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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十一中学师生生活长篇纪实小说《烽火弦歌》第十三章——第十八章
来源:抗日战争纪念网   2017-05-12 09:29:18

  第十三章 淡淡的三月天

  正如英语教师蒋光增先生经常在课堂上说的那句话:残冬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残冬已经过去,四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悄然来临。

  竹篙塘的春天,是从漫山遍坡的红杜鹃花枝上,是从公路边枝繁叶茂粉白桐子花上,是从满田满垄地毯似的金黄油菜花上,是从不知疲倦日夜吟唱的筒车水轮上,悄悄来临的。

  祖国以她宽厚的胸脯,竹篙塘以她无私的温情,庇护着来自天南海北的三千师生……清晨五点半钟,起床号吹过。五分钟后,各部操场上便会响起练操的口令和脚步声。随后,平溪边,竹林里,花丛中,到处是朗读国文和英语的咿咿呀呀读书声。早餐后四节课,各教室不时传来“起立、敬礼、坐下!”的口令声,教师的讲课声……

  午炮响起,撼天动地。各分部食堂午餐正酣。午休时间,学生午睡,到处寂静如夜。下午上两节课,三点半钟开始,劳动的劳动,锻炼的锻炼,是全校最活跃最热闹的时间。操场上,球赛开始,龙腾虎跃;平溪边,背柴的,运米的,推谷的(李际闾主任称之为“全身运动”),挖地种菜的,你追我赶,吆喝喧天。礼堂里,歌咏队在练歌,抗战歌曲的激越旋律在青山绿水间荡漾;学生剧团的演员们在排演话剧,人间的悲欢离合在再现……

  晚饭后一小时是自由活动时间。“开笼放雀”,学生们三五成群出去散步。

  少数家境好,尚有接济的学生,草鞋里套一双布袜,舒适暖和多了,是最高享受;多数家境艰难或因战乱离散与家庭失去联系的则只能赤脚穿草鞋,踏冰雪蹬冷水,脚后跟生冻疮成了“烂桃”,脚趾头冻成紫红仔芽姜……

  学生们的衣着倒是“丰富多彩”,杂色斑斓。大多是青色黑色农家机织粗布,也有用黄栀子加土靛染的土黄布,有以美国总统罗斯福夫人名义救济下来的蓝色“罗斯福夫人咔叽布”(这是统一剪裁,各自缝制的套头大襟衣,又短又肥,没有吊边,下摆和袖口向外翻卷,成了装饰性的滚边。),有附近驻军李明灏将军、王耀武将军救济的黄色、灰色旧军服,还有阴丹士林蓝布、白洋布……有的女生别出心裁,将桃红色被单中间挖洞,改成亦裙亦衫的套头衫,色彩亮丽且飘逸……学生们散布在竹篙塘的田塍山坡路边,犹如烂漫的山花开放。

  形势再险恶,生活再清苦,也阻挡不住少男少女的青春活力。男学生们跳呀叫呀,活蹦乱跳走过渡口,到公路上去看热闹;女学生们叽叽喳喳说笑,相约到山坡上采杜鹃花。“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歌声响遍山谷。

  先生们也出来散步,边谈边走,学生见先生走来,都退让路旁,躬身行礼,先生点头回礼。路上到处是学生,都在行礼,先生点头点不过来,以致后来有的先生散步,避开学生多的地方,向莲社后山走……

  晚自习号声响起,犹如山雀归巢,全校师生又进入紧张的学习和工作。两张课桌相对一拼,一盏竹桐油灯昏黄的光晕中,四个学生围成一圈,聚精会神,看书温课做作业。有部主任和值班教师在窗外巡视。教室里只能听到偶然传来的沙沙翻书声。整个校园鸦雀无声。

  有教育家说,看一个学校的好坏,只要看看这个学校晚自习情形就行了。晚自习上,学校学习空气的浓厚,学生的发奋自觉,先生的辛勤敬业,都能一目了然。

  这话简单明了,极有道理。

  关于国立十一中的晚自习,六十年后,学友中还流传着“瞎子问路”和“将军夜访”的故事。

  这天黄昏,全校已上晚自习,一个瞎子左手夹丁字锤敲着小铜锣,右手持探路棍,在筒车前的公路上踽踽独行。小铜锣叮叮,探路棍嗒嗒。他问过路人:“这里离国立十一中还有多远?”过路人说他就在国立十一中地界上。瞎子勃然发火:“我走了好远,没听到人声,几千人的学校,寂水冷静?你哄我瞎子,不得好死!”气嘟嘟往前走,惹得过路人笑个不停。

  也是一天黄昏,学生已上晚自习。一位魁梧的将军,身着军装,悄悄走进了竹篙塘。他没骑马,也没坐轿,而是影子般步行着,四个全副武装的护兵紧随身旁。

  他先到唐祠初中部,远远地望一望聚精会神自习的学生们,在男厕所门口站了一会儿。厕所又高又亮,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没有一片纸屑,没有异味,尿池边贴有四字告白“上前一步”。

  将军踱到下阳祠女生部,然后转向渡头堡过渡。护兵见已天黑,忙亮开手电,他摇摇头制止了。他决定不惊动任何人。

  他们悄然无声走到上阳祠,从教室窗口可以望见学生们都在专心致志自习。

  有个护兵在前带路,前面上了坡道就是莲社校本部。

  将军忽然停住脚步,问:“不是还有高中部么?”

  护兵答:“是的,在和康小学内。”

  将军挥挥手,示意返回去。一行人下坡,走上码头,站在老樟树下。这是鳌鱼嘴渡口。国立十一中建立后,组织学生劳动,修了莲社到渡口的大路,用石头驳好了码头,设置了渡船。在码头两边的大樟树上系上横江巨缆,渡船扣在缆绳上,两头可以牵扯。渡江者站在船上,一只手轻攀缆绳,渡船便轻轻向彼岸滑行,不一刻钟便到对岸,师生往来,日夜无阻,乡亲过渡,交口称便。

  “这办法好,既省人工,又便利过河。这所学校的管理者责任感强,又肯动脑筋,真是难得呀。”将军跨下渡船,感慨良多。

  刚走近高中部教室台阶,忽听到高二班教室中有人大声讲话,且情绪激动。全校自习都鸦雀无声,怎么高中部大孩子反倒吵闹呢?将军好奇,贴近窗口向里窥视,看一眼,便笑了。

  原来是土夫子李际闾在批评学生。李际闾尖声尖气一口巴陵土话:“你个伢崽,只准点两根灯芯,霸蛮点三根!点三根灯芯,那不叫点灯,叫打火把!三根灯芯是打火把!晓得不!我要记你的过,开你的缺……”

  这个李际闾,在薛岳行辕是见过的。只见他一脸严肃,两眼瞪得溜圆,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被他批评的学生满脸羞愧,嗫嚅道:“今晚做代数习题,灯不亮怕出错,所以多拿了一根灯芯。下次再不犯了……”学生大概十八九岁了,是大个子,站着高出他一个头。

  李际闾不依不饶:“下次?三根灯芯打火把,还有下次?全校两千学生,五百盏灯,都点三根灯芯,算算看,要烧好多油?”

  学校的桐油灯,结构也颇为别致,堪称民俗工艺品,若是留到现在,肯定是收藏家们眼中的珍品。三寸高饭碗粗细的一截青绿色楠竹筒,上安一张弓形竹绊,手提方便。绊下置陶制(后来是铁制)黑色灯盏。盏中上满金黄色桐油,油中浸两根通草灯芯,灯芯边还有一根小竹棍“剔灯拨”。用洋火点燃灯芯,吱吱声中便升起两股淡黑色轻烟,发出青黄色光亮。四个学生便各据一方,埋首在昏黄的圆形光圈中。

  湘西多得是桐子树,湘黔公路两边延绵数十里都是桐子树。桐子榨出桐油,桐油油木船油家具油吊脚楼,还给艰难岁月中的莘莘学子带来光明。

  每天晚自习前,由校工发桐油和灯草。为了桐油灯更亮一些,大家都围上去,选粗胖一些的灯草。也有胆大的男生悄悄多拿一根灯草,这就成了“三根灯芯打火把”!

  站在窗外的将军听了好久才弄明白李夫子发雷霆之怒就是为了一根灯草!他微笑着踏下阶基,示意按原路返回,到莲社去。

  这一来一去大约十里路,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校本部。一路上将军一言不发,护兵们见他神情激动的样子,也都沉默不语,小心随侍身旁。

  校本部桐油灯通亮,教职员都在灯下忙碌。欧阳达起身去门外的厕所小解,猛然见台阶下站着一位威武的将军,四个武装护兵环立四周,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欧阳达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也弄不清是哪路人马,何方神圣。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联想起前次来抓校内的共产党员和进步学生,也是这副架式,“天啦,不会又是来抓人吧?”他吓得将本已松开的裤头带扎紧,转身蹿到校长室门口,说话都结巴起来:“校长,校长,将军,将军带了兵……”

  杨校长颇感惊讶,平时办事沉着干练的欧阳达今天为何如此惊慌失措?真的是日本鬼子到了门口?他笑着站起来,说:“欧阳先生,什么将军、元帅呀?到底是谁呀?”

  “是我。”将军的声音沉雄而亲切。他已站到校长室的门口。有两个护兵在大门口站岗,两个随身护卫。

  杨宙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也迷惑了,眼前的这位将军,似曾相识却十分陌生。他点点头,礼貌地说:“请恕我眼拙,不知将军是……”

  将军很随便地一屁股坐到校长的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人啦,有点忘恩负义吧!我在薛岳面前为你说过好话的呀?怎么忘记了?”

  杨校长恍然大悟:“李主任,李明灏将军!你怎么像侦察兵一样摸到我的地盘上来了?有失远迎呀!见谅!见谅!”

