益智明目。许多大学生都知我有此烛。今以残烛相赠。”“卟”的一声,老人将烛捧给杨宙康,“愿国立十一中弦歌不辍,薪火相传。”

  众人齐齐站起,神情肃然,杨宙康双手接过半截红烛,动情说:“多谢先生珍物相赠,为救国家,为强民族,国立十一中一定薪火相传!”

  李际闾说:“对于办学,先生有何指教?”

  唐大圆一捋长髯,沉吟说:“东方文化是救世良药,要教学生学习,整体性领悟世界的东方智慧,学习洞察个体与集体的关系,寻求永恒变易中的稳定。儒家古老经典《易经》对世人特别有启示。《易经》讲的就是自然和人类活动中的有序和无序的关系,这种关系就叫‘太极’。你们中研究《易经》并能深入堂奥的,肯定不乏其人……”

  杨宙康说:“我们一定谨记先生的教诲,启发学生的哲学智慧和东方道德情操,研究东方文化,……敢问先生,您这些书和印刷设备,搬到哪里去呢?”

  唐大圆说:“竹篙塘老街上尚存十多间旧房。我一辈子走遍了世界各地,垂暮之年,乱世之秋,竟然又回到童年的老屋,这是实实在在的‘大圆’吧。”

  “这两条蛇也搬去吗?”郑泽小心翼翼问。

  “当然。这是从印度弄来的防鼠之物,是我的良友,我叫它们‘守书奴’,我平生积累了这么多书,保护得如此好,就靠了这两个朋友呢。养猫不如养蛇。猫要练爪,四处乱抓,于书不利;蛇晚上却能从墙洞中,悄然从此屋梭到彼屋,鼠辈绝迹。”

  杨宙康吩咐:“学校多派一些工友,帮助先生搬运,一定安排妥当。”捧着红烛,唏嘘着与众人离去。

  想不到,五年之后,大圆先生所赠半截红烛,在国立十一中危难之时,起了大作用。竹篙塘的黎明,是如此静谧温柔。晓星残月之下,大地仍处在矇眬的睡意之中。远处雪峰山,近处金龙山,都只在曦微晨光中露出淡淡剪影。马路上没有喧嚣,田塍上也没有人影。

  唐祠附近农家的一只雄鸡,重重拍了两下翅膀,扯长颈梗,试探式地高啼一声“喔喔嘎——”。

  一鸡开鸣,群鸡齐应。远远近近十里之内,屋场上都响起鸡啼声,“喔喔喔嘎嘎——”,鸡啼声悠远而清越,久久在田野上回荡。

  一阵鸡鸣之后,村庄上复又沉寂,沉寂之后,复又鸡鸣,如此回环。

  因为竹篙塘的鸡鸣是有规律的,春三夏一,秋四冬七。现在正是秋天,鸡必鸣四遍,天才大亮。

  童军教练徐廷熙的哨音也是有规律的。

  起床号“嗒嗒滴,滴嗒嗒——”刚落音,徐廷熙已精神抖擞,出现在初中部的操场上,那只普通铁哨子,在他劲大气足的吹奏下,音响多变,充满力量。“□——□!”是呼喊,更是命令。学生从睁开眼,翻身下床,叠好盖被,穿好衣裤草鞋,洗漱完毕,跑上操坪排队,这一连串的动作,是在五分钟之内完成的。

  徐教官高大剽悍的身子立在操场中央,一脸严肃看着每个学生。他是按战争时期《步兵操典》来训练学生的。

  对于行动迟缓、动作不合规范的学生,徐教官通常的办法是“挖丁公”(用中指弓起关节来敲脑壳)、揪腮帮、罚站……学生畏之如虎。

  但是,他不动手打人。十一中有规定,教师不能打学生。八月初,有个教官踢了学生一脚,被辞退了。

  因为没有正式开学,各部学生都在先生安排下,首先安定生活,寝室床位的分配,没有铺盖的学生同有铺盖的学生搭铺,无换洗衣裤的学生要让别的同学帮助。有部分同学连草鞋也没有一双,天天临睡前洗脚上床。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上山劳动,到鳌鱼嘴运柴米,走的山石路,打赤脚会受伤。每个学生必须至少有一双草鞋。学生来自各地,路途遥远,行李上带来了跳蚤和臭虫,各寝室已泛滥成灾,咬得学生睡不安稳……

  这些问题都摆在先生们的面前,需要帮助解决。

  先生们早就觉察到了,九月下旬以来,学生们情绪慢慢低落。初来乍到时的新鲜感,考取国立中学后的激动,都一天天消退。来自不同家庭、不同环境的学生,生活习惯各异,要融入一个陌生环境、陌生人群之中,真不是易事。有的学生年仅十一二岁,要是在太平时节,还偎着父母撒娇呢。

  而进入竹篙塘以后,每天是严格的军事管理、刻板的生活,许多人都不习惯。特别是有关战争、沦陷区、日本鬼子暴行的消息时不时传来,使学生们的心时常悬着。学校图书室订了各种报纸,负责邮递的工友肖德胜工作很认真,每天清早步行到洞口,上午十点以的,各种报刊邮件都准时传到各分部。因为学校筹备工作出色,教育部奖励了一部收音机,每天都能准时收到新闻。时局、战争的情况,竹篙塘的师生都能了解。

  但自己家中的情况却是茫然。日本鬼子又下乡打掳了吗?家人天天在跑兵吗?父母和弟妹还好吗?

  上午上课没发教材,先生自选教材补课,学习紧张,没有时间想家。下午劳动,同学们开展比赛,也很有趣。

  女生部门前,原有一堵又高又厚的土墙,墙外是一片杂树丛生的古墓地。那里阴森森的,白天是青蛙和蛇的世界;晚上,猫头鹰伢子似的“喔喔”啼叫,时不时还有莫名其妙的响声,让人毛骨悚然。

  顽皮嬉闹的时候,什么事也没有,一旦静下来,就开始想家。快过中秋节了,想家的情绪像传染病一样,侵占了每个人的心头。特别是女生,动不动就流眼泪,一个人躲着哭,两三个人相对哭,有时甚至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呜呜哭个不停。李颖生急得团团转,摸摸这个的头,牵牵那个的手,嘴里不停地安慰“莫哭莫哭!”自己也哭了起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人之常情,何况在这烽火连天、久别家人的时候呢。

  教务处召开了各部主任会议,布置要关心学生生活,大力开展课余活动,下午三点半以后都要排练节目,准备中秋歌咏晚会。

  总务主任陈鸿年做出决定,中秋节的午餐,每桌加两个菜,一钵家常豆腐,一钵红烧肉。红烧肉每桌三斤,烧一满钵,让每个学生吃足。另外,由餐桌上发下去,每个学生煮壳花生一捧,让他们作零食吃——苦难中的孩子,几乎没有吃零食的概念。过中秋节,让他们过过瘾。

  晚饭以后,唐祠前的操坪中央,早早燃起了一堆大火,总务处派了四个工友,运来的一大堆干树枝树蔸,点燃以后越烧越旺,火苗蹿上夜空,将操坪映得通亮。

  徐先生用他富有变化的哨声指挥各部按划定的地方席地而坐。

  晚会统筹是何兆先先生。学校领导都分布在各部,坐在学生中。眷属和周围的农民,竹篙塘老街的乡亲们都赶来,里三层外三层,把个操坪围得水泄不通,何先生跑到高中部的方阵前,找到正在跟学生谈话的杨校长,请他先讲几句开场白。杨校长说:“今晚是歌咏晚会,就用歌声说话吧。看来,今晚上同学们情绪很高,又吃花生又谈笑,这很好。搞得活泼些,让大家高兴高兴。”何先生说:“各部各班排的都是抗战歌曲,有的很悲切,就怕高兴不起来。”

  杨宙康笑着说:“这也没关系,抗战的主题是时代的强音。歌咏志,让大家唱出心中要说的情感吧。这方面,何先生是极有经验的。”何先生宣布晚会开始,第一个节目是女生部合唱。女生们站得很整齐,由一个穿短裙的小女生打拍子指挥,歌声袅袅飘起:

  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我们的祖国已整个在动荡,我们已无处流浪,已无处逃亡。哪里是我们的家乡?哪里有我们的爹娘?百万荣华一霎化为灰烬,无限欢笑转眼变成凄凉。说什么你的我的?分什么富的穷的?敌人杀来,炮毁枪伤,到头来都是一样!看,火光又起了,不知多少财产毁灭;听,炮声又响了,不知多少生命死亡!哪还有个人幸福,哪还有个人安康?谁使我们流浪,谁使我们逃亡?谁使我们国土沦丧,谁使我们民族灭亡?来来来,我们休顾自己打算,来来来,我们休顾个人逃亡。我们应当团结一致,跑上战场,誓死抵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争取中华民族的解放。

  女生稚嫩的歌喉中飘出的歌声凄绝悲凉,如诉如泣,在竹篙塘上空飘荡。本来,熊熊的营火,跳跃的火苗,使大家心情轻松欢悦,师生都在吃零食、谈笑,会场上充满活跃气氛。女生们歌声一起,三千人的会场鸦雀无声,只听到木柴噼啪燃烧的声音,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这首歌,唱的是国人的心声啊……

  似乎是为了改变一下气氛,音乐教师孟文涛凑近何先生讲了两句话。孟文涛站到火堆边,脸带笑容,用他青春的歌声,尽量轻松地唱《寒衣曲》:秋风起,秋风凉,民族战士上战场。我们在后方,多做几件棉衣裳,帮助他们打胜仗。打胜仗,打胜仗,中华民族

  放光芒……

  这是一首江西民谣,曲调活泼灵动,充满信心和力量。孟先生唱到最后两句时,双手握拳,高举过头,有力打着拍子,便形成了全场的大合唱。

  接着是高中部的男声合唱。

  国立十一中的男学生小的十一二岁,大的十八九岁,是大小伙子了。国难时期,经历各异,来自各方,年龄相差较大。组合成男声合唱,显得浑厚雄壮。

  他们唱的是《思乡曲》:

  秋风吹起江水浪,家乡已是血战场。白发老母倚门望,望那征儿回故乡!故乡故乡在何方,想起亲娘泪满眶。本要回家见亲娘,怎奈孩儿在沙场。不还乡我不还乡,孩儿本该赴战场。若不赶走鬼子兵,宁死沙场不还乡。拿起锄头拿起枪,要想回家就打东洋。打走鬼子回家乡,合家欢笑喜洋洋!