  “我要你‘远迎’什么,就是特意来侦察你的嘛。”李明灏将军接过杨校长倒的茶,盯着他说。

  李明灏,国民党高级将领,湖南醴陵人,一九一五年入保定军官学校,后留学日本,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北伐战争时期,李明灏被授少将军衔,抗日战争时期,调任武冈中央军校二分校中将主任,重庆警备司令等职。“马日事变”后,曾设法将几十名共产党员送出险境,一九三五年又保护四百多名共产党员免遭密捕。

  有一天李明灏记起了那个在耒阳敢跟“老虎仔”薛岳抗辩的姓杨的,还有那个浑身土里土气的姓李的。他们居然有这样的才能,在一个人生地不熟、困难重重的地方,将几千人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武冈分校是军事单位,属下也是几千人,可还没有听老百姓有口皆碑地夸我呢。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来个微服私访。

  他命令吉普车在三里外停车,悄悄在学校范围内走了一圈。

  亲眼所见的一切,令他信服。

  听到李将军来访的消息,李际闾、郑泽、吴学增、阮湘及几十位先生都赶来见面。将军与他们一一握手,感慨说:“还有一句话,若要中国得灭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我真佩服我们湖南人的干劲和精神。别的不说了,武冈地面,有文武两所学校,我们应当联姻,也好让我有机会向各位先生学习。我宣布:第一,武冈军校视国立十一中为兄弟学校;第二,国立十一中如果有什么困难,只要兄弟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第三,正式邀请国立十一中师生访问武冈军校……”

  杨校长和各位先生都为将军的诚挚所感动,使劲儿鼓起掌来。

  将军挥挥手:“我走了。”

  杨宙康着急赶上来:“夜深了,到武冈有好几十里呢……”李明灏将军哈哈一笑:“吉普车停在三里之外呢。”自此,年相若,道相似,为国为民追求真理的抱负相同,李将军与杨宙康结为半生知己。杨校长的“杨氏别墅”坐落在莲社左边的山坡上。别墅,别墅,“别野之土”。没有主业,哪有“别墅”可言?自从十一中建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员工眷属,小小竹篙塘,无论老铺新街,公屋农舍,祠堂庵宇,凡能借住、租赁的房子,都已人满为患。有的教职员就是因住房无着落,迟迟不能来校履职。有的教师只能单身前来,栖身于教室边的屋角。唐祠的戏台上,就挤了两位单身的先生。为了让一位年长的先生按时赴任,李际闾、何兆先腾出刚入住的宿舍,两夫妻带着孩子挤到一间又暗又窄的偏房中。

  解决教职工住房问题,做到人人安其居乐其业,是总务处的当务之急,陈鸿年主任带着几个工作人员,日夜穿行村头巷尾,寻丝觅缝找房,可谓伤透了脑筋。此时此地,杨校长却有别墅?

  “杨氏别墅”者,是阮湘、彭籨几位老夫子对杨家住的一栋小土屋之戏称也。

  这土屋在山坡平地上,土筑墙壁,茅草盖顶,篷门疏篱,低窗矮户,却是空气清新,阳光充足,花开阶前,鸟鸣树梢,环境之幽美,是都市任何达官贵人的别墅所不及的。

  土屋原是当地一户农家的祖居。校本部入住莲社以后,屋主有感于唐大圆先生让禅兴学的义举,又见杨校长每日办公来去辛苦,便一夜之间将全家搬走,一定要杨校长入住。

  万般感激之下,杨校长和夫人周业畇带着四个儿女就在小土屋中安了家。杨校长每日在莲社校本部忙碌,贪空在家吃三餐饭,有时夜深了才回家睡一觉。

  午炮响过很久,杨师母摆在桌上的饭菜已凉了,却不见杨宙康的身影。孩子们饿了,等得着急,大姐以宁便站在阶基上,扯开喉咙高声喊:“爸爸,回家吃饭啰!菜凉了,饭凉了!”喊了好久,莲社里没有回音。

  杨校长听到女儿喊吃饭,却顾不得答应,正在急急忙忙向各分部摇电话。刚接到消息,有三百个志愿入伍的青年跋涉去邵阳,下午三点半经过竹篙塘,作两小时休整停歇。

  这是一个宣传抗日、慰劳将士的好机会。杨校长与郑泽商量,决定全校开欢送志愿兵入伍大会,“开山剧团”、“雪峰剧团”都演出节目。

  三点不到,大操场已成了歌声的海洋。各部各班都已集合好队伍,大唱抗日歌曲。

  高1班郑存洲、彭驭乾得到阮师的通知后,急忙召集剧团的团员在唐祠操坪集合,并作战前动员:欢迎志愿兵入伍,意义重大,我们负唱歌慰问之责。这是“开山剧团”的首次演出,第一次在全校师生面前露脸,大家一定要保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经过成立后两个多月的排练,此时的“开山剧团”已队伍庞大,人才济济,令人刮目相看。

  高l班原只有四名女生,朱仲钦会唱京戏,唱歌缺少高音,演出缺少女角,便向高4、5、6班及初二年级招收了二十多名女生。生旦净末丑,角色齐全,吹打弹唱,样样出色,俨然成了一个大剧团。加上高2、高3班和初二一部分同学组成的“雪峰剧团”,可谓有声有色。

  副团长苏琴专门联系各班女生,有孟文涛担任音乐教练,把这个学校的歌咏活动、文娱活动,搞得热火朝天。

  在当时,湖南教育界对男女同校尚在争论不休。在竹篙塘,不仅实行男女同校,而且同台唱歌演剧。如此开风气之先,杨校长热烈赞赏。

  在此起彼伏的歌声中,只见公路上扬起团团尘雾,便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不约而同,歌声停止。师生们齐齐向公路上望去。只见黄色尘雾中,由十多个军人带领走来三百多人的队伍。他们是没有来得及换上军服的农民和农村知识青年。开胸褂,对襟衣,还有人穿着破长衫。年长的满嘴胡茬,已是中年父亲辈的模样。年幼的尚一脸稚气,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根本算不上“壮丁”。就是这样一队人,队伍不整齐,脚步也零乱,个个脸上却现出刚毅坚强的神情,眼中燃烧仇恨的火焰。他们从沦陷区长途跋涉而来,自愿从军抗日。家破人亡之后,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赴死拼命的决心。

  这场景,让十一中师生分外惊奇。大家心中充满振奋和亲切。

  志愿兵刚一席地坐下,按事先分工,女同学们用木瓢舀水送到他们面前,他们一个个解下腰间吊着的洋瓷碗,双手捧碗喝水,有的报以感激的微笑。

  杨校长首先致词。他代表全校师生对志愿兵兄弟表示慰问。他说:“以前有句俗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今天看来,这句话不对头了。当兵看当什么兵,祸国殃民的兵不能当,保国保家的兵应该争取当。各位兄弟是争当保国保家的兵,是真正的好男儿。你们是国家的英雄,民族的义士。我们学校两千多学生,只要日寇一天没有消灭,学生们就随时准备上前线,与兄弟们并肩作战。”

  顿时,壮丁、学生和围观的乡亲都振臂高呼:“以血还血,还我河山!”

  口号声刚落,只见一位矮个中年人呼的一声跃入场中。一个乌龙探海拳式,骑马桩亮相,那架式如古树盘根,巨石落地,纵有千钧之力,也难撼他毫分。有学生已认出他来,喊道:“易鹤年先生!易鹤年先生!”

  易鹤年眼射金光,气沉丹田一声吼:“小鬼子欺我中华,我易矮子小露一手给他看看,也为今日在座的义士壮行色!”

  如陀螺飞旋,如金刚杵飞转,跳跃腾挪之间,龙出深涧,虎奔平原,只见一团黑影飘移跃跳,看不见他的身影……

  场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易鹤年身高不过一米六,腰身却如老槐一般粗壮,同事背后戏称他“易矮子”。大家都知道教导处缮写员“易矮子”写出的楷书如印出的一样漂亮,办事认真过细,说话轻言细语,哪晓得他身藏武术绝技。

  易鹤年是平江人,他打的是平浏一带山区民间流行的地龙拳。

  只听一声暴喝,易鹤年身子一横,双足斜蹬,足尖在禾场边的石磙上轻轻一点,看似轻轻一点,千斤石磙腾腾腾滚出十步开外。

  易鹤年站住了马桩,轻呼一口气,面不改色,微笑拱拳:“献丑献丑。”

  全场一片叫好声。

  喝彩声未落,只见初一年级学生队伍中钻出一人,眨眼间,这个十二三岁的学生已在场前表演起来。他是当地学生,乡亲们都认识他,场边便响起一片喊声:“杨进文,好样的,泥鳅滑!”

  易鹤年和杨进文一师一生的武术表演都是事先没有安排,自告奋勇插进来的,必然占去时间,打乱“开山剧团”和“雪峰剧团”的演出。主持会场的李际闾着急地对着杨校长两手一摊,“这教我如何搞?“杨校长说:“没关系,看表演!”

  说话间,场上学生中暴发出一阵阵笑声:“溜来滑去,这也叫打拳?”

  原来,杨进文并不舞拳蹬腿,只见他稚嫩的身子如一条小泥鳅一般钻来梭去,清水泥鳅,见首不见尾,见影不见形。

  同学们没见过如此打拳的,只感到滑稽好笑。易鹤年和体育老师与乡亲们一起看得目瞪口呆,不断叫好。

  原来这“泥鳅滑”是一种怪异拳种,流行于竹篙塘、武冈、洞口、桃花坪一带。清同治年间,金龙山下绿漪庵中住着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尼姑,身边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尼姑,形如母女。尼姑在庵内天井中放置一口大水缸,缸中养了一条刀把粗的青泥鳅。这泥鳅是从鳌鱼嘴十丈深潭中,花了三天工夫才捞捕到的。

  这泥鳅在缸中梭游蹿滑,身子灵敏,动作怪异。

  大尼姑和小尼姑每天观察泥鳅的动作,精心揣摸,创造出“泥鳅滑”拳种,并在竹篙塘流行开来。因为有“泥鳅滑”拳护身,胆子天大的流氓无赖都不敢垂涎师徒两人的美色。

  这种拳的怪异之处,就在于使拳人并不主动攻击对手,而如清水泥鳅一般,让对手看得见,摸不着,耗尽体力,不战而自败。故近百年来,湘西一带,江湖人几乎谈“鳅”色变。

  杨进文耍的“泥鳅滑”,虽不十分精到,却也有六成功力。当他收拳出场时,杨宙康、李际闾等在场的先生都情不自禁与乡亲们一起鼓掌喝彩。

  因为插入的两场武术表演占去了时间,原准备的京剧清唱、活报剧就不演了。“开山剧团”和“雪峰剧团”三十多个女生来个大合唱,齐唱当时最流行的《淡淡的三月天》:

  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多美丽啊,像农家的小姑娘。去年,农家小姑娘,走到山坡上,和情郎唱支山歌,摘枝杜鹃花,插在头发上。今年,农家的小姑娘,走到小溪旁,杜鹃花谢了又开呀,记起了战场上的情郎。摘下一枝鲜红的杜鹃花,遥向烽火的天边,哥哥,你打胜仗回来,我把杜鹃花插在你胸前,不再插在自己的头上。

  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

  歌声袅袅,往复回环,平静的叙述中,充满依依温情和刻骨铭心的期盼。学生妹妹们唱得如此认真,一往情深;壮丁们听得如此动情,热泪盈眶。这温情和期盼的歌声,仿佛就是自己父母、妻儿、女友口中吐出的啊。对,等到明年也许是后年,淡淡的三月天,我们一定把鬼子赶出去,把强盗消灭净,让小妹把鲜红的杜鹃花插在自己的胸前……

  壮丁们扯开喉咙高呼口号,结队经老街而去,各店铺都放鞭炮,乡亲、学生尾随相送。

 

  第十四章 彭老夫子

  国立十一中教职员工超过二百人,真正站在教学第一线的授课教师有八十多人。这八十多人中,以留日生最多,有二十三人,其中有二次三次赴日留学的。其次有留美生十一人,留英生八人,留法及留学其他国家的有若干人,占总教师人数的半数之多。即使未出国留学,大多毕业于北大、清华等名牌大学,且各学有所成。当时,不仅在湖南,就是全国教育界,国立十一中教师队伍素质之高,学术基础之深厚都是极为罕见的。

  杨宙康多次提出,大学不是大楼之谓,而是大师之谓。中学何尝不要大师?我们就是要搞成中学的架子,大学的班子。秉承蔡元培办北大的思想:兼容并包,学术自由。只要他是精英,就千方百计网罗过来。李际闾、阮湘、郑泽、吴学增、彭一湖、杨盧笙等人都极赞赏校长的“名师高徒论”,以自己在社会上的独特影响,为国立十一中网罗人才。

  除了那些大儒如彭籨者外,国立十一中教员中也不乏政治军事人物。而这些政治人物国学根基深厚,甚至是文史大师,又有很好的组织才能,他们来学校教文史课,都是洋洋洒洒,不同凡响。五四运动阮湘叱咤风云;“八·一”南昌起义,章寿衡喋血战场;熊邵安是中共地下党负责人,曾大闹上海监狱;与瞿秋白自小抵足而眠、情同手足的行吟诗人羊牧之,曾是中共工运高级干部……单说当过知县、县长的就有三人:阮湘、彭一湖、杨盧笙。

  上午第二节课下课铃声刚响,男生们如短跑健将,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向厕所。早餐喝的豆浆,早已尿急。大家嬉笑着夺门而进,扯开裤子便“机枪扫射”,初中部厕所被“扫”得尿溺横溢,一塌糊涂。为此,阮湘主任用他的颜体楷书写了告示“上前一步”贴在各厕所门上,“洪灾”才得以控制。

  今天高4班一个学生照例冲向厕所,低头赛跑之间,险些冲倒两个官员,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两个穿中山装的官员横了学生一眼,鼻孔中哼一声,懒得与学生计较,匆匆走进了莲社校长室。

  官员铁青着脸,掏出邵阳党部介绍信,拉长声调说:“校长大人,我们又一次接到报告,你校教员彭一湖,公然在课堂上骂蒋委员长是独裁者,还让学生将这些恶毒语言写上墙报……这个彭一湖,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可以说,现代历史上每次反政府活动,都有他的影子!怎么样,交人吧!”

  国立十一中的教员,许多人是自由民主知识分子,热爱祖国,心忧天下,对当政者腐败、独裁和不抵抗政策,切齿痛恨,只要有机会便会“开涮”。物理教员彭汉涛、历史教员李治,每节课讲课前都先发牢骚,先骂“黑暗腐败”。说彭夫子骂蒋介石,这一点也不叫人意外。骂才合情合理,不骂才怪呢。作为校长,全校教师的政治背景,思想作为,乃至脾气性格,都了如指掌。

  杨宙康见来者不善,对站在身前的易鹤年瞟了一眼,勃然大怒说:“这个老鬼真不知死活,居然,居然……如此胆大妄为。你们去把他叫过来,交党部处置。把李际闾也叫来,看他这个部主任怎么当的!”

  易鹤年心领神会,身如灵猫,施展他“草上飞”功夫,脚不沾地飞跑,五短身子几乎是”滚”到鳌鱼嘴码头,三五下扯过渡船,三五下“滚”到高中部办公室,贴在李际闾耳边,如此这般咕噜几句。

  对付这种情况,大家早有经验。甚至全副武装的军警抓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眨眼之间,墙报上的“毒言恶语”已无影无踪,有“问题”的作文本也藏了起来。此时的彭一湖正在讲台上,左手举着中正书局出的公民课本,双眉紧锁,银须翘起,右手食指在课本上一戳一戳,“你们看,这几行文理不通,尽是狗屁!都给我改过来……”学生们在他的指挥下,伏案改课本。

  李际闾急急忙忙跑到教室门口:“湖爹湖爹,出来一下。”

  彭一湖瞟他一眼,继续戳着课本,像要把它戳穿才解恨:“如此课本,误人子弟,男盗女娼!还没改好,喊我做么哩?”

  满堂学生见两个巴陵佬对话有趣,都笑起来。

  李际闾一把将湖爹扯出教室,送到隔壁小房里,对着这位小同乡作揖打拱,“我咯爷,我咯爹爹,我咯老祖宗!你图嘴壳皮快活,可杨校长挡驾不住了。你拴了房门莫露面,我去打圆场。拜托拜托!”说完又是一揖。

  瞧着李际闾火烧眉毛的样子,老顽童性发,格格笑道:“何理?何理?老蒋当面也畏我三分,这些小走狗怕他个屁!让我去骂他一个狗血淋头……”

  李际闾一脚跨进校长室,杨宙康气势汹汹质问:“彭一湖让学生在墙报上写反蒋言论,知不知道?”

  李际闾双眼瞪得溜圆:“有听说!”

  杨宙康仍不甘休:“你去把彭夫子叫来交给党部的两位先生吧,省得跟我添麻烦!”

  李际闾双眼依然溜圆:“校长你好记性啰!昨天他不是告病假回岳阳老家了吗?两位先生只能去他老家找,地址是岳阳县大椴乡黄沙田彭家老屋……”

  两位官员看出他们是一唱一和演双簧,再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悻悻拂袖而去。

  原来,彭一湖在高4班出了一道作文题《论民主》,在一篇写得好的作文后批下了这样一段话:“民主的反面是独裁,独裁者远有拿破仑,近有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中国的蒋介石先生。”学生觉得这段话说得过瘾,便堂而皇之抄在了墙报上,引发了这次事件。

  那位官员说得不错,彭一湖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史,重大社会政治活动,都有他的身影。

  彭一湖出身于清贫农家,六岁随祖父人私塾读书,聪颖勤奋,深得祖父喜爱。后因家贫辍学,十四岁去湖北监利学裁缝。祖父认为这孩子不读书实在可惜,设法送他进金鹗书院。后考取公费入日本早稻田大学攻读经济学,并参加同盟会。一九一一年回国参加辛亥革命,任上海《晨报》编辑。一九一三年得到湖南都督资助,又赴日深造。一九一九年回国后,任省立一师校长,又自办晨光大学,任校长,章太炎先生曾来校讲学以示支持。后又应陈铭枢邀请,赴上海主办《壬申半月刊》,为国民党所不容,不久停刊。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日寇入侵上海,19路军蔡廷锴孤军奋战。彭一湖只身回湘,招募家乡子弟达一个团兵力,开赴上海补充19路军,刚到南京遭蒋介石阻止,被解散回乡。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参加19路军蔡廷锴领导的福建人民政府,掀起倒蒋运动,不久失败。

  由平民教育会推荐,他回湘出任衡山县县长。县长任内,他大刀阔斧整顿吏治,废除乡保制,设督导员指导政事,清理财税,创办县立师范,统一调配小学教师。不到两年,全县田赋增收两成,社会治安和吏治明显好转,衡山县被称为模范县。之后,彭一湖离职返乡,捐出田产筹建黄田小学。一九三八年日寇犯湘,岳阳沦陷,乡间亦无法安居,便应聘为武冈师范校长、辰溪十一兵工厂子弟学校校长,国立十一中教员……

  重庆谈判前夕,彭一湖奔赴重庆,应黄炎培之邀加入民主建国会,并被选为中央委员。他领头签名邀请毛泽东去重庆谈判,并参加旧政协。蒋介石撕毁政治协定,他的安全受到威胁,便逃离重庆,再回十一中教书。

  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彭一湖任岳阳“自救会”主任,拥护湖南和平解放。这年九月,他担任了湖南中山图书馆馆长,并应邀进京,与毛泽东会晤。这年年底,他被任命为中南军政委员会参事,武汉人民政府参事室副主任。老夫子七十一岁死去,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有一次,在讨论学校人事时,杨宙康谈到彭一湖说:“彭老是独具性格的湖南人——学问好,品性高洁,吃苦耐劳,敢为人先,魄力惊人……他是社会活动家,晚清到民国,所有的社会重大事件,他都是风口浪尖上的弄潮儿。他又是实干家,翻翻他的履历,他创办或任主编的报刊有五家之多,创办或任校长的大、中、小学有八所之多。还当县长,当‘中央委员’及杂七杂八大大小小的官儿。一个人一生短短几十年光阴,真如陀螺一样旋转,没有一刻停息。可惜‘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免不了与生俱来的悲剧色彩。”

  与彭一湖相比,同样当过县太爷的杨盧笙,则简单得多。

  杨盧笙于清光绪十三年(一八八九年)生于汨罗大荆局朱砂桥,毕业于湖南优秀师范,与黎锦熙、仇鳌等人为同窗好友。历任北京政府内务部主事,中国大学和民国大学教授。民国初年,他任山西平顺县知事、福建惠安县县长,任中勤政爱民。因不满官场腐败,决心弃官从教,实现教育救国的梦想。离任时,县城万人空巷,夹道相送青天大老爷,并送万民伞以嘉褒。

  杨盧笙早年丧妻,终未再娶,带着一儿一女,在家乡创办尚志学校,灌输新学;又办一所私塾,讲授四书五经和传统文化。后又任教于长沙育群中学、省立三中、省立四中和洞口师范。抗战爆发,家乡沦陷后,他应聘到国立十一中任高中国文教员。

  杨盧笙熟通经史,精工诗文,上课时,或高声诵读,或击节低吟,学生如沐春风,课堂上鸦雀无声。他将《古文观止》上的文章让学生细读。教导学生说读熟《古文观止》,不愁写不好文章。

  杨盧笙对学生的作文精批细改,眉批尾批,圈圈点点,满纸朱红,并在班上传观。他发现高三学生陈进文思敏捷,文章写得非常有特色,但观点尖锐,锋芒毕露。他将陈进叫到家里,辟头便问:“你的志向是学文还是学理?”陈进自认为是杨先生的得意门生,杨先生一定会鼓励他学文。便高兴地回答:“我自小爱好文学,写文章尚算顺手。我当然是立志学文,当作家,当名记者……”

  “你不宜学文!”杨盧笙断然说,“你还是学理科吧。”

  陈进万万不能理解,国文老师为什么反对一个文章出色的学生学文,而鼓励学理?