  这首歌以朴素叙事的语气诉说骨肉分离的痛苦。老母倚门盼儿归来,儿子在沙场浴血奋战,不赶走鬼子不还乡……男同学们情真意挚的歌唱使全场听众为之动容。

  操坪中央的营火越烧越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火焰在飘忽、在舞蹈,它们蹿向夜空,映亮了操坪田野,映亮了年轻学子激动的脸和脸上莹莹的泪光……

  何先生正在安排下一个节目,突然,一个瘦小的女生缓步走出,站到营火前。事先并没有安排,她是自发走上来的。她那凄清的脸庞和潸潸欲泪的双眼使何老师相信,她会唱出一支最动人的歌,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她的身上。悲切而深沉的歌声,从她稚嫩的喉咙中飘出: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小女孩唱着唱着,脸色苍白了,喉咙也似乎嘶哑了,却是用全身心在唱,满脸是莹莹泪光……全场师生和围观的老乡们无不泪流满面。歌声一停,全场沉默,只听到满场的抽泣声。忽然高中部一男生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回老家去!”全场爆发的口号声,响彻夜空,久久回荡……

 

  第十章 殷忧启圣

  教职员大多数带有家眷,都见缝插针租住民房。好在农户也好,居民也好,都对十一中师生真诚欢迎。有先生开玩笑说,中国全民动员抗战,竹篙塘全民动员迎接十一中。乡亲们将最好的房子腾出来,给十一中教职员安排家眷。家眷们讲的江苏话、东北话、上海话、临湘话、平江话、岳阳话,不到几天,就与洞口竹篙塘话融会一起,相处亲如一家了。于是,竹篙塘的山坡上,田野里,公路上,平溪河边,到处是口音不同、衣服各异的先生、家眷、学生崽、学生婆……

  这些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有的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而来的人们,一旦进入竹篙塘,就肩负了神圣的使命,自觉进入自己的角色。骚乱中得到宁静,杀戮中得到庇护,烽火中得到甘泉,这是何等来之不易!来之不易,就要加倍珍惜啊!

  没有正式开学,在先生带领下,男女学生上午在屋里补习功课,下午搞建校劳动,修路、修操场、修渡口、搞卫生……有条不紊,纪律严明,连吃饭都鸦雀无声。一切按战时处置,一切按军事化管理。以至于乡亲中有人误传这新开办的,是“预备军官学校”……

  一到晚上九点三十分,熄灯号吹过,各部学生在寝室中熄灯就寝,除了值班巡视人员手提马灯各处查看之外,学生全都酣然入梦。那教师房间里的彻夜不灭的油灯更衬托出竹篙塘夜的宁静。

  下阳祠女生部侧边的一间土屋里,一盏油灯,给房间涂上一层昏黄的光晕。

  李颖生在备课桌前坐下来,就着灯光,整理新报到学生的名单,然后翻开了记事簿。

  在大学读书时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到竹篙塘两个多月,白天工作太多,无法伏案,只能晚上简单记几笔,也不是每天都记了,只拣重要的事记了一些,谈不上日记,只能算是笔记了。

  女生部寂静无声,窗外微风中,竹林有沙沙响声,平溪流水淙淙,远处村子里,隐隐传来狗吠。要是没有战争,这里是多么宁静温馨的村庄啊……

  李颖生将笔记本一页一页翻过,这两个月的紧张生活,重现在眼前。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八日,中午到校报到。

  学校有两栋房子,相距四里。一栋唐家祠堂做筹备处,另一栋魁公祠开办暑期补习班,男女共二百多人,女生只有二十多人。

  补习班只设英、数、国三门功课,同时安排劳务活动。每天清晨五点吹起床号,立即到大门外操场集合点名,后由班主任带领举行朝会跑步,跑步完毕再回寝室。起床时天不大亮,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和袜子,常常穿反了。原来是在号声中急急忙忙摸黑穿上的,自己也感到好笑。中午有四十五分钟午睡,师生全体都睡。

  早餐吃大米稀饭,中餐和晚餐都是大米干饭,每桌八人,共吃一钵子蔬菜,每逢初一、十五,中午添加一钵肉食,叫做“打牙祭”,大家都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吃得特别香。

  八月一日起,我开始为学生上化学课了。每周高中两节初中四节。每天课余,上午备课,下午做些管理卫生的工作。魁公祠位于邵阳到洞口的公路旁,是完全空旷的农村,周围仅仅几间茅草屋。除能从农民手里买到鸡蛋之外,一切食物都无从买到。相距四里以外的竹篙塘老街也不过是条小小巷子,有几家小小店铺而已。有一家邮政代办所,寄信还算方便。

  八月十七日学校校医到位,这位牟医官还不错,是军医,态度好。又来了一位湘雅毕业的护士,是李令娴先生的妹妹。我们女生中的病号有了依靠,不用我这个不懂医疗的人瞎操心了,过去只能请当地的中医为女生看病,我尽心为她们熬药,做病号饭。现在好了,治疗方面有依靠了。

  唐祠有架钢琴,我时常去那里就便弹几下,很感兴趣,可惜不能搬到补习班来。

  湘潭、邵阳、沅陵考场的试卷都运来了,我们每天都到对河的莲社评卷子。

  开学前后我特别忙,从早到晚难得休息。白天还替一位数学老师代课,补习班下课后,赶到对河莲社批卷子,晚上回宿舍,已经精疲力竭了。

  九月下旬,女生部在下阳祠建立,一切布置都由我领着女生干。正厅里有几百个木牌神位,迁出以后改成教室。进门的大厅是礼堂兼食堂,东西两旁的楼上是宿舍,大家都睡地铺。楼下两边的房子原是牛栏。把牛粪打扫干净,摆上桌椅,也成了几间明亮的教室。大门口戏台上下,两边厢房都是教师宿舍。

  女生部人数最多时达到三百人左右。

  九月二十七日是中秋节,每逢佳节倍思亲,同学中早就有人想家,有人在哭泣,像得了传染病一样,这里一堆那里一群,都呜呜哭起来。我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难过得流了眼泪。我也只有二十四岁,一个独生女,第一次远离父母远离家,来到偏僻的农村工作,还要装成大姐姐样子,照顾这许多流亡的姐妹们,确实是太难了。

  不久,女生张雅忽然得急病,两手抽搐,呼吸急迫,脉搏沉陷,校医束手无策,认为需注射强心剂,非得去邵阳,在一家英国人开的普爱医院才能买到。情急之中,我头天搭便车赶到邵阳买到了药,当晚步行一通宵,第二天中午赶回了学校,张雅的病转危为安。

  学校宣布,每学期将举行十项比赛:国文、英语、讲演、书法、漫画、竞走、乒乓球、游艺、健康、英语作文。

  湘黔公路在通车以前原本就是一条大道,叫湘黔古道。那时古道上没有汽车,物资的集散运输主要靠水路。若是起旱(走旱路),主要靠挑脚、马帮。那时候,古道上常见有挑夫,数十个一群,每人肩上是一根两头翘起的檀木扁担,扁担两头是两只篾箩,或两只“叉口”——铜钱厚家织布缝制的布口袋,装着百多斤货物,牵成一条长线赶路。那沉重的脚步、粗重的呼吸和颤悠的扁担总使人想象到天际的雁行。那雁行排成人字,排成一字,嘎嘎嘎互相呼唤,进行着它们的万里征程……

  马帮的行进则比挑脚要热闹得多。几十匹上百匹骡马,背上压着高高的驮子,马蹄得得,在石板上踏出火星,马嘴里喷出白沫,一匹接一匹往前赶路。间或有一匹扬鬃长嘶一声,后头的马也嘶鸣一声以示回应。几个押运的老大,虎背熊腰骑在高头大马上,瞪大眼睛,或前或后吆喝照应。他们的背上,必然插有一把飘红绸的大刀,绑腿中暗插两把“小宝”(匕首)。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湘黔公路修通,这古道就不叫古道,而叫公路或马路了。

  马路上不光过马,过马帮,还出现了四个轮子的铁壳子,这是汽车,不过相当稀少,偶有一辆汽车路过,竹篙塘的人都要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望一阵,嘴里惊奇地说一声:“看,汽车!”

  抛锚的汽车停了下来,近几里的大人小孩必然喊喊叫叫,围上去看热闹,一直等汽车弄好了,开走了,才一哄而散,热烈谈论着,然后继续自己的活计。

  自一九三七年以来,竹篙塘人已没有了这样的好奇心。因为这条大马路已经成为了战时万花筒,各种情景时刻变幻,即使有好奇心,也看不过来了。有时连夜过军队,流水一般的军队,无尽无止的一片黄色。头天吃夜饭时就见黄色在流淌,到第二天天亮了,那黄色还在延绵不绝。有时过车队,一辆又一辆等距离前进,扬起一阵阵尘灰。伤兵队伍则是稀稀落落,抬着的担架走得快些,缠白纱布拄拐杖的伤兵一步一挪,痛苦不堪,让人担心他是不是能到达终点……

  难民队、便衣队、游击队,也有耍猴玩把戏的、唱戏的班子,还有骆驼客……

  大路上走过来一队骆驼客。这个队伍不大,人数不多,四男二女,四匹骆驼,不像行色匆匆赶路,而是随心所欲在游览,优哉游哉行走,那样从容不迫。男人和女人都穿短打紧身衣裤,满脸风霜之色,眼睛骨碌碌到处看,手里摆弄照相机一样的匣子。那四匹骆驼驮着帐篷和衣物,昂首远望前方,悠扬踏着步子,颈上的驼铃“当啷——当啷——”韵律呆板的悠响给山乡带来异域的风味,让从未见过骆驼的竹篙塘人特别惊奇……

  这样的庞然大物应该是生活在沙漠之中的,是怎样过河渡水,万里迢迢,来到只有水牛黄牛、山羊麂子的湘西腹地的呢?它们从何而来,又去向何方?他们在做什么呢?

  战争年代,稀奇古怪的事多,谁知道?

  好在学校纪律严格,两千多学生除了晚饭之后“开笼放雀”,田野、竹林、马路上到处有散步的师生,其他时间,学生都在教室中读书学习,马路上的过客是不能干扰他们的。

  莲社已粉刷一新,门楣上挂上了“校本部”三个大字。

  学校的印刷厂,三台石印机和雕版印刷机,还有几台油印机,都在侧房中安顿停当。七八个工人正在忙碌赶印石达开的四首诗。

  莲社的大厅里,由吴学增主持,召开全校第一次教师大会。

  吴先生作开宗明义的讲话,宣布:“学校工作已全面进入正轨,筹备处业已完成历史使命,今天宣告结束。今天的会议主要是请校长谈谈日本的教育。国难当头,我泱泱大中华正受小鬼子的欺凌。此时此刻,仔细研究日本的教育有特殊的意义。”

  厅堂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杨宙康站到会场前的桌子边,“各位先生,外头有条标语:竹篙塘,竹篙塘,民族的重任落在你肩上。这条标语好,说出了国立十一中每位先生、每位职员、每位同学的心声……民族的重任,落在我们每个人的肩上。我们要办好学校,培养救国建国人才,首先有必要研究一下日本的教育……”他环视会场,笑了笑,“看看,先生们中间,剃光头是多数,无一例外都是留日归来的先生。我们留日,并不亲日,恰恰相反,因为在日本呆了一段时间,阮湘先生呆了十三年,对日本有深刻的了解,对这个同文同种‘小朋友’的狼子野心洞若观火。所以要研究其历史和现状,取彼之长,去己之短,办好学校,救我祖国……”

  杨宙康拉开公文包,抽出一叠文件,“南开学校创办人张伯苓先生说,国家不振,民族多难,其原因是愚、弱、贫、散、私、病,可谓一针见血。这里有一封家书,是长沙留日学生杨德邻于一九○五年写给母亲的。一九○五年,日本战胜了俄国,日本人扬眉吐气,举国欢腾。有趣的是,杨先生将日本和中国国民素质作了详尽的比较……将近四十年过去,中日都发生了大变化。但是双方种种变化中,是否还存在些未变或未大变的东西呢?”

  郑泽将刚印好的这封家书分给每位先生,人手一份。大家认真看起来。

  现在日俄战事虽已结局,然日本想打中国主意,其心甚深。各街上都有清国语学堂,少年子弟,多是讲求英国语、法国语、朝鲜语、俄国语、清国语的。所以讲求英语、法语者,国事上,学问上办交涉也。所以讲求俄国语、朝鲜语、清国语者,打三国之主意也。现在俄国已被他打败了,朝鲜已被他压制了。我们中国到日本者,人虽多,懂日本话者很少,于他国的事情,打听很难。他的学生,来游中国者,都能通中国语,是以中国的事情,一点都被他探听了。我们乡间人听见有人学东方文学、学英文必然骂他是洋教,说鬼子话,殊不知世界各国,凡稍有学问之人,必懂得二三国的语言,不独日本然也。日本高等学生必懂得英国、法国两国之语。

  今比较日本与中国之情形:

  1.日本女子人人读书,女子学堂之多,遍地皆是;中国女子人人不知读书,女学堂全然无之。

  2.日本女子十四五岁时就可以经营商业,独当门面;中国女子十七八岁时只当得小姐,藏在房内。

  3.日本女子堂堂正正,不知畏人;中国女子见人就躲,缩头缩尾。

  4.日本男子人人看报,以不晓得世界事为可耻;中国男子人人不看报,以讲到世界上的事情为荒唐。

  5.日本男女,人人勤快,人人俭省(日本吃食多半是生冷,且极少。每餐生白菜一酱油碟,或豆腐二片,或小鱼一只,中国人多半吃不下口);中国男子多数懒惰如蛇,好吃如猫。

  6.日本自贵人至下等人,无不做事之人;中国人大半睡晏觉,恋床铺,吃洋烟(日本人不吃纸烟,所做纸烟多半卖与中国人),抹纸牌。

  7.日本人做事之时也要读书,无一时闲(日本人拖东洋车的与门面做生意的皆手中拿一本书);中国人读书者不做事,做事者不读书。

  8.中国人好咒人、好打架,日本街上从未见过。

  9.中国向来读呆书,不求个所以然;日本教子弟读活书。第一要晓得眼面前的事,引他知世界上之事。

  10.日本人人尚武。凡学堂内之高等学生,人人皆能击剑、打枪、跑马,所以一有战事,人人能出头。中国早数十年尚有此风,今则不独读书人不能尚武,即做粗工的人,亦复不能武。

  大家将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感同身受,唏嘘不已。

  日本原也是封建落后的国家,受到列强的欺凌和侵略,与中国有过类似的遭遇。到十九世纪中叶以后,日本废除了不平等条约,逐渐强大起来,成为世界几个强国之一。日本人在二十世纪初就设计了先占领我国东北,赶走俄国人,进而占领华东、华北、华南及全中国的方案。

  日本的强大和发展,有许多方面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们特别重视教育。

  提到日本的教育,就不能不提到日本老教育家吉田松荫和他的松下村塾。

  日本明治维新前,吉田松荫在从事政治活动之余主办教育机构松下村塾,并亲临讲学,强调中央集权的爱国思想教育。他不问贫贱富贵,从各阶层广收门徒,网罗人才。他在教学中,在向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同时也传授各种知识,使学生成为眼界开阔,通晓国家大事,又有实际才干的治国人才。不长的时间里,松下村塾的学生中涌现不少爱国志士、著名政治家,有的成为明治维新运动的元勋,功勋卓著的有木户孝允、山县有朋、伊藤博文、井上馨等人。伊藤博文曾四任日本首相,山县有朋两任日本首相。此外,松下村塾学生中还出了陆军上将、海军上将、部长等多人。这些杰出人才在一八六八年开始的明治维新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从明治维新开始,日本就建立了一套完整的义务教育制度,举国上下,贯彻得极为认真。他们走教育优先的道路。明治新政府刚成立,就派出政府主要成员,组成考察团到欧美考察,历时一年又九个月,“求知识于世界”。回国后,全国上下形成发展教育最优先的共识,教育经费在国家各项经费中占得最多。短短十年,日本国民识字率猛升到百分之九十多。所有国民,都必须受到严格的教育。经过举国上下的努力,日本国民素质得到迅速提高。他们爱国爱家,工作认真负责,讲公德守纪律,团结互助,就是教育成果的表现。

  一九○四年到一九○五年日俄为争夺在中国东北的利益发生战争,当时俄国军队已普遍装备了机关枪,而日本军队只有步枪,明显处于劣势,而日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打败了远为强大的敌人,取得了举世瞩目的胜利。战后,日本举国得出共识:这场战争取得胜利,最根本的是得力于日本的国民教育,是全体小学教师的功劳。

  历史证明,教育可以提高国民的素质,可以唤起一个国家的国魂,从根本上改变国家民族的命运。握教育者握未来,一个不重视教育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

  在日留学期间,阮湘、杨宙康、李际闾、郑泽等一大批学子都把吉田松荫当做自己的楷模,把办松下村塾当做追求的理想,把教育救国,当做唤醒国魂、强大国家的根本出路……

  杨宙康很喜欢陆游的诗,他曾用自己苍劲的书法,将陆游的诗书写成条幅,挂于书房里。

  天下可忧非一事,书生无地效孤忠。东山七月犹关念,未忍浮沉酒盏中。

  “我们不会浮沉酒盏中了。道路已经找到,目标已经确定,竹篙塘已经敞开胸怀……我们要借这块宝地,大展鸿图,办出要比松下村塾强得多的国立十一中学,即培养‘国士’的学校来……”

  先生们都为杨校长的激情感染,莲社中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郑泽站到讲台边,对大家说:“强国必须强民,强民必须强教,这是我们一致的认识。经过反复讨论,校训、校徽、校歌业已确定。我们也参考了各兄弟学校的设计,吸取他们的思想营养。”

  郑泽着重介绍了重庆沙坪南开中学校长张伯苓确定的校训是“允公允能,日新月异”。这校训意在提升学生人格素养和进取精神。

  有趣的是,南开中学的“校色”为紫色。男学生用紫色领巾,校徽都有紫白二色,校舍墙壁,也是用青砖和红色灰泥砌筑,远望显出合成的紫色,非常美观,别具新意。

  紫色,寓紫气东来之意,传说老子出函谷关,守关官员见有紫气自东而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关。不久,果见老子骑青牛前来,便请老子留下著书,老子写下了《道德经》。

  “南开的‘校色’是紫色,我们的‘校色’是什么?”郑泽大声问。

  年轻女教师易钟英站起来,带着几分羞涩答道:“是绿色,是竹篙塘的绿色。绿色,象征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李际闾大声赞道:“好一个春意盎然!到底是湖南大学的高材生。不光是数学高材生,看来还是文学高材生!”