  杨盧笙与他促膝长谈,将清初到民国文字狱的案例一一道来。他的结论是:世道艰难,政治腐败,因文罹罪的人如恒河沙数。陈进就要毕业了,马上将升入大学或进入社会。如果以他眼下的思想做派写文章,放纵惹事的笔,这不是自投罗网?还不陷入灭顶之灾?

  陈进听从了杨师的劝告,考进一所理科大学,专心于科学研究,取得了卓越成就,一直是工科大学的名教授。

  郑业霁先生幼小时在家读私塾,据说十三经他读了十一经,只有《易经》、《孝经》没有正式读过。至于唐诗宋词《古文观止》,他能横读倒背。北京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并没有从事理科研究,一直蛰伏乡间,博览群书,是位饱学之士。他讲课时,文坛掌故信手拈来,极具趣味。

  这是一堂作文讲评课。郑先生说,审题是写命题作文的第一步。如果审题不慎,就会跑题,南辕北辙,牛头不对马嘴。由此而谈到八股文的破题承题,起承转合。那时八股文出题,限在《四书》以内,翻来覆去,难免重复,应试的童生只要背下许多范文,就可以碰中。为防止这种现象,主考官就出些古怪偏题,如将《四书》中前后完全不相关联的两句话作为题目,让考生无法猜题。

  有一次,考官出的题目是《可以人不如鸟乎,穆穆乎文王》。

  做八股文,首先要破题,就是要用一两句话将题点明。这个题目中的二者,如何联系呢?一个考生口中念道:“人不如鸟,可耻孰甚。“下边接不上了。这时那个为人代考被发现后捆在柱子上的人帮他接上“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就将两个不相干的事物联在一起了。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郑老师接着又讲了一个关于破题的小故事。

  有个塾师,有三个儿子同场应试,分别考了头、二、三等。他怀疑考官不公,就想试试儿子们的本事。他出的题目是《惧内》,只准用两句话破题。

  大儿子破题:“有妇人焉,望之俨然。”父亲哂道:“完全不切题意,属三等。”

  二儿子破题:“入畏之,出惧之。”父亲欣喜道:“切合一半题意,可评二等。”

  三儿破题:“勇者不惧,未入其室也。”父亲击节赞道:“这才是惧内啊!该给一等。”

  正说笑间,并未宣布下课,学生罗杰面有难色,急匆匆往厕所跑去。郑先生看在眼里,等罗杰解手回来便问:“你是在拉肚子,对吗?”罗杰说:“是的。肚子胀得厉害。”郑先生问:”拉的大便是什么颜色?”罗杰说:“有红冻白冻。”

  郑先生放下教案,就在讲台上为罗杰号脉。说:“是急性红白痢疾。告诉你一个偏方,一剂可愈。干萝卜一个,大蒜球三个,另加一勺红糖一勺白糖,煮水趁温热喝下,大蒜也一并吃下。包好包好。”大家见郑先生不光课讲得生动,还是中医郎中,便嚷嚷着说全班有半数同学是“鸡毛眼”,天一黑,看不见东西。对面来了人,也看不清是谁。走路看不见门槛,上厕所看不见茅坑,极不方便,不知如何是好……

  郑先生长叹一声:“这是夜盲症,是缺少一种维生素啊。国难当头,大家生活清苦,虽然学校设法改善伙食,每天还喝上豆浆,算是很不错了。但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学习劳动又十分紧张,营养还是不够啊……不要紧,我有特效药,保证药到病除……”

  郑先生一脸微笑,卖了一个“关子”。

  “什么灵丹妙药,快说快说嘛!”

  “今天中午每人吃二两猪肝或牛肝,晚上眼前就会一片光明!”

  午睡之前,高17班得了夜盲症的同学跑到竹篙塘老街上,买了猪肝牛肝,有的借锅炒了吃,有的就在农家火塘上烧了吃。

  果真是药到病除。傍晚,罗杰的肚子不再胀痛,腹泻也止住了。下晚自习以后,二十多个”鸡毛眼”一齐跑到操场上,跳啊笑啊吵翻了天,几乎同时高喊:“我的脚下一片光明!”

  “郑神仙”的灵丹妙药很快传遍全校。杨校长指示校医院牟敬之院长在全校推广。一时间,竹篙塘街上,猪肝、牛肝缺货。

  生活清苦,卫生条件差,学生染病,有的医治无效。一个姓丁的女生病逝了,女生部为她举行了追悼会。送葬路上,认识不认识的同学,男女同学五六百人,都加入送葬行列,都为这位流亡姐妹洒下了同情的泪。过了两个月,又有岳阳籍女生阎均因病去世。等到她母亲赶到竹篙塘时,她已被安葬在莲社后的山坡上了,年老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

  有先生为她写了这样一副对联:国难如斯,家难如斯,如斯斯矣;生不得了,死不得了,不了了之。

  校医院设在下阳祠附近,设有住院部和门诊部。住院部的病号都是学生,门诊部有些附近的农民看病。几间茅屋,竹篱围护,竹篱边绿树成荫,倒也是个清静的养病之所。

  医院院长牟敬之是位军医,医术高明,工作认真负责,很得同学们敬爱。早两个月,牟院长在衡阳买了一汽车药,正要往竹篙塘开,忽逢敌机轰炸,汽车中弹,一车药全被烧光。牟院长回来痛哭流涕向杨校长报告,杨校长安慰他:“我们很需要药。学生中痢疾、疟疾、肺结核流行,传染性很强,不能得到控制。因为缺药,有的学生得不到及时救治而夭亡了。但这次购药被炸不能怪你。这是鬼子造的孽!牟兄,我们的学生多么可怜啊,没有家庭父母的爱抚,身无分文。我们就是他们的父母,我们有责任照顾好他们。以后医院要办得更好些,为师生们治病,也为竹篙塘的乡亲治病!”

  牟医官汇报了医院向乡亲们开放门诊的情况,附近乡民看病都很方便。杨校长感到满意。

  这时候的校医院已有十六张病床,从湘雅医学院毕业的护士已有两名。筹备期间从邵阳衡阳购进的设备发挥了大作用。所以可以进行一般手术,需要住院的病人都可以收治。

  高2班潘文凤左眼生“挑针”,又红又肿,化了脓。挤了脓,又长了出来。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请同学帮他看,同学说:“你这只眼睛坏了,眼膜成了丝丝,用谷尖一挑就是一挂,手一松就是一块。”

  潘文凤急得哭了,瞎了眼睛还怎么读书?他流着眼泪去找李际闾主任,李主任扳开他的眼皮看了一下,说:“莫急,有特效药。”在桌上扯下报纸的一角,写几个字,“你去找牟院长。”

  牟院长看看他的眼睛,责备他为什么不早点看病,又说:“不要紧,能诊好。”替他清洗,上了眼药,用纱布包好,嘱咐他每天来医院换药。只过了三天,眼睛就完全好了。

  这年春天,潘文凤屁股上忽然长出几个红包,又痒又痛,用力一抠,皮破血流,不到两天,屁股上红肿化脓,站不得,坐不得,上课自习都不方便。这天晚自习,李际闾查堂,见他站在桌边做作业,便问:”潘文凤,为什么不坐下?”潘文凤告之屁股上的情况,李际闾马上说:“这是生坐板疮,赶快去医院上药呀!”他拿起一张纸片,写了几个字,让潘文凤去找牟院长。牟院长包了一小包紫色药粉,嘱咐兑温开水冲洗。潘文凤照办,洗了几次就全好了。

  这时,高l班男生赵旺初在住院。他吊个胳膊,像伤兵一样。他是因为班上搞活动爬雪峰山,不小心滚下山坡摔伤的;初24班王一中也在住院,他是因为拉肚子。

  高中部刘握钧在校医院休养快半年了。他是患脑膜炎九死一生被抢救过来的。

  因为想念家乡亲人,刘握钧寒假期间便与同乡方品高回了岳阳沦陷区一趟。由于往返路途的奔波,回到竹篙塘后,身体格外疲劳虚弱。那天傍晚,他又到老街岳阳人冯义存开的小店去坐了一会儿。这家有个小孩患脑膜炎,早几天病死了。他就染上了脑膜炎,当晚发高烧,头痛得要炸开一样。第二天早晨,由杨继华、任春泉和李超南、彭惠德四个男同学将他抬到校医院时,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牟医官作了检查以后,确诊为脑膜炎,并立即报告了学校。因为这是传染得很快的急症,抢救得不及时,就会死人,如果在学生中传染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治疗脑炎的唯一办法是给患者注射“马血清”。这种药很难买到。学校当即派总务主任陈鸿年去邵阳、衡阳购买“马血清”,没有买到;学校又派人去武冈中央军校找李明灏主任,这才借到两支“马血清”注射液。

  药到了校医院,实行注射时,刘握钧已经不省人事,身体直在床上。顾不得自己被传染的危险,由黄医生横卧床上,再将刘握钧伏在他身上,由两个同学将刘握钧的头和脚压杠子一样向下压,使患者僵直的背脊有了缝隙。牟医生赶紧从背脊裂缝中抽骨髓,每次抽200毫升,再注入“马血清”液。共抽两次,第一次抽出的骨髓已是红色,很是危险。经过两次“马血清”注射,才把刘握钧从死亡边缘上抢救回来。

  下午三点半钟,老肖准时从洞口邮局取回报纸信件。他穿个绿色背心,横背绿色邮袋,口里哼着京戏,向学校各部分发邮件。外人以为他是乡邮员,其实不是,他是学校安排的收发员,大名肖得胜。

  他可是最受全校师生欢迎的人。因为大家远离父母家乡,“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谁都想从他手中接过一封亲人的来信啊!他会唱当时的流行歌,能哼几句京戏。他每日往返竹篙塘和洞口之间,师生还可托他在洞口大一点的商店买些日用品。所以,他的人缘最好。

  这一天,他来到校医院,把几份报纸交给了牟敬之院长。

  牟院长接过报纸,关心地说:“老肖,战争打得激烈,日本兵见女人就奸,见男人就杀。可邮差照常送信,就不怕日本兵?”