  郑泽又介绍了张治中先生在他家乡安徽巢县小黄山之麓洪家疃创办的黄麓师范,亲题校训为“敬勇诚毅”。

  张治中亲自任命的校长杨效春作了校歌:

  天下为公,伟哉大道。敬勇诚毅,吾校之宝,人生之乐,和合创造。

  郑泽还介绍了湖南陶龛小学的情况。

  湘乡县白鹭湾,涟水之滨有所陶龛学校,由清代同治年间诗人罗信南创办。罗信南崇拜陶渊明高雅人格和诗品,自号为陶龛先生,隐居白道庵讲学。其孙罗襯重秉承先人遗志,将义塾改建为陶龛学校。

  罗襯重曾赴美人哥伦比亚大学学教育,一九二○年学成归国后,亲自担任私立陶龛小学校长,自此毕生致力于乡村教育。

  罗襯重认为,欲救中国,必须从改革教育人手。他以陶龛小学作为中国乡村实验学校,还办了乡村师范,并设“工读生”制度,专收贫民学生,免费两年制义务教育。他实施美国先进的“道尔顿教育体制”,提倡个性发展,重视实践,鼓励创造。

  学校临河对山,风景优美,校内建有图书馆、博物馆、运动场,布置井然。有的学生是从外地慕名而来求学的。学校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国民政府教育部曾颁发金色二等奖章,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省长赵恒惕等政要分别题赠“教泽世延”、“敬教劝学”、“以陶龛精神救中国”等匾,成为当时全国知名的小学之一。

  罗襯重提出“革命必先革心,救国必先救人”,为陶龛学校确立二字校训:血性。学校墙壁上书有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字“血性”,进行“血性”教育。先生教育学生,要有磨血、呕血、耗尽心血的决心,学生要忠诚,不说谎,肯认错,不推诿。做忠心为国,不怕牺牲,敢作敢为的热血青少年。陶龛学校的规则是:陶龛学生是不扯谎的;陶龛学生是不打赤膊的;陶龛学生是喜欢打赤脚的……

  “血性”校训和血性教育,是针对社会轻薄虚伪,委靡不振,贪生怕死,不顾国家民族大义的颓风而提出的,令人振聋发聩。

  郑泽大声宣布:“请杜亦华先生将校徽图案抬进来。”

  年轻的美术教师杜亦华,将一块门板大的布告牌抬到会场前,牌上绘有放大的彩色校徽。

  校徽为外圆内三角形立体图案,其上颜色为黄、蓝、白三色,表示新生气象。

  外圆上有齿轮,表示岁月轮回,时时进步;内重叠三角形,表示德智体三育发展;黄色,代表黄帝子孙,又具高尚、光明、纯洁等精神;蓝色、白色,象征青天白日;中间校名“国立十一中”用宋体字,表示固有文化和悠久历史。

  “这校徽设计大方朴素,又蕴含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很好。”阮湘不住点头,转头问彭籨先生,”彭老夫子,你看呢?”

  彭籨先生穿件彩绸长衫,白髯飘胸,目光炯炯。他是湖南大学的国学大师,古文字学家,三湘学界极有名声。见阮湘问他,便潇洒一捋长髯,朗声道:“校徽设计颇具匠心,其内涵如古典文学丰富,如我的绸衫炫目……”说完,用手抖抖绸衫长摆。

  杨宙康说:“彭老先生,您的绸衫就是古典文学,就是古典诗词,是国立十一中一道耀眼的风景,是我们的骄傲,感谢您屈尊移驾竹篙塘,到这样一个草创的中学来教书。”

  校长几句话,撩发彭籨的诗兴。他站起来,双手一拱,朗声笑道:“校长言重了。我们共赴国难,到这样一个桃源之地教书育人,是大家的缘分。我也不过一教书匠而已。关于教书匠,以前我曾有一联‘伤心夜雨蕉窗,点半盏寒灯,替诸生改之乎也者;回首秋风桂院,剩一枝秃笔,为举家谋柴米油盐。’到竹篙塘以后,国人的热血,学子的豪情,同仁的忘我,都令我感动,昨晚我又撰一联,以表心迹:‘三尺讲台,三寸舌三寸笔,三千桃李;十年树木,十载风十载雨,十万栋梁。’”

  “好!太好了!”李际闾带头喝彩,全场响起掌声。

  郑泽又宣布:“我们的校训是忠义、切实、勤劳。”

  先生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认为校训是六字箴言,像“血性”校训一样有个性,有针对性。学校即社会,生活即教育,我们培养的学生,重在人格教育,陶冶忠义之气,切实之风,勤劳之习,务期造就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不敷衍,不推诿、不虚华、不怠惰之真正人才。

  “校训、校歌,是一所学校的灵魂。关于校歌,斟酌歌词,我和杨校长颇费了些心思,弄得我们江郎才尽。‘殷忧启圣,多难兴邦’是主旨。确定后,又请教了阮、彭几位老先生,都认为还过得去,请沈建平先生谱了曲。”

  郑泽话音刚落,音乐教师沈建平便扛着抄了校歌的歌牌走进来,说:“校歌歌词雄浑典雅,气势不凡,唱出全校师生的心声,杨校长和郑主任是大手笔。至于曲子,既要有昂扬的格调,又要有进行曲的节奏,我献丑了!”

  李际闾说:“沈先生虽然年轻,却是很有成就的音乐家。校歌曲子,昨天由李颖生、何兆先等几位先生试唱了,都认为很好。歌声,是战斗的呐喊,灵魂的抒发,校园不能无歌。到竹篙塘的两个多月,各部都开展了歌咏活动,歌声响彻了竹篙塘的每个角落。今天公布校歌,让校歌伴我们学习战斗、成长成为全校学子的灵魂……”

 

  第十一章 午炮

  两千多学子,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教室和座位,有了自己的宿舍和床铺,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和读书奋斗之所,对于大多数无家可归或有家不能归的孩子,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大家以紧张的心情,期待开学。

  这天早操完毕,各部得到通知:开学典礼前三天,各年级国文课统一学习石达开的诗文,由各班语文教师讲解。这是杨校长的号召。

  上午第一节课,每个人都得到了校印刷厂印刷的太平天国名将石达开的《讨胡虏檄》和四首七律诗,有简单的注释,还有一小段文字介绍石达开生平。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只觉苍天方愦愦,要凭赤手拯元元。三年揽辔悲羸马,万众啼饥似病猿。我志未酬人已苦,东南到处有啼痕。

  石达开的诗文本具有慷慨悲歌、开天辟地的英雄气概。各年级国文老师都是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讲解古典文学,实为拿手好戏。有声有色的讲解和饱含感情的渲染,一位惊天地泣鬼神、无私无畏的英雄形象屹立在学子们的面前。

  这两天,各教室吟哦之声不绝于耳,大家朗读背诵,深刻理解。这是在国难当头日寇横行,年幼无知的学子感到前途渺茫之际,这民族英雄主义的情感,不屈不挠的民族气节和壮怀激烈的爱国情怀,如及时雨洒在学子心头,鼓舞了大家抵御外侮、同仇敌忾的精神,给即将开始的正规学习吹响了进军号。

  校本部莲社的电话总机已经装好,各部装有分机,通讯传达很方便。加上鳌鱼嘴和渡头堡码头都修好了,渡船和艄公都配备整齐,二十四小时摆渡,所以上下八里的范围,联络灵活,交通称便。

  举行开学典礼的这一天,竹篙塘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各分部的操场前、大路边、渡头口都竖立了大标语。“收复失地,还我河山”、“读书为了救国,救国必须读书”这些民族的强音,无不使人热血沸腾。

  上午九时,各分部都吹响了集合号,号声清越而激昂,此起彼伏,高飘入云,“嗒嗒滴——滴嗒嗒——”像是在互相呼应,又像是向世界欢呼:开学了!开学了!国立十一中开学了!

  开学了!这三千多人,经过半年多的奔波劳碌,冒着敌人的炮火,千辛万苦奔向竹篙塘,终于等到了开学的这一天!

  九时二十分,各部的学生队伍每人手中提个小板凳,胸前挂着校徽,都向高中部大礼堂开来。如金龙出海,如山溪汇河,大路上、田塍上,长长队伍蜿蜒,步伐整齐,歌声嘹亮,学生们虽然没有统一的校服,衣裤多是青蓝杂色,却干净整洁,哪怕是补丁,也补得精致,给人朴素大方的美感。高1班全是男生,不知从何处弄来许多布带,每个人打了绑腿,走起来虎虎生风,加上青一色的光头,更显出无限的青春活力。女生部三百多人也是想尽了办法,都是黄色童子军服,黑色短裙,腰系童子军皮带,一色齐耳短发,那个李时均,那个陆韵华、周如玉……是那样气质高雅,端庄美丽……

  竹篙塘的乡亲们早就得知今天要举行开学典礼,早早吃过饭,拥到路边看学生队伍,男女老少欢笑、鼓掌,像过年看龙灯一样。

  “天啦!哪来这么多学生崽,学生婆?”

  “看那些学生婆,裙子真好看!”

  礼堂里挂着一副黑底金字的长联:

  沧海横流,正盼作砥柱,望诸生尝胆卧薪,发奋图强,每饭不忘天下士;

  菜根咬断,方为真君子,想先哲切荠划粥,先忧后乐,立身端在少年时。

  十时整,各部的学生队伍都已进了大礼堂,坐成方块阵。宽敞的大礼堂里,形成歌声笑语的海洋。高中部在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女生部在唱《淡淡的三月天》,赛歌拉歌,热闹得要将屋顶掀起……

  主席台正中坐着杨宙康、吴学增、郑泽、阮湘、李际闾……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欣慰的笑容。

  开学典礼由吴学增主持。首先由郑泽主任正式颁布校徽、校训、校歌。

  早半个月,校训已在各部竖了大标语牌,“忠义、切实、勤劳”已由先生们作了阐述,已成了深入人心的“六字箴言”。校徽已戴在每个学子的胸前,朝夕相伴中,提醒每个学子:我们是骄傲的十一中人!至于校歌,已唱响在竹篙塘的每个角落,融入了每个学子的血液中……郑泽只对歌中的个别词语作了浅显的解释。如“圭臬”是古代的测量工具,将“忠义、切实、勤劳”悬为圭臬,就是作为衡量思想行为的标准,行事处世的准则。

  吴学增宣布,全体起立唱校歌。

  师生肃立,沈建平指挥,同声高唱:殷忧启圣,多难兴邦,八方子弟,萃集一堂。忠义、切实、勤劳,悬为圭臬,生产训练,人格教育,精神贵发扬。我们责任綦重,年富力强,大家进德修业,期作国家栋梁。中华民族,前途无量;国立十一中,万丈光芒!