  老肖说:“院长大人放心,邮差穿绿色邮衣,戴绿色邮帽,背绿色邮袋,代表万国邮政。送信时弯小路走,避开火线送信,还是比较安全。”

  住院的病友都围住他,一齐鼓掌:“请肖师傅唱个歌!”

  老肖摸摸后脑壳,说:“你们都在这里养病,叫我唱什么好?”他想了一想,“那好,我就唱《慰劳伤兵歌》吧。”他咳了一咳,便摇头晃脑地唱起来:“……受了这荣誉的伤,躺在医院的床上。听啦,飞机还在不断地扔炸弹,大炮还在隆隆地响,我们拼着最后一滴血,保卫我们的家乡!”他唱得很动情,大家一片叫好声。他做个鬼脸,开玩笑说:“你们闹痢疾,拉肚子,脏得很。这叫不荣誉的伤……“大家捧腹大笑。

  同学们不放过他,“好呀,你拿我们的痛苦当快乐!不行不行,你还要唱京戏!”

  他又做个鬼脸,清清嗓子说:“好好好,我唱拿手好戏《甘露寺》中的‘劝千岁’。”

  他摆出架势,唱道:“这一把胡椒哪里有?还有猪肝炒酱油!”

  王一中大叫:“老肖是在逗我们的吧!这唱词应当是‘这一班虎将哪里有?还有诸葛定计谋’!”

  院里院外充满了笑声。

  这一天下午三点半以后,不少学生,特别是爱好文学的学生,手里翻阅着《资声》月刊。这是师生们自己的刊物,读起来特别亲切。封面和内文都是石印,装帧设计也朴素大方。内容有抗战形势的报导和分析、前线通讯等,主题是抗战第一,民族至上,宣传抗战救国。也有学校新闻和学生作文。王一中和女生彭舜华、魏之文的文章,文笔相当出色。国文教师侯恨生发表了新诗,教师蔡次薛还发表了经济方面的论文。

  《资声》的编委以几个活跃的国文教师为主,高爵五、侯恨生、章寿衡等人为骨干。

  吃过晚饭后,大家照例三五成群到公路上散步。陈集育等几个初中同学从唐祠走出来,一边大声说笑,手里还折一段柳枝甩个不停,吓得水田边的蛤蟆赶快扑通扑通跳到水里。

  他们漫步到老街口,只见天气一下子发生突变,天空乌云滚滚铺天盖地压头而来。天边金蛇狂舞一般扯开了闪电,接着是一声炸雷震耳欲聋,狂风暴雨劈头盖脑打来。陈集育大喊:“快,赶快往回跑。”他们跑起来很困难,身子像要被刮起飞上天一样,马路两边的树木都被拦腰刮断,树枝杂草满地横飞。求生的欲望使他们冲过水田,跨过水沟,向唐祠奔去。

  好不容易到了唐祠门口,又是一声炸雷,天上闪电接二连三划过。一抬头,只见大操场检阅台顶的盖簟被卷上高空,向东南方向飞去,像一只硕大无朋的怪物在风中翱翔。

  陈集育几个人躲在大殿上,地面仍在颤抖,合抱大柱子也在摇晃……

  这场大风暴中,初中部新建的男生食堂全部倒塌,压伤了一个学生四个厨工。女生宿舍由于暴雨冲击,漏湿许多被褥,一时秩序大乱。为照顾学生,李颖生、韩先觉先生都通宵未眠。

 

  第十五章 女生部

  龙卷风扫过竹篙塘的田野,湘黔公路两边的桐子树被刮断许多,下阳祠前平溪上的筒车却顽强地屹然不动,照样吱吱呀呀,不紧不慢唱着它古老的歌谣。

  古籍中有关筒车的记载:

  溪边见农家取水灌田,巧而且逸。其法先于溪边筑石成隘,上流水至隘,势极奋迅。乃设竹车二围,制如车轮,大可二丈;缚数节竹筒,缘于两轮,其筒向内一面截口受水。每筒相距三尺许,两筒中间编缚竹板一扇,以遏流水,所以激轮使旋者全在此。盖水势迅则冲扇行,而轮乃随之以转。每激一扇,后扇继来;旋而上升,则筒中满水已至车顶。筒口向下,水则下倾,于其倾处刳大竹受之,接引入田,虽远可到。

  在国立十一中师生的眼里,筒车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精神的化身。所以,国文教师命题作文,美术教师教写生,往往以筒车为题。

  每年双十节、校庆、青年节等重大的节日活动,学校都要举办十项比赛。初二学生朱晖南以前每次都参加数学竞赛,这次却参加了美术竞赛。

  他画的就是矗立平溪河畔的这架古老的筒车:永不停息的大轮,用石头垒起的河坝,河水推动筒车,筒车将河水提到岸上灌田……画的标题是《啊,资江——我们的摇篮》。

  朱晖南没有想到,这张画被评为此次竞赛的第二名。美术老师评点说,这张画主题好,古老筒车表现的就是我们学校自强不息的精神。画也画得不错,可惜河水流动感不够,不然可以评第一。

  朱晖南画这张画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因为他爱这古老的筒车、田堰、流水构成的美丽的风景。筒车前的河边有块绿色草地,他经常在这里看书学习,累了便躺在草地上,仰望碧蓝的天空,那简车吱呀吱呀的转动声和潺潺的流水声恰似轻柔幽美的协奏曲,使人进入一种宁静的境界。

  这次美术竞赛第一名获得者是杨高石。他《竹篙塘月色》的画作,线条简明,衬托得法,意境幽邃。

  杨高石是个调皮贪玩的学生,但他灵慧活泼,很得易钟英先生赏识。易先生因人施教,高二时,杨高石在数学、英语竞赛中获奖,并获得李校长颁发的“学行成绩俱优”的奖状。毕业后到重庆考兵工大学,两万人取二十人,杨高石以数学满分而名列前茅。

  女生部下阳祠门口有副长联,也不知出自哪位先生之手,十分贴切:

  曰春夏曰秋冬,物换星移,民国新成三十载;

  自东西自南北,男欢女乐,弦歌普洽二千人。

  下阳祠前有对石狮子,石狮前是小操坪,操坪边长着各种大树。附近农家在树上吊着绳子和木板,做成秋千给小孩子玩,女生们也常坐上去玩,学着孩子们唱儿歌:“荡秋千,荡秋千,秋千送我上青天……“那天是三八国际妇女节,女生部举行庆祝活动,大会在礼堂里召开,杨校长及学校各方面的领导都到会祝贺。杨校长是演说家,大会演说最受师生欢迎。开学典礼上讲的那段话“春风生动地吹来,竹篙塘的杨柳绿了……”几乎成为经典,在同学们中传播。见杨校长到来,女同学们又提出请校长讲话。

  在热烈的掌声中,杨校长站到主席台前,他笑着说:“今天不讲全民抗战,民族至上,妇女是全民抗战的主力之一,这是不争的事实。今天只讲中国母亲抚育儿女的方式……大家看,中国妇女抚育儿女,是把儿女抱在怀里,面对儿女时刻表露出慈母的爱心;日本妇女是把儿女背在背囊中,儿女很少看清母亲的面容;苏联母亲生下儿女之后,把儿女送到托儿所,婴儿从小就用奶瓶或橡皮管喂养大,很少接近过生母,甚至不认识自己的母亲……由此可见,只有中国母亲是最慈祥的母亲,中国人最有人性。”

  杨校长的讲话,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会之后,高13班女生周如玉等人组织了义卖募捐活动。这个活动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服务性的募捐,男女理发收费,卖面条;二是拍卖女生们自己的或特地制作的小工艺品,把募捐得来的钱集中起来交给学校用于抗战。

  这是一次别开生面轰动全校的活动。早几天,十几个女生就积极行动起来,拿出自己心爱的玩意儿如小手绢、布娃娃、绣花枕头等漂亮的工艺品,周如玉还拿出自己两张钢笔画,都标明出卖者和作者的姓名,在教室边的一间房里扯了绳子悬挂起来,大大小小红红绿绿,居然挂了一房子,就像一次工艺品展览会。

  三八节这一天,女同学们早早起来,高兴地张罗开来。理发处就设在高13班教室里,三个平时会理发的女生就是理发师;两个女同学在厨房里煮好了一大桶肉丝面条,热气腾腾放在教室门口,定价出卖;教室门口走廊边,贴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标语,贴有进口出口的红纸标记,迎送、向导、卖买服务、参观解说,都有专人负责。开展不久,大家忙碌起来,各班同学都来观看,有理发的,有吃面条的,有买工艺品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就像竹篙塘老街上“赶闹子”一样。先生们也赶来加油助兴,买了一些工艺品,周如玉的两张画也成功卖出去了,女同学们高兴得不得了。大家看得出,那些前来赶热闹助兴的先生、同学,并非真正需要买东西,而是出于对抗战的一片心意,对女同学的支持。

  理发处的活动开展得并不顺利。开始是一个低年级男生来剪平头,不知是剪子不快,还是理发的女生心慌,把他后半个脑壳理成了老鼠啃出的乱草窝。越是剪不齐,“理发师”越是心慌手颤,脸憋得通红。一个高中部男生忙接过剪子,三两下将头发剪齐了,才没有闹出笑话。

  这次活动影响到全校。为了支援抗战,穷苦学生们都想方设法捐款捐物。女生鲍完武、陆韵华还提出倡议,星期天全体同学改吃两餐饭,将节省下来的一餐伙食费捐献给国家。

  当时的伙食,每日三餐,一稀两干,早晨是半磅豆浆,中晚餐是米饭。学校开辟了农场种菜养猪,蔬菜基本自给,每半月吃一次猪肉。但还是不够。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正在吃“长饭”,每天学习、劳动、运动相当紧张,肚子相当饿,抢饭、抢菜的现象普遍存在。

  星期天虽然不上课,学生的活动还是很多。饿着肚子还少吃一餐饭,每人省下一毛钱献给国家,真可谓义重如山。

  女同学募捐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男同学们也深受感动,也捐钱捐物支援抗战。

  河南难童王文穆,穿得很单薄。他看到同学们捐钱捐物,就把在乾城难童教养院当中队长时得的一件奖品——白色圆领汗衫捐了出来。班主任熊邵安说:“你这么困难,就不要捐了,好好学习,将来报效国家,同样是爱国!”