  校歌以沸腾的情怀、磅礴的气势,传递了师生的心声,唱出了时代的强音。

  这是一支励志的歌,国立十一中一批又一批学子,踏着歌声,战胜苦难,走上前方,走上血战场;这是一支不老的歌,六十年之后,竹篙塘上空,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还在不绝地回响。

  歌声初歇,吴学增宣布,老师代表、著名历史学家李作华先生讲话。

  李作华毕业于日本帝国大学史学系,是湖南中学界有名的历史教员。时下湖南高中历史课本就是他精心撰写的。他高高的个头,风度优雅地站在主席台前,微笑着说:“今天是我们学校成立的日子。十月一日是校庆,十月十日是国庆,我们的陪都是重庆。这是‘三庆’,是三喜临门。”他的脸色一变,语调变得沉重,“但同学们千万要牢记,我们正国难当头,我们很多人的父母兄弟姐妹还在敌人的枪口下饱受磨难。我们正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大家一定要卧薪尝胆,发奋读书,救亡图存,生死以许,报效祖国,除此之外,别无生路……”

  李先生的一席话说得同学们泪流满面。大家心中暗暗发誓,为国家,为民族,奋斗终生。

  吴学增宣布杨宙康校长讲话。

  学校筹备期间,各部师生陆续听过杨校长的讲话,都知道杨校长是个擅长辞令的演说家。这样三千人集中一处声势浩大的场面中听校长讲话,还是第一次。大家仰脸盼望,目光齐刷刷集中在校长脸上,每个人都拼命鼓掌,掌声一波一波响起,如暴风雨滚过田野。杨校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鞠躬敬礼。

  杨校长首先讲解了目前抗战的形势,战时学校办学的目标,阐述校训的精神和意义,向同学们提出希望。他的讲话提纲挈领,要言不烦,最后说:“刚才历史学家李作华先生提出了卧薪尝胆,这个典故,我相信无论是高中、初中的同学,都会了解。如果还有不清楚的,今天回去,一定请你们的国文或历史老师讲解清楚。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问你们‘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你们一定要给我说得清清楚楚,好不好?”

  全校学子扯开喉咙高声答复:“好!”随即,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杨校长说:“大家看,我们这个大礼堂,是杉皮加稻草盖的。此时此刻,大礼堂正是我们中华儿女卧薪尝胆的明证。去年,西南联大的学生,从长沙步行到昆明,也是卧薪尝胆的明证。发奋图强,驱逐倭寇,收复国土的时候,指日可待了,大家努力吧……”

  魏开泰先生指挥全场唱《毕业歌》。这首歌与校歌一样,成为国立十一中学子前进的战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作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作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典礼结束,歌声刚落,莲社山梁上骤然响起一声巨响,“咚通——”一分钟之后,又是一响,接着第三响……三声炮响,雪峰点头,金龙轰鸣,地动山摇。飞鸟停翅,先生开怀,学生欢腾……

  这是国立十一中的午炮声啊!从此以后,每天中午十二时正,全校各部校正作息时间。学校派工友肖德胜从洞口购来大号铁铳和火药,每天十二时差两分点火放铳,三声炮响,是十二点正。

  国立十一中的午炮声啊,响在雪峰之麓、资水之滨,宣告一个不屈民族的抗争;响在竹篙塘的上空,宣告美丽竹篙塘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响在三千师生眷属的心头,闻鸡起舞,焚膏继晷,卧薪尝胆,抢秒争分……

  杨校长在开学典礼上提到西南联大的学生从长沙步行到昆明,也是卧薪尝胆的证明,以激励国立十一中的学生。他提到的这件事,是中国教育界的一件大事,值得一书。

  一九三七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北平危急,华北危急。北大、清华、南开三所著名大学不得不迁校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校本部设长沙韭菜园圣经学校,大部分师生住49标旧清军兵营。法、理、工等学院在长沙上课,文学院则设在南岳白龙潭圣经学校内。前来上课的名教授很多,有文学家朱自清,有英籍诗人兼文学评论家燕小荪等。

  长沙、南岳虽美,但好景不长。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陷落,日本侵略军继续向内地推进,长沙不时遭到轰炸,已无法安心教学,不得不忍痛迁校。一九三八年元月,学校派出先遣人员,赴滇预为筹划。全校于二月二十日兵分两路,向云南进发。

  教师、女生和体弱男生乘火车经香港,再经越南,进入云南。身体强健的男学生,组成“黔滇旅行团”采用战时军事组织形式,徒步入滇,沿途做抗日宣传。

  团长是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亲自挑选的中将参议黄师岳。团以下设两个大队,大队长由军事教官担任,小队长由学生担任,全团共八百人。北大教授曾昭抡,清华教授闻一多,南开教授黄钰生随团辅导。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日,古城长沙春寒料峭。韭菜园圣经学校操坪上,军号声声,气氛热烈。全团人员身着整齐的新制服,精神抖擞,举行誓师大会。为了避免敌机跟踪轰炸,待天黑后乘木船到益阳,上岸开始步行。

  由于张治中主席的关照,对沿途各县事先都打了招呼,步行到湘西芷江等地,猖獗的土匪也不敢骚扰,一路平安无事。途经凤凰时,沈从文先生正避难在乡,特设宴为教授们洗尘。

  进入贵州省以后,这支刚强的大学生队伍受到当地乡民特别的欢迎,有的县甚至派中学生队伍在城郊夹道迎接。走到省城贵阳,天上正下滂沱大雨。队伍冒雨前进,歌声响亮,步伐整齐,学生们全身湿透,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汗水、雨水和激动的泪水交相汇流。有的跛着脚,有的拄着棍,有的赤脚在泥水中瑟瑟发抖,但都挺直脊梁,咬紧牙关前进。没有一个人打伞,没有一个人迟疑。大街两旁的市民热烈鼓掌。

  这次迁徙,途径三省数十个县,步行三千三百华里,历时六十八天,白天风吹雨淋日晒,夜睡稻草地铺,有时睡牛栏,脚上起血泡,人人脱层皮,但个个斗志昂扬,毫不退缩。师生都抱定一个心愿——兴学储才,抗日救国。

  到达昆明以后,当局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并宣布长沙临时大学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西南联大,名重一时,饮誉中外,获诺贝尔奖的杨振宁等许多著名学者,都出自此校。

  带队的团长黄师岳中将,当时已年过半百,与团员一起跋涉,安排大家的生活,爱护同学,艰苦备尝,受到大家爱戴。西南联大为感谢他,在行军结束之后,赠他金表一只,川资五百元,纪念册一本。他只留下了纪念册,其余礼物一律婉谢退回。

  《西南联大校歌》正表现了国难当头,弦歌不辍,卧薪尝胆,誓雪国耻的坚毅的爱国精神。杨宙康校长曾以他苍劲的行书,写成一幅长卷,挂在莲社办公室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住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檄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高一招的是高三插班生,四十三个学生,来自江苏、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各地,以湖南人最多。各人经历不同,年龄相差悬殊。有的是大小伙,有的稚气未脱;有的洋装洋帽,各方口音;有的土头土脑,满嘴俚语。可谓万方杂处,洋洋大观。入校之前,都已初中毕业,或去当兵,或去求学,都在人生的三岔路口徘徊。十一中向他们敞开大门,不仅免费上学,还给伙食贷金,这对战乱中彷徨无计的青年学子,当然是天外福音。来到竹篙塘之后,深知只有一年求学之期,转眼就要毕业,或报考大学,或寻找就业机会,都加倍珍惜,个个专心求学,切实勤劳。

  上午第一堂是国文课,钟声响了以后,高1班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待先生来上课。

  只见平时不苟言笑、面色冷峻的阮先生,今日却笑容满面走上讲台。值日生彭驭乾发口令“起立,敬礼!”全班同学整齐站立,向先生鞠躬行礼,随“坐下”的口令齐齐坐下,等待先生授课。

  阮先生扫视大家一眼,说:“古人云,鸡鸣时,人初醒,便打点一日勾当。我欲云云,作何云云。今日作何事呢?今天是农历九月九日,是我们到竹篙塘的第一个重阳佳节。我们也来个重九登高吧,全班登金龙山去……”

  登高岗而长啸,临清流而濯足,都是人们向往的雅事,何况是好动的年轻学子。来校近三个月,每天都是紧张的朝会、上课、自习、劳动……连体育课也是严格的训练。猛一听到这意外喜讯,同学们都雀跃起来。又怕影响别的班上课,他们在彭驭乾指挥下,静悄悄排好队,向金龙山进发。

  金龙山距高中部约四华里,山并不高,仅海拔三百四十五米,山上方圆一公里。比起三山五岳,真是小巫见大巫。

  前人有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座小山,却有四奇,《宝庆府志》、《武冈县志》以及一些古籍野史都有记载。故山虽不高,名气却大。

  有哪四奇?一是孤峰卓立,于金龙村平畴之中,一峰兀然而起,巍然屹立,巨石嶙峋,峰壁如削,故显得险峻峭拔,名之为“金龙”是因为山势如金龙蓦然昂首。也如一位慈祥老者,殷勤守护四周田园村庄,成为竹篙塘方圆百里标志性自然景观。二是山顶之上古人曾建有金龙寨,今留有金龙寺。寺为乾隆年间重修,正殿偏殿,檐牙高翘,房舍凌云。三是山前平溪如带,碧波粼粼,山顶寺旁冒出一眼甘洌清泉,终年汩汩淙淙,冬暖夏凉,从不枯竭。四是有明末清初志士方密之隐居金龙寺,并留下了那副抒情言志的名联。