  初6班的女生大多来自沦陷区,家里没有钱接济,许多人长时间身无分文,生活很清苦。十五六岁的孩子,消化力强,上了几节课,不到开饭时间,肚子就开始叽叽咕咕唱空城计。

  煮的大铁锅饭,烤出的锅巴也又黄又脆又香,是十分诱人的食品。

  可是到了晚上,下晚自习已是快十点钟了,肚子里又叽里咕噜唱空城计了,到哪里去找东西吃呢?只有咽口水的份了。

  这天,也不知谁出的主意,陈雅琴、张式彬、杜韶华、钟莉芳、徐梅芬几个同学,相约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溜进厨房,找些剩饭和腌菜吃。

  就寝以后,这几个人都是和衣睡的,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她们轻手轻脚进了厨房,果然找到了一些剩饭和腌菜,还有小半碗猪油。这可是难得到手的好东西。大家决定煮“汤饭”吃,这肯定是一顿美味的“夜宵”。几个人七手八脚忙起来。有的负责烧火,有的把铲炒饭,有的拿碗筷,大家眼巴巴望着锅里,喉咙里都伸出手来了。

  哪里知道,女孩子们弄出响声,把睡在隔壁的训导员陆思成弄醒了。他无声无息走进厨房,站在一旁望着这几个女生。

  这个陆先生是位年岁较大的男老师,平时不苟言笑,非常严肃。圆圆的脸上留有胡子,两只圆眼睛经常东看看、西瞧瞧,穿一双敞口布鞋,当他走到你后边,常常悄无声息,吓你一大跳。女生们都怕他,像怕朱汉主任一样。大家在背后给他取个外号——猫儿。有时在路上遇见他,或上晚自习时他来巡视,有女生就“喵喵”学猫叫,以提醒大家陆先生来了——此刻,他瞪着圆眼睛怒冲冲看着大家。女生们已吓得魂不附体,一个接一个夺门而逃。只有正在烧火的杜韶华蒙在鼓里,她面向灶口埋头向灶膛添柴火。后来厨房里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她觉得奇怪,回头一看,只见陆先生威严地瞪着圆眼瞧着自己,同学们早已逃之夭夭了。她这才猛然醒悟,吓出一身冷汗,冲出了厨房。

  这一夜,这些女孩都没睡好,大家忐忑不安——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

  第二天,礼堂小黑板上写着初6班五个女生的名字,各记小过一次,以儆效尤。下阳祠的女生宿舍,到处井井有条,整齐清洁。一排排洗脸架就放在过道天井边上,手巾都折得一样宽一样长,搭得整齐。就是阳沟也是干净的,没有污水,没有纸屑。高年级女生睡楼板上,每个两尺宽的铺位,每床被子叠得像方块豆腐一样,整齐好看。每班一个小区,区与区之间留有过道。新班的教室在菜园边,是新盖的,竹编的墙散发清香,透风透气,很舒服。厕所、饭厅也是临时搭的,竹篱茅舍,到处整齐清洁,使学生走进去就有一种严肃感。学生自治会每天有值班生,每班轮流值日,哪班哪个被子没铺好,哪个的手巾没有搭整齐,哪个没挂符号,值日生都要记载,都要评比。

  女生部的管理比男生部要严。每日有韩先觉、祝桂芬老师巡查,男老师陆思成也时常值班。

  任他女生部管理如何严格也总有意外情况发生。

  顾荫宁是从安庆来的流亡学生,考取了国立十一中初中部。入学时十三岁,人生地不熟,想家想妈妈。幸好姐姐顾荫华在女生部念书,是高20班的学生,另外还有小学时一个同学文哲信也在女生部读书。每逢放假,顾荫宁就到下阳祠女生部找姐姐和文哲信玩。虽然是男生,因为有姐姐在女生部,就得到特许,可以进出女生部这个禁区。

  如果第二天也是假日,顾荫宁就睡在姐姐的宿舍里。宿舍里没有床,大家挤在楼板上,如同睡在轮船上的第五等舱中。每当陆先生来查夜,或韩先生来喊捉臭虫,顾荫宁就用被子包着头,躲在众姐姐(凡是姐姐班上的女生都叫姐姐)的人堆里,在女生们的掩护下,竟没有一次被发现。有时陆先生刚走到宿舍门口,就有哪位姐姐先发出一声猫叫,“警报”一响,顾荫宁赶快往女生人堆中钻,用被子蒙了头。

  大家都喜欢这个满口安庆话的小弟弟。

  这一天,顾荫华帮弟弟把衣服洗好,晾晒在门外的空地上,忽然发现衣缝里有许多白白胖胖的小虫和一排排像蚕卵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忙喊几个洗衣的女同学来看。几个同学一看,异口同声惊叫起来:“不得了!这是虱子!快拿开,传给我们就不得了!”

  当时,生虱子是低年级男生的专利。因为低年级男生生活自理能力差,没有勤换衣、勤洗澡。女生宿舍只有臭虫,没有虱子,所以大惊小怪。

  为了消灭弟弟身上的虱子,顾荫华就学校方灭臭虫的办法,在农家借了口大锅,将顾荫宁的衣裤放在锅里煮,才算平息了虱子风波。

  女生部的先生都和蔼可亲,笑容可掬。唯独朱汉主任严肃有余,从没有见他笑过。

  高17班盛彩霞几个女生决定逗他笑一笑。盛彩霞跑到朱主任房门口,说:“朱主任,陆先生请你去有点事。”朱主任正坐在桌边看书,听见学生喊他,挪动眼镜望了一眼,并未起身。盛彩霞再喊一声,他才慢慢摘下眼镜,慢条斯理踱出房门,直往陆先生房间走去。不一会他就转回来了,瞪着圆眼睛生气地说:“陆先生根本没有喊我呀,你们为什么骗我?”看到他严肃不悦的面孔,几个女生都哈哈笑起来:“朱先生,您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愚人节!”朱夫子仍是一脸严肃:“师而可愚,出自何典?“大家戏弄朱夫子,原想逗他一笑,哪知他真是千金一笑,几个女生暗暗自乐,一天到晚板起面孔的朱夫子,总算被大家逗了一次。

  这天晚饭以后下起了小雨,女孩子们不能出去散步,就拱在寝室里扯闲谈。几个同学谈起了自己的理想。周如玉对绘画和文艺有浓厚兴趣,她说:“我以后要到巴黎和罗马去,那里有全世界最有名的建筑和绘画艺术,能够去参观学习,多好!”陈雅琴刚读过《徐霞客游记》,还沉浸在大自然的壮美境界中,便向往说:“我要当个旅行家或探险家,可以游遍祖国的山河,发现新奇的世界,那可过瘾呢。“还有几个女孩子谈了自己的理想,有想当作家的,像冰心一样,写出优美的文学作品,天下的少男少女都倾慕向往;有想当科学家的,像爱因斯坦,发明许多东西,造福人类。姚卫薰大声说:“我就决心当个先生,就像李颖生先生那样,也不过二十出头,每个学生见到她都行一鞠躬礼,回礼都回不过来!”话音刚落,满寝室都哄然大笑,周如玉笑得前仰后合,缓不过气来。姚卫薰全然不知道这些丫头们为什么发笑,瞪着大眼睛看着大家。陈雅琴捶着胸口:“唉哟唉哟……我说你这傻大姐,你不见李颖生先生像大姐一样爱护我们,白天上课、劳动,晚上备课阅卷改作业,到了半夜,她房里的桐油灯还亮着,多么辛苦!有女孩子生病,她都要一个个照顾好。你倒实在,只看见每个学生对她行鞠躬礼!”

  下阳祠对面是一大片竹林,幽静得如同仙境。春天有峥嵘向上的竹笋,姹紫嫣红的杜鹃花和不知名的山花,还有竹鸡和各种小鸟的鸣唱;秋天有暗发幽香的兰花。兰草往往只闻其香,不见其花,要在四周寻觅好久,才可见墨绿如带的兰叶,默默伸在灌木丛下,暗紫色的兰花一小朵一小朵就开在带叶之间,香气就是从那淡淡的花蕊上飘出的。如果在竹蔸边灌木下寻到一蔸兰花,女孩子会惊喜得尖叫起来。竹林兰花的幽香,融入了国立十一中学生的灵魂。半个世纪后,年近耄耋的当年学子,都深情回忆那沁人心脾的兰香。任春泉甚至认定,广东增城自家种植的一盆剑兰,其清香与竹篙塘的兰香相同。

  每日清晨,女孩子们就在竹林中各占一处,叽里呱啦背诵英语,摇头晃脑诵吟国文。每天傍晚,女孩子们在竹林前,杂花丛生的平溪岸边洗脸、洗衣、洗澡。年龄小的调皮男生,从岸边经过,故意大声说话、唱歌,吓得洗澡的女生赶快躲藏起来。

  被同学们戏称为“油盐坛子”的黄子毅和徐安真两个女生,经常形影不离。黄子毅爱唱歌,徐安真会吹口琴。她们常在晨操后或星期天,各自提着自制的小木凳,到竹林中去读书。累了,黄子毅唱歌,徐安真吹口琴伴奏,自得其乐。寒暑假更是如此。

  渡头堡西北约二百米,河床落差大且坡很陡。涨水时,河水湍急。男生杨继华、李顺麟、任鹏飞、杨齐修、任春泉等人常常将渡船划到上游,然后顺水行舟,任船漂流,还振臂高呼:“漂呀,乘风破浪啊!好过瘾啊……”女孩子胆小,只能站在竹林边为勇士们鼓掌欢呼。