  有此四奇,年轻学子谁不心驰神往?只是开学以后,课业繁忙,无暇登临览胜,今日阮师开恩,大家得以实现心愿。

  同学们急急奔到山前,只见古树婆娑之下,黑石遍布,高低错落,气象森然。黑石丛中,有古人修凿的蹬道,蜿蜒伸向山顶。

  金龙古寺,如一顶峥嵘官帽,高高戴在山尖。

  全班到了山下,彭驭乾让大家排好队,说:“重阳登高,阮师定有感慨要发。请先生讲几句话吧。”

  阮湘今天兴致很高,摸摸被风吹乱的白发,笑着说:“你们这些大汉子登山,总不会要我作‘战前动员’吧?说起登山,我想起岳麓山下有座‘自卑亭’。亭名出自《礼记?中庸》,原话是‘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登岳麓山的半山道中,从前建有‘道中庸亭’,山顶建有‘极高明亭’。三亭之设,自下而上一条视觉和交通轴线。清人李拔撰有《自卑亭铭》:‘窃闻圣教,登高自卑。伦常日用,百姓与知,率由践履,变化固之。宫墙何异,美富何奇,毋悲路岐,循循下学,入圣之基。’巧妙以登山之路,喻示为学之路。”

  大家一齐鼓掌,都佩服阮师的国学功底和惊人的记忆力。

  阮师说:“好了,不说这些道理了。今日登山,只来个小小比赛,按登顶的先后分个名次。先登山顶并背下金龙寺门联者为胜。”

  只听彭驭乾一声哨音,同学们齐向山上跑去。

  山脚的黑石地段约五百米,地势平缓,三十九个小伙子和四个姑娘都如离弦之箭,一齐向唯一一条上山路口冲去。战争年代的少年,差不多每个人都有曲折痛苦的经历,都能吃大苦、耐大劳。入学时都是千里跋涉来到竹篙塘的,对这样一座小山,谁放在眼里?便跑得快,冲得猛,只想一口气奔到金龙寺的大门口,背诵那副门联,夺得一个好名次。

  谁知进了山门之后,山路壁陡,一级一级石蹬道距离很大,上一蹬便要停一步才能再跨上一蹬,很耗费体力。加上一开始冲刺太猛,上了十多蹬以后,连体力好的严松柏、彭安国、周琼山都汗流浃背,大口大口喘气了。有体弱的同学,只能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上挪。

  只有郑存洲、彭驭乾、蔡汝嘉、柳克绍、时文进几个男同学,首先并没有冲在队伍前头,却是从容不迫大步上山,到了山门石蹬道上,他们后发制人,一步比一步快,沉稳登上五百级石蹬,在长啸声、欢呼声中,跨过仙人泉,绕过香炉石,站到了金龙寺大门口,坐在乱石上擦汗喘气,赶快背那副门联。

  正背得高兴,彭驭乾一低头,只见半山腰蹬道上,阮师在两个男同学的搀扶下向上攀登,有时手脚并用,双手攀上石蹬,再移脚挪身。他爬得那样艰难,又是那样坚定。这是真正的“爬山”。那一头银发,在秋日阳光中一闪一闪,犹如一朵飘动的白云……

  望着阮师艰难的身影,彭驭乾鼻子一酸,热泪已模糊了双眼。在学生眼中,阮师是哲人是学问家,是叱咤风云的五四斗士……当年火烧赵家楼时,那几个“湖南蛮子”有何等的英雄气概!临危受命担任湘北重镇岳阳县长时,又是何等的英明决断!现在却是白发苍苍,给人英雄迟暮之感。老人家年过花甲,为培养人才,一头扎进国立十一中的筹建和开学工作,不计名位,国文教师暂未到位,他毫不犹豫又顶了上来……

  阮师已经爬到了仙人泉边,也许是蹬级太高,脚崴了一下,身子晃了一晃。彭驭乾和时文进一惊,口里“呀”了一声,便向山下冲去。几个同学都看到阮师上山艰难,都跟着跑下去迎接。

  一边一个男同学架着手,两个男同学在背后推,在呼喊声、欢叫声中,阮师上到了金龙寺门口。

  彭驭乾、时文进扶阮师坐在一块可以靠背的石头上,女同学端来一碗山泉。全体同学围着阮师席地而坐。

  秋阳软软地照在同学们青春的笑脸上,微风轻吹,凉爽而惬意。坐在高山之巅,山下田畴、村落历历在目。平溪如带,两岸错落有致点缀着上阳祠、下阳祠、甫公祠、魁公祠、莲社……还有那架永不疲惫、永不停息的筒车,在嗬嗬将水转扬上岸,仿佛能听到它的吟唱声。稻谷黄了,田里铺了一方方金毯;甘蔗叶枯萎了,榨糖机响了,有人在扬鞭赶牛,屋场上有犬吠。谁家的鸡婆在争窝生蛋,“咯咯咯嗒……咯咯咯嗒……”吵闹不休。如果公路上没有难民人流或军队,竹篙塘是这样温馨恬静。

  年轻的学子们都沉浸在竹篙塘的美景中,都感到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有这样一片美丽的净土、敞开胸怀接纳了自己,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从寺后山洞中流出的一泓清泉,沿着几节竹枧,汩汩流到水槽中,丝丝不断。两个年轻尼姑,捧着粗瓷碗接水递给大家解渴。

  阮师呷了一口泉水,缓声道:“看看,平畴之中,一山拔地接天,金龙山多美,竹篙塘多美!更能消几番风雨,只可惜一片江山!我们这样的大好河山,却被日本人践踏,同学们要时时牢记这个仇恨!”

  像是不愿让登山的愉快气氛变得沉重,阮师笑道:“刚才我是被你们几个架上山的,腿脚真的不行了。那年在岳阳县长任上,土豪劣绅搞政变,我带着杜显振、丁淮十连夜步行,两天两夜走三百里赶到长沙……而今,上个金龙山也感困难了!元代书画家赵孟頫有首《老态诗》,我背给大家听听:‘老态年来日日添,黑花飞眼雪生髯。扶衰每借齐眉仗,食肉先寻剔齿櫼。右臂拘挛巾不裹,中肠惨戚泪常淹。移床独坐东窗下,畏冷思亲爱日檐。’我是不是像诗中描写的形象?”

  没等他说完,四个女同学齐声喊起来:“阮师不老!阮师不老!“全班男同学都跟着边拍手边齐声高喊,顿时,“阮师不老”的呼声,响彻金龙山巅,飘荡在竹篙塘上空。连两个尼姑也情不自禁,跟着拍手呼喊。

  “好好,你们说我不老,我阮湘就不老!我的心是年轻的。我要跟你们一起,发奋图强,拯救我们的祖国。刚才上山,彭驭乾等五名同学,跑在最前头,他们取胜的原因是什么?”

  多数同学都说那是他们身体好,劲足,爬山不费力。

  有个女同学说:“他们的草鞋合脚,跑起来当然快……”

  阮师说:“我看不尽然……彭驭乾,你说说看。”

  彭驭乾思索片刻,说:“刚开始,我并没有用十分力猛冲,后来爬陡坡才用十分力……我蓄了力,才有后劲。”

  “好个‘蓄力’!这是动了脑筋的。爬山如此,做任何事都如此,都应当动脑筋。哲人有言,‘我思,故我存’,要牢记!”

  阮师的话像春雨洒在学子们的心头。

  “金龙寺门联能背下来吗?”

  陈寿祖说:“每个人都能背下来了。上联好懂,下联的意思有些不明,请阮师讲一讲。”

  阮师和同学们一齐望着寺门上的对联。对联为楷书雕版,黑底绿字,字体刚劲,虽因年代久远表面斑驳,却古意袭人。拔地千寻,碧汉空中悬古寺;离天三尺,白云堆里响残钟。

  收回目光,阮师说:“对一篇文章、一副对联,要真正理解其深刻含意,就必须了解其背景和作者。这副对联的作者是桐城进士方密之。

  “方密之,名以智,与侯方域、昌襄、陈贞慧并称为明末金陵四公子。他们原过着诗酒风流、笙歌逐笑的日子,有出色的才情。经过翻天覆地的‘国变’,各走了不同的道路。方密之辗转西南,参加残明政府,坚决抗清,曾随南明桂王的小朝廷流浪到湘西南,驻跸武冈。小朝廷失败,他隐居金龙山为僧,为抒胸臆,留下了这副对联。

  “这个方密之,后来回到他的故乡,做过浮山华寺的住持,到许多名山僧寺讲学。他不光是杰出的文学家,还在哲学、医学等方面都有研究,写下多方面的著作。晚年被捕入狱,康熙十年冬,由江西被押解去岭南,舟经万安惶恐滩,在风浪颠簸中死去。他的墓在安庆松阳城北部的浮山北麓。墓很奇特,墓碣很小,藏在墓后,不书新朝甲子,也不遵释家规制,是按他本人的遗愿而建,可见他至死不屈新政权的遗民心思。

  “此联上联写景,极言金龙山之高;下联抒情,抒发自己的不屈壮志。虽然抗清失败,国事已不可为,孤掌难鸣,残钟独响,故国西风,哀思绵绵。这‘残钟’就是不屈不挠,不离不弃,在碧空中,在云堆里,朝朝暮暮响个不停,誓与仇敌不共戴天——知不可为丽为,这种强烈的民族意识和不屈精神,对后人是有启迪的。希望大家回校后,到图书馆借一本书,书名叫《明季南略》,薄薄的一本,读了以后,你们就会懂得方密之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金龙山上响起学子们的热烈掌声。

  趁着大家的高兴劲儿,活跃的郑存洲提出:“我们高l班同学都很活跃,许多人各有特长,何不组织一个剧团,请先生当指导,编演节目,宣传抗日,又活跃了大家的生活,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陈寿祖第一个站起来说:“郑君的提议好极了,我举双手赞成!”陈寿祖英语极好,能读英文原版名著,能用英语背雪莱的诗。他受西方文学影响大,对戏剧活动极有兴趣。

  “太好了!我们成立自己的剧团,课余时间排节目,有机会,到武冈、邵阳演戏抗日!”女生苏琴是个性格开朗的姑娘,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

  彭驭乾沉思了一下,说:“郑存洲会吹口琴,会跳踢踏舞,又热心大家的文娱活动,就推他当团长吧。我们的剧团叫个什么名字呢?”

  陈寿祖朗诵一样说:“学校新创,班级集体新成,我们来到雪峰山下的竹篙塘,师生是为国家拓荒开山……”

  苏琴尖声叫道:“开山,就叫‘开山剧团’!”

  金龙寺前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阮师微笑颔首,脸上充满欣慰。

  开学后不久的这次游山活动,既走出教室,开展了体育活动,在大自然中领略祖国河山的美丽,又学了历史,学了文学,更见识了阮师的学识和胸襟怀抱,学生们终生不忘。

 

  第十二章 火种

  下阳祠楼上的女生寝室,是用又宽又厚的木板铺成的,上上下下只有一道楼梯口。楼板上划分为四长排,靠墙的两边各一排,中间两排紧紧相连,两旁都留有一尺多宽的过道。寝室里没有床铺,每个女生各占有一块长约六尺,宽不到二尺的面积作床位。墙边的床位,女生的头靠墙;中间的两排床位,女生便是头顶头了。

  这样的战争年代,同学们大多来自沦陷区,吃过千辛万苦,此刻到了竹篙塘,能读书,有饭吃,就很满足,对生活没有高的要求。况且,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一排排躺在楼板上,冬天可以共被御寒。晚就寝早起床时,虽然韩婆婆管得严,不能说话嬉笑,也禁不住少女们爱笑闹的天性,我抠一把你,你捏一把我,相视而笑,被窝里讲“悄悄话”。

  已是半夜时分,经过一天的紧张学习和劳动,同学们都已入梦乡。静悄悄的夜,几盏昏暗的油灯,在墙壁上闪着黄色光圈,楼板上此起彼伏传来轻微的鼾声和梦呓声。

  突然,“呀——”一声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叫声这样凄厉、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同学们都从酣睡中惊醒过来,瞪着惺忪的睡眼,有的跟着大叫“呀——呀——”,整个寝室翻江倒海似的骚乱起来。大家慌张地从铺上一跃而起,叫的叫,喊的喊,哭的哭,有的连衣服也没穿,披着被子直往楼梯下冲。求生的本能使大家魂不附体夺路而逃。有几个同学在慌乱中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躣躣躣——”几声哨音,听见李颖生先生在高声喊:“同学们,安静下来,不要怕,什么事情也没有!”

  同学们看到李颖生、易钟英先生站在楼梯口,韩先觉和康懿诚两位管理员手提马灯,站在她们身边。顿时,像见到了亲人,有年小的女同学,又哑哑地哭起来。

  易钟英说:“刚才是一个同学上厕所,摸黑踩了过道边一个同学的脚,这个同学从梦中惊醒,一声尖叫,吓坏了周围的同学,都跟着大喊大叫起来……这是一场虚惊,什么事也没有,不要害怕!你们是十一中的孩子,十一中像母亲一样护卫着你们,我们和韩妈妈都随时在你们身边!”

  哭喊很快平息下来,同学们回到各自的铺位,寝室的秩序恢复正常。墙洞里的灯盏又平静地闪烁昏黄的光亮。

  但女生部的管理者们并没有入睡。她们聚集在办公室里,研究今晚发生的恐怖的一幕。

  李颖生说:“女孩子经历战争的阴霾,经常见到听到血腥和恐怖,又远离亲人,有恐惧心理,才有这令人惊心的一幕。有的兵营炸营是很可怕的。由于紧张恐惧心理,有的兵士半醒未醒时,提机关枪扫射的事都发生过。我们今后要多巡夜,使孩子们去掉恐惧心理……”

  从此,女生部宿舍区的过道里、寝室内,哪怕是深更半夜了,韩婆婆那一扭一扭的身影,总晃动在她手中小马灯的昏黄光圈中。学生们偶然醒来,见到这身影,见到这灯光,如在家中见到母亲的身影,便又恬静地睡去。

  韩婆婆巡夜,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喊醒女孩子们起来捉臭虫。

  这天傍晚,易钟英来到女生宿舍,对小女孩邓福秋说:“邓福秋,你是个用功的孩子,学习抓得很紧,但上课时你怎么老打瞌睡呢?”

  这孩子年龄小,身子单薄,学习却最为刻苦。上课时却老是控制不住自己,鸡啄米一般打瞌睡。长此下去,影响学习,也影响身体。她是单独一张课桌,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同学们看不见她“鸡啄米”,数学教师易钟英早看在眼里。邓福秋也为上课打瞌睡懊恼不已。想了好多办法,比如在眼角上抹辣椒水,有次甚至急得用一片小竹签撑眼皮,都无济于事,瞌睡照打不误。

  “肯定是没有睡好觉。来来,看看你的铺位。”

  易先生揭开她单薄的垫单,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再用一根小竹片挑一挑垫单下的木板缝,天啦,满缝都是臭虫!竹片搅动了“马蜂窝”,大小臭虫像进村的日本兵一样,排队牵线奔跑……

  “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吸血鬼围攻你,你怎么能睡好!”易先生把含着泪水的邓福秋揽在怀里。

  于是,全校开展了讲卫生、除三害(跳蚤、虱子和臭虫)的运动。

  总务主任陈鸿年想出个办法,每个分部砌了个大水池子,池底安大铁锅,锅下是大柴灶。将池水烧沸,把床铺被盖放进沸水中煮。每个星期天,各分部水池下火光闪闪,学生们忙着“煮臭虫”。

  用这样的“蒸煮法”当然有一定的效果。但时间稍长一点,臭虫又子孙繁衍,猖獗起来。韩婆婆便只好使用最原始的办法。

  晚上九时,就寝铃响过之后,同学们很快进入梦乡。正当大家睡得又香又沉时,韩婆婆提着一盏小马灯,一步一扭爬上楼来,从寝室这头喊到那头:“起来呀起来,起来捉臭虫!”

  睡得正香的学生被喊声惊醒,又气又恼,“韩婆婆半夜喊魂!”就是爬不起来。你不起来,她就站在铺前喊着不走。学生无奈,只得坐起,睁开惺忪睡眼,掀开席子垫单,只见床板上爬满大大小小的臭虫。用指头用力一按,一按一个,鲜血四溅。有的学生不敢按,就早早准备一个玻璃瓶,将臭虫扒入瓶中,第二天再用开水烫死。

  韩婆婆说,半夜捉臭虫,效果最好。白天臭虫藏入木板缝里,无影无踪,夜里感受人体热气后才纷纷出动,大举进攻。而且,臭虫繁殖速度最快,民间有”三天三夜见曾孙”之说,若不及时扑灭,寝室就成了臭虫的世界。女孩子们年龄小,瞌睡大,臭虫将她们抬起都醒不来。她们正在长身体,营养本来就不足,哪堪再让臭虫吸血?

  每到半夜,下阳祠女生部静悄悄的寝室中,总能看到韩婆婆手提小马灯的身影,听到她几分凄凉几分恳求的喊声:“起来呀起来,起来捉臭虫……”

  紧挨下阳祠有两间土砖瓦房,房后有一眼小池塘,池中绿水汪汪,池边长满菖蒲水草。几只白鸭悠闲地在水中觅食。池岸上种了瓜菜,一群鸡在丝瓜藤架下咯咯咯嬉闹。

  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塘边喊:“高石,快回来吃中饭啰,极好吃的菜哟。你不快来,我和妹妹都吃掉了哟……”

  “莫喊莫喊,蛤蟆在咬钓……”绿茵茵的垂柳条下,传来孩子的回答,显然有些不耐烦。

  “快来快来,吃了中饭,我们上街去买板栗子。”母亲又催又哄。

  杨高石从塘埂那边的树蓬中钻出来,沾了满头的杨花,极不情愿地走过来,翘嘴嘟囔道:“一只大泥蛙正在咬钓,你一喊,就跑了!”

  母亲慈祥地为他拍拍头上的柳絮杨花,笑着哄道:“有关系有关系,总跑不出这竹篙塘,下次再钓它!”说着,牵起他的手,走进屋去。灶上锅里的韭菜煎蛋正发出诱人的香味。

  与一般初一学生相比,杨高石小了一圈,矮了一头,且稚气未脱,顽皮贪玩。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闪着聪慧的光芒。

  这个调皮的长沙伢子,是令阮湘、徐廷熙等先生头痛的角色,可却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母亲出身农村,读过女塾,三十三岁才生下这个儿子。中年得子,父母喜不自胜,一切都为儿子打算,用自己半辈子的积蓄,千辛万苦,在长沙市南门口登赢桥购建一套住房。生活虽然艰难,全家却是和和乐乐。给儿子取学名“高石”,寄望他将来大有作为,如高山巨石一样立于天地之间。谁知儿子两岁时得了疟疾,发冷发烧,几经折磨,奄奄一息。这可急坏了杨家上下老少。父亲到处奔波,求医问药,母亲则将儿子日夜抱在怀中,恨不得衔在嘴里,用一滴一滴米汤终于将他救活,从此精心呵护,只盼他健康成长。五岁那年,高石进了有名的幼幼小学,一直读到五年级,过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长沙发生“文夕大火”,杨家的新屋被付之一炬。父母带着高石和一个新出生的女儿,跟着滚滚的难民潮,逃向湘西,辗转来到邵阳。虽然生活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父母时时忧虑的是儿子的学业。求人托保,让儿子插入导泉小学毕业班寄读。这时的邵阳也是天天躲警报,防空袭,学校便搬到郊区农村上课。课余,师生们编排一些文艺节目,宣传抗日必胜。