  周如玉和几个女生也常到竹林中去读书。竹林的边上就是碧波荡漾的平溪。河水静静地流向远方的青山之间,偶尔有木排顺流而下,木排上有人撑着竹篙前进,这里真是名符其实的竹篙塘了。几声欸乃桨声和一阵越空而过的鸟鸣,打破这山水间的寂静。

  女孩子们爱坐在河边的大树下,有时也坐在横倒水面的树干上,一坐就是半天。静静地阅读,默默背诵,或呆呆出神,让自己的身心完全融合在大自然中,尽情感受大自然的美……

  女生宿舍开的地铺,蚂蚁、蟑螂爬上被子是常事,蛇和老鼠也偶然光临,令女孩子们提心吊胆。

  这天,一个女孩早早醒来,寝室中没有灯,什么也看不清,她从墙上取下衣服和裙子穿好,又伸手去取皮带,可是感到那皮带软绵绵的不好使,刚将它拉直,稍一松手,又自动卷起来了,弄了几次都套不住。她走到窗前,借着外面的月光一看,天啦,哪里是什么皮带,明明是条小乌蛇。她吓得大叫一声,随即瘫倒在地。其他同学听说有蛇,都惊叫着跳出被窝四处奔跑,整个寝室像进了水的油锅——闹成一片。那条小乌蛇在大家的惊叫声中越过栏杆逃之夭夭了。

  女孩子们的穿着最为节俭朴素,衣服裙子都是黑白蓝三种颜色,很少有穿红着绿的。有的同学即使从家里带来了一两件漂亮一些的衣服鞋袜,也只藏在箱子底下,不敢穿出来。

  陆韵华的箱子里就藏着一双白色高跟鞋,有次清理箱子时,被廖德福发现了,当即招呼大家来欣赏她的高跟鞋,并极力怂恿她穿上出去走走。无奈劝说半天,陆韵华就是不穿。廖德福提高嗓门说:“如果你敢穿上高跟鞋到竹篙塘马路上走一圈,回来后我送一斤芝麻糖给你吃,并承认你是班上最勇敢的人。否则,我就叫你胆小鬼。”并要鲍完武当裁判。

  经此一激,陆韵华接受廖德福的挑战,穿上高跟鞋,昂首挺胸跨出大门,直向竹篙塘马路上走去,鲍完武则紧跟其后,实行监督。

  那天马路上行人很多,却没有碰见一个先生和同学,陆韵华越走越大胆,当她返回女生部时,廖德福和一些起哄的同学早等在门口了,陆韵华和鲍完武也乐呵呵地吃了一斤芝麻糖。

  竹篙塘几千人日常生活物资,米呀,柴呀,吃的油盐,点灯的桐油,都是由总务处派先生和帮厨的同学(月经理)到洞口采购,租船运到平溪。船靠鳌鱼嘴或渡头堡码头,由同学们自己搬运到厨房。

  每到搬运柴米的时候,渡口像过节一样热闹,男女同学在路上牵线往来,像出洞的蚂蚁一样忙碌。大家你追我赶,歌声笑声不断,一路哈哈喧天。学校把组织学生搬柴米认定是培养学生劳动观点、锻炼身体的好方式,制定了奖惩制度。规定多搬三担柴,多运三趟米,记丁等奖一次,三个丁等奖合记一个丙等奖,依此类推。少搬少运没有完成任务的,要记过。

  搬柴的女生队伍中,总可以看到一高一矮两个搭档。高而瘦的是陆韵华,显得温和持重,矮的是鲍完武,性格急躁而敏捷。她们上课时间同桌坐,睡觉时同一个被窝。她们又同是本地人,是同窗共读几年的“油盐坛子”。

  搬柴这样的劳动,看似简单,但对个子矮小的女生难度很大。又长又粗的柴捆实在太重了,压得鲍完武几乎喘不过气来,高个子的陆韵华就成了固定的搭档。抬柴的时候,鲍完武抬前头,陆韵华抬后头,两人抬着小山一样高的柴捆,颤颤悠悠朝女生部厨房走。虽然速度比其他同学慢些,每次还是能完成劳动定额。

  这天下午,天空卷起了乌云,不时有雷声,像要下大雨的样子。下课铃刚响,不知谁在外头喊:“柴船到了,怕下雨,大家快搬柴去。”女生们来不及整理桌上的书籍课本就争先恐后向河边跑去,把一捆捆柴棍搬回食堂。背的背,抬的抬,说说笑笑,有的还哼着歌曲“新女性不作寄生虫,我们要劳动……”

  田间小路上,来来去去,宛如一条欢腾的长龙。大家正干得起劲时,杨校长迎面走来。他满面笑容,频频向大家点头招手,赞不绝口地说:“战时小姐,真是战时小姐……”

  从此,“战时小姐”的名号在女孩子们中传开。

  这天晚点名时,主任和先生没有照例讲品德、纪律之类的问题,而是宣布,总务处请了缝衣师傅,给大家量身做衣。女孩子们高兴得又叫又笑,“有校服穿啰!有新衣服穿啰!”统一缝制校服,对战争年月中生活清苦的孩子们无疑是特大的喜讯。

  总务主任陈鸿年带来好几个缝衣师傅,女生们排好队一个挨一个量尺码,旁边有先生帮着记录。月光如水,大家都感到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夜晚……

  不久,全校童子军检阅,大家都穿上了蓝粗布校服。女孩子们穿的蓝短褂短裙,显得格外整齐亮丽。

  第二天下了小雨,女同学穿着在农家借来的木屐,从宿舍到食堂去吃饭,排成一长排,木屐在石板上橐橐响得清脆。女孩子们扭动腰肢,都像在跳傣家舞一样。附近的老乡们都站在屋门口观看,像看舞蹈队的表演。

  骤然响起的马戏团的锣鼓一下子轰动宁静的竹篙塘。

  四围的百姓,尤其是小孩子们都趋之若鹜。僻静的乡间,很难看到外地来的“把戏”。小孩子们都喊着“看把戏哟!看把戏哟!”争先恐后围去赶热闹。

  星期天的下午,初中部陈集育、何泽桂等几个学生相约去观看。在老街一块空坪上,马戏团围了一个大帐篷,演出就在帐篷里面进行。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马戏团,行头、道具都很齐备,演职人员也多。看样子是边逃难,边演出。如果不是这样动乱的岁月,他们是不会到这个乡间小镇上来的。

  几个学生买了票以后进了围帐,热烈的开场锣鼓声后,第一个节目是蹬技。一个中年女演员,身穿红绿相间的民族服装,仰面躺在一张四方桌上,两腿向上蹬举着一张几十斤重的大方桌。四方桌轻巧的在她的两只脚板上风车轮子似的翻来转去,一下快,一下慢,全凭两只脚摆弄,比在手上搬运还灵活。伴着锣鼓的节奏,只见她双脚一蹬,那方桌飞出丈外,两个男演员双手稳当接住,放到地上。满场响起热烈掌声。

  接着一个男演员向她的脚板抛出一把红油纸伞,她的双脚稳稳接住,一蹬一勾之间,大红油纸伞“嘭”的一声撑开,又“沙”的一声收拢,撑开,收拢,撑开,收拢,伞就那么听她摆弄。只见那脚一蹬一挑,伞沿像车轮似的在她的脚板心上旋转,越转越急,令人眼花缭乱。一只脚轻轻一丢,另一只脚稳稳接住,旋转,又倒过来转,简直比手还灵活。红油纸伞的柔光映照着那张冒热气的脸,显得红润生动。观众给予她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报幕人宣布,下个节目是魔术表演。陈集育几个学生一听是魔术,便马上想到“口吐火光”、“袖口出蛇”等有趣表演,大家兴致勃勃瞪大眼睛看着台上。

  只见幕后走出来一个小伙子,陈集育等人大吃一惊:这不是高一年级的孟庆余同学吗?孟庆余同学怎么会在这里演魔术呢?可那道白的天津口音,脸上的表情和举动,无不与孟庆余酷似,这是怎么回事呢?

  看完马戏,陈集育几个同学径直跑到高中部找到孟庆余,说马戏团有个小伙子长相、口音、年龄都与他一模一样。难道还有一个“孟庆余”?孟庆余听到,开始也是一惊,然后陷入回忆与沉思。

  陈集育匆忙吃完晚饭,与孟庆余几个同学一起去老街找马戏团,要弄个水落石出。马戏团的人看到孟庆余也吃了一惊。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模子里脱出的人?很快找来了那个演魔术的小伙子。他们俩一见,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相视良久,两人惊呼“柱子”、“哥哥”,大声号哭起来。

  原来,他们是双胞胎兄弟,演魔术的是在天津老家丢失了七年的哥哥孟庆裕。

  他们是在读小学三年级时,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失散的。家里不知花了多少钱,找遍了全天津,找遍了北平、石家庄及整个河北,甚至找遍关外几省,找了几年都没有找到。父母眼泪哭干了,全家急“疯”了。哪知庆裕是被人贩子拐跑了,将他卖给了马戏团,受尽了折磨。因为庆裕当时已有九岁,练童子功已经迟了,就教他专练魔术与口技。想不到在僻远的湘南竹篙塘,兄弟意外重逢,真是喜从天降。兄弟俩抱头痛哭,互诉别后遭遇,哭一阵说一阵,说一阵又哭一阵,使旁边听的人也跟着流泪。

  庆余告诉了家中情形和通讯地址。时间晚了,陈集育和几个同学要返校了,俩兄弟仍是难舍难分。

  第二天,乡公所的乡丁看霸王戏,不买票硬往帐篷里闯,双方发生冲突,当晚马戏团就卷起帐篷往安江方向走了。

 

  第十六章 教室边的菜园

  星期天上午,总务处派初中学生周茂德,又一次同工友老刘到洞口去买米。他是初中部轮管食堂的月经理。

  开学一年后,物价飞涨,糙米每担涨到八十元,原定学生伙食标准每人每期七元,现加到十五元,还不够吃饭,只得每天早餐吃稀中晚餐吃干。

  为管理好伙食,学校实行分班轮流管理,委派有能力又认真负责的同学任“月经理”,主要是参加购米、购柴。因为购米购柴是伙食的大宗支出,是办好伙食的关键一环。

  周茂德和老刘早早动身,步行到洞口,进米店选米。

  米店里摆着一排排箩筐,箩筐里是堆了尖的白米。这些米多数是附近农民挑来卖的,也有的是店老板贩来的,任凭挑选,当场议价。店老板见是国立十一中的人来买米,都特别客气,倒茶递水,殷勤介绍米种和米价。因为国立十一中人多,是大主顾,如果做得成,就是一笔大生意。周茂德是第三次来买米了,已经很有经验。他一担一担的用手掌抄起米来,看米齐不齐,谷多不多,如果发了水有霉变的,颜色就不新鲜了,煮出的饭喷霉气,那是绝对不能要的。还要看箩上箩底是否一致,有时箩上层的米好,箩底下就差了,这就要翻箩验米。