  这天,父亲放心不下,跑到郊区来看儿子。只见高石在台上演活报剧,因为他个子矮小,扮演的是一个丑态百出的日本鬼子,正被枪兵押着,跪在台前受审。台上台下,观众挥动拳头,怒吼着:“打倒日本鬼子!”高石偶一抬头,看见观众中站着自己的父亲,竟哇的一声,大哭不止。父亲赶忙上去抱起儿子,“莫哭莫哭,这是演戏呀!”观众先是莫名其妙,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机缘巧合。高石刚从导泉小学毕业便传来了国立十一中在曼真园设筹备处,招收难民学生的消息。

  时局如此艰危,读中学的机会何其难得。父亲认为这是天外福音,一定要全力以赴,狠下工夫,保证考取国立十一中。父亲主意真多。他在市郊东塔寺租下第三层宝塔,铺上一张床,作为“杨氏书房”。又请来一位也准备报考十一中职业部的表侄张勋吾作为家庭教师,将儿子关在塔中复习功课。铁的纪律一条:不准离开宝塔!十岁的调皮孩子杨高石,在表哥的严督下,在寂静的孤塔中,如老僧修行一般,做了几十天的“苦读僧”。

  修行终得正果,高石考上了十一中,且由这位表哥陪伴到竹篙塘入学。

  竹篙塘的山这样青,山坡上的野花这样美,平溪的水这样诱人,永不停息的筒车这样神秘……竹篙塘的世界如此精彩。牛入菜园马脱缰,高石玩性大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缺课、迟到、不上自习、不交作业,起床号响了还在蒙头睡,就寝号响了还在“闹天宫”……小高石很快成了徐廷熙、阮湘的“重点对象”,点名、罚站、记过。小高石一个学期中的“丰功伟绩”是,仅差一个“丁“就要“开缺”!

  父亲得知情况,焦急万分。当机立断,让妻子带上小女儿,从邵阳搬到竹篙塘,租了下阳祠旁农家的两间茅屋安营扎寨,严格监管儿子的学习和生活,同时督促小妹复习功课,准备投考十一中。

  高石仍然读寄宿,母亲每天除了带小妹,在小池塘边种菜,喂鸡鸭,一有时间就到唐祠,察看儿子上课和起居情况。每到星期天,高石就哼着歌,穿过那片迷人的竹林回到家中。母亲搬出平时舍不得吃的果蔬,打几个蛋,甚至杀只鸡,为儿子增加营养。加餐的同时也“加负”,命儿子背国文,背英语。母亲一边做家务,一边听儿子背。她不懂英语,只听他背得熟不熟悉,如果结巴,即要重来,毫不含糊。

  初中三年,高中两年,母亲在儿子身边,茹苦含辛,守护了五年。直到日寇进逼,十一中迁校龙潭,高石高中即将毕业,母亲才含泪离开。

  六十年之后,对国家有杰出贡献的大学教授杨高石,深情地写道:“中学,这人生最重要的阶段,我是同时在母亲和母校的温暖怀抱中成长的,母亲的爱和母校的爱,山高水长,融为一体。”高石永远不忘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首流行的歌:

  母亲的光辉,好比灿烂的旭日,永远地照耀着你的身;母亲的慈爱,好比和煦的阳春,永远地温暖着你的心。谁关心你的饥寒?谁督促你的学业?只有你伟大慈祥的母亲……

  唐祠前的田间小路上,月色迷蒙,树影婆娑。初9班汪嗣圻、黄谷双、任绍曾三个男学生,踏着满田垄的蛙声,一边说笑,一边走回寝室。

  他们碰上了巡夜的熊邵安先生。待他们走近,熊先生问:“三个伢子,好雅兴呀!快吹熄灯号了,你们夜游才归呀!”

  三个学生忙鞠躬行礼,汪嗣圻说:“报告熊先生,不是什么‘夜游’,是去老街给农家孩子上课去了。”

  黄谷双简单报告上课的情况,“民众学校今夜到的人多,有十五个,都是竹篙塘的孩子,还有一个山门的女孩,哭吵着硬要来上课,她娘没法,只好陪她走十里夜路来上课。大家积极性可高呢。”

  任绍曾说:“今夜上了三节课,黄谷双教识字,汪嗣圻教算术,我教他们唱《义勇军进行曲》。女孩子都笑我的鸭公喉咙……”

  先生和学生都笑起来。熊先生亲切地说:“好孩子,鸭公喉咙不要紧,有这样一颗为民众的心就好!你们给农村孩子上课,做得对,做得好!这里大多数农民很贫困,供不起孩子上学。贫困造成文盲,文盲愚昧无知,也就无法改变贫困。你们当小先生,给孩子们上课,就能改变这种状况,你们自己也能了解社会和人生……赶快洗漱一下,睡觉去吧。”

  熊先生是汪嗣圻认识的国立十一中的第一位先生。

  当初,汪嗣圻报考国立十一中时,主持口试的就是熊先生。口试之后,熊先生说:“如果你考取了国立十一中,要十分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日本人侵略中国,你家乡已经沦陷了,你要记住这国耻家仇,加倍努力学习,为建设一个富强民主的新中国而贡献自己的力量!”

  汪嗣圻的眼中,这位熊先生的身上,先生和父亲融为一体。他对学生,平易近人,胸怀坦诚,视学生为亲人。分析问题入情入理,从不空洞说教,善于利用事实,随时随地帮助学生提高认识。

  有次班上游雪峰山,峰高坡陡,脚下是万丈沟壑,胆小的学生几乎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往上爬,体弱的学生便打算放弃登山。熊先生前后照顾,让体健胆大的学生照顾体弱学生,互相搀扶,终于全体登上山顶。

  坐在山顶的草坪里,熊先生表扬了帮助别人的同学,语重心长地说:“登山是需要互相帮助的,没有互相支持,有的同学到不了山顶。互相帮助是团结友爱的表现。只有团结,才能产生力量,才能共同进步。登山如此,打仗如此,学习也是如此。”

  在谈到世界形势时,有个同学说:“眼见希特勒来势凶猛,他会不会霸占整个世界?”

  熊先生含笑说:“如果那样,人类历史就不太好写了……你不妨看看《拿破仑传》。”

  熊先生讲话时,眼睛时不时看看崔文甫、王文穆几个同学。他们都是中国战时儿童救济协会从河南招收来的难童,在浦市难童教养院生活了一段时间,衣不蔽体,形同叫化子。隆冬季节,地上满是冰霜,他们仍光脚穿一双破草鞋,脚趾露在草鞋外,冻成了紫黑色。

  这天回校以后,崔文甫、王文穆等四个同学正要去吃饭,熊先生和熊师母周碧良站在食堂门口,熊先生手中提个布包袱,熊师母却端个饭盒。熊先生说:“冬天了,还穿草鞋,会生冻疮的。昨天刚发了薪水,刚才在老街上买了四双布鞋。今夜洗了脚都换上。”他笑起来,解开包袱,将四双白底青面布鞋递到他们手上,“你们年龄差不多,个头差不多,我也就来个‘主观臆断’,买了同样大小的鞋……”

  熊师母揭开饭盒,含笑说:“熊先生叨念好多次了,说你们患夜盲症。‘鸡毛眼’可不好受,夜里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今天买来新鲜猪肝,炒好了,你们正好吃……”

  第二天,崔文甫几个同学都丢了烂草鞋,换上了合脚的新布鞋。晚上下自习以后,王文穆几个同学兴奋地在操场上又蹦又跳,口里喊着:“我看见路了,我不是‘鸡毛眼’了……”

  熊邵安确实不是一般的先生,他是中共地下党的负责人。

  他受中共湖南省委派遣,参加了国立十一中的筹备工作。省委又派遣刘若云、李颖生到十一中任教,组成党支部,执行当时的白区工作方针“长期埋伏,隐蔽精干,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当前是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宣传抗日救国、团结进步师生是党支部的主要工作。

  塘田战时讲学院被查封后,雷震寰、肖正心、曾毓繁等共产党员回洞口成立党小组,雷震寰任组长,开展地下斗争。一九三九年九月,三人分别考入国立十一中师范部和高中部,继续进行党小组活动,并在师范部发展米长庚入党。

  他们在学生中秘密组织读书会,团结进步青年四十多人,经常阅读进步书刊《共产党宣言》、《大众哲学》、《全民抗战》,还召开小型座谈会,交流学习心得;办民众夜校,由读书会成员担任教员;办墙报、壁报,宣传抗日救国;组织兵役宣传队,组织“洪流剧团”,办《平溪》刊物,抗日演剧活动轰轰烈烈开展,学生中以读书会名义,组织“拓荒社”等进步社团。

  群众的宣传教育很活跃,而党支部核心必须极隐蔽。由邵阳中心县委派人上门联系,每两个月一次,但支部不能去找县委。极少发展党员,只发展了耿宪章、彭富毅、李俊泉三个同学入党。党员与支部也只能单线联系,初16班学生应瑾安的关系从校外转来,被指定与支委李颖生联系。

  这一切都是在熊邵安先生领导下进行的。

  熊邵安是久经考验的地下党员。一九二六年他在上海求学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九三二年被捕入狱,被特务严刑拷打,一度小便失禁。

  全面抗战爆发后,他走出监狱,又投身抗日洪流。一九三九年五月,受党的派遣,参加国立十一中的筹建工作。他和刘若云、李颖生积极配合杨宙康的工作,以极大的责任感和热情,担任教学工作。师生只知道这位学问好、和蔼可亲的先生是学校的台柱,哪里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

  解放后,熊邵安先生曾任安化县副县长,湖南省委党校副校长,九十年代末逝世。他的学生王槐瑞、张瑞洁有诗怀念:

  历尽艰辛五十年,丹心一片镇凶顽。电刑椅上铮铮立,牛绁棚中坦坦眠。

  玉宇澄清邦有道,青春再唤史无前。如今桃李芳菲日,捷报缤纷慰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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