  选了合意的好米,价格也合适,便成交过秤,店家派人送到文昌塔下早租定了的木船上。选了大半上午,买了三千斤米,周茂德和工友上船,船家高喊一声“起锚啰!”船便沿资水顺流而下,回竹篙塘去。顺水顺风,船家夹舵掌握航向,神态悠闲,有时兴致来了,便扯开喉咙唱几句山歌,歌声清越,在两岸山谷中回应。船行慢了,船家操起竹篙撑几下。如果遇上了浅滩,船家就斜着身子用力撑,似乎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如果还撑不动,周茂德和工友就卷起裤脚跳下水,在船尾帮助推。需要下水推船的浅滩不多,多数时两人总是坐在船头靠在米箩上看两岸的风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洞口镇中心的文昌古塔。在雪峰山之东,平溪江畔,耸立这样一座苍颜古塔,给这座小镇平添许多优雅与古韵。

  船移塔转,周茂德久久注视着古塔。古塔七级八方,青砖石灰砌成,高入云表,宏伟壮丽。塔口石柱上刻有一联:“碧水环流地疑莲岛;青云直上人在琼霄。”建文昌塔就是祈求本地文事昌盛,多出人才。能够“青云直上”,身居高位。据说此塔修好后,本地确实出了好几个文武人才。周茂德想,竹篙塘的风水好,国立十一中学生读书可不是为了做高官,而是为了拯救祖国和民族。塔内有阶梯盘旋而上,每层内均设神龛,有彩绘壁画和古人题韵。每层塔檐有八个鳌鱼翘角,角上挂铜铃。风吹铃声叮当,清音远闻。塔顶为盔顶铜瓦,隙间生长几棵矮树蓑草,显出它悠远的历史和古老容颜。据塔前石碑记载,文昌塔建于咸丰十年,同治六年竣工,近百年来,为一方风水地标。

  洞口镇竹篙塘这段河流河道平衍,水流缓慢。两岸低平,线条温和,茅草和树木生长茂盛。河两边,田畴阡陌纵横。春天,在绿油油的大背景上,油菜花开,金灿灿如地毯铺到天边。偶见农人正挥鞭叱牛犁田,使人想到“雨后有人耕绿野”的诗句。若是夏天,两岸多有蔗田,高秆翠叶,绿色映天,村庄上的榨糖机不知疲倦地日夜轰响。一到秋天,两岸稻田一片金黄。

  周茂德仰卧船头,只见田畴无垠,蓝天白云,一派宁静美景。若不是日本鬼子侵略家乡,家乡的田畴也是这样如诗如画。风平浪静中,木船航行两个小时,半下午时光,船抵鳌鱼嘴渡口。这时正是两节课后“三点半”课外活动时间。大家见米船抵岸,都从总务处挑了箩筐扁担,欢天喜地把米运回食堂。

  总务处有值班同学验收,钱账实物相符,交接完毕,周茂德和工友完成了这次购米任务。

  上阳祠学生比唐祠少,活动也少些,但搬柴运米的劳动照样进行。这天下午,鳌鱼嘴河码头到了米船,有人一声喊:“运米啰!”同学们都拿了绳索竹杠去抬米。船上的米都是一百斤一袋,没有散装的。初二学生力气尚小,两人抬一麻袋,很吃力。尹碧珊和一个同学抬了一袋,没走几步,米袋在竹杠上一会儿溜到这头,一会儿梭到那头,累得两人满头大汗,肩膀也红肿起来。抬米爬坡,越抬越重,太阳晒在身上,都汗流浃背了。两人都感到口渴,肚子也饿得咕咕叫,真想吃点什么才好。可这河坡岸上,山路弯弯,哪里有吃的东西?

  忽然见到有个卖甜酒糟的老头挑担上坳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尹碧珊忙招招手。不一会儿,老头走到面前,打开甜酒缸,两人合买了一斤甜酒糟,一人一半,捧在手里,张口就吃。可惜酒汁都从指缝间流到地下了。真是动口三分力,吃了半斤甜酒糟,顿时长了不少力气,米袋子似乎也轻了些,脚步也轻松了许多,他俩终于将米抬到了厨房。

  为了节约开支,提高伙食质量,总务处几经研究,反复核算,认为买米不如买谷。

  于是买来推谷机,发动学生推谷。学生推谷,增强了劳动观念,增加了劳动项目,锻炼了身体,谷壳可以当燃料烧火做饭,米糠可以喂猪,节省了购柴购猪饲料的开支,提高了伙食水平,真是一举数得。

  物资极度匮乏的战争年代,国立十一中的教职员工们,为了使学生们能有较好的生活条件,真可谓殚精竭虑,想尽了办法。

  推谷机推出的米是“齐子糙米”,要吃“熟米”,还要用石碓来舂。舂的时间越久,米就越“熟”,吃起来又香又糯,学生们当然没条件吃这种“熟米”,只吃稍稍舂一下的“糙米”。

  有个初二的学生,推了一天谷,吃了三斤米。因为他个高力大身体好,初中毕业后,考取了飞行员。

  王文穆因为经济困难,衣衫破烂不堪,最能吃苦,同学们都戏称他们为“河南侉子”。他块头大,学习劳动又极为认真刻苦,被选为初10班的班长,又选他为“伙委”,参与唐祠食堂的伙食管理,主要工作是担任“保管”,凡是采购回来的柴米油盐酱醋都由他验收保管。

  这天天黑的时候,去洞口采购柴草的同学押运柴船回校了。船老板急着卸船,将柴堆在老街河岸边,要王文穆马上通知学校派同学来搬运。他想,同学们都上晚自习了,这时候要他们到河边搬柴,耽误了晚自习,而且黑灯瞎火,柴捆又重,摔伤了同学可不是好玩的,明天利用早操时间搬最合适。可是,这柴堆在河边上,晚上有人来偷怎么办?

  他回寝室拖了一条破军毯,独自一人到河边守柴去了。

  初秋的夜晚,天高云淡,云絮遮月。月亮一会儿从云里钻了出来,银光泻地,大地山河都浸在银辉之中。四周朦胧能看得清楚,他趁着月光,围着柴堆转了两圈,并不见有人偷柴,心头一阵欢喜。

  一会儿,月亮钻进了云堆,河边一片漆黑,四周只有蛙声闹成一团,没有一点人声,像是这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存在,心里顿时有些发怵。又给自己壮胆,竹篙塘老街距初中部唐祠不过两里路,万一有人偷柴,打斗起来,只要大声呼喊,同学们准能听见,就会前来支援,有什么可怕的呢?为了以防万一,他来到豆腐店老板家里,这家豆腐店经常给唐祠食堂送豆腐,算是有交往。豆腐店老板是个本地老头,听不大懂河南话。王文穆说,学校的柴堆在河边,今晚上由他来守,如果有什么事,请老板助一臂之力。老头一个劲地对这个大个子河南伢子翻白眼,很不满地说:“早晨送豆腐,夜里送什么豆腐?”王文穆打着手势,反复跟他说明,他才明白是守柴堆,需要他帮助。这才乐呵呵地说:“好孩子,不要怕,有人守着,柴是没有人敢偷的;要是无人看守,说不定有爱捡便宜的人背两捆回去。如果有事,你就大声喊,我就拿叉火棍出来帮忙。看哪个胆大的贼子敢拿国立十一中的柴!他未必吃了豹子胆?”

  王文穆向老板鞠躬,感谢这位善良纯朴的老人。他又顺手在柴堆里抽了根锄把大小的杂木棍,一人多高,操在手里,在老街上来回走了几趟,意在告诉人们,学校有学生在此守柴,小偷们不要打歪主意。这些举动,好比走夜路吹口哨,给自己壮胆。

  王文穆选了一处较平稳的柴垛,铺好毯子,准备睡觉。刚一躺下,柴捆闪闪悠悠,像睡弹簧床,倒也舒服;但睡了一会儿,柴棍梗得背上发痛,周围蚊虫成阵,一群群向他脸上进攻。他只好坐起来,用上衣赶蚊子。那根作为武器用的又粗又长的杂木棍就放在右手边。若是有人来偷袭,就与他相拼。

  看来,今晚上是真正的“卧薪尝胆”了——他想起杨校长讲的“卧薪尝胆”的故事。越王勾践被俘以后,入臣于吴。回国以后十年奋斗,刻苦图强,卧薪尝胆,最终击败了吴王夫差,报了灭国之仇。现在,全国军民,国立十一中全体师生,都是在“卧薪尝胆”,有朝一日,打败敌寇,把日本鬼子消灭干净……

  夜渐渐静了下来,已听不到老街上的人声,只有平溪里的流水声淙淙不断。间或有一两声狗吠,那远处村庄里的狗吠,越发显得夜空的辽阔和深远。

  有三五只萤火虫在匆忙飞行,各自提着灯笼,像在寻觅着什么。

  唯一喧闹的是青蛙们的聚会。正是竹篙塘蛤蟆闹塘的季节。河岸边,田垄上,到处是青蛙的鼓鸣。“呱呱呱——”这是蛙妈妈在温情呼唤,“噜噜噜——”这是蛙爸爸在殷殷嘱咐,“咕咕咕——”这是蛙宝宝在回应。青蛙一家家团聚,在亲切交谈。他们不离散,不逃难,不流浪,因为他们没有受到鬼子的侵略和屠杀。

  小青蛙有爸妈照顾,可自己呢?残酷的战火使骨肉分离了,不知爸妈在何方。四年前成了难童,过着饥寒交迫的流浪生活,后来进了乾城难童教养院。好在一年前考入了国立十一中,自己才有了一个新家,有好多老师教导关怀,有好多同学友爱相处,重新得到了人间的温暖。可此刻,妈妈在哪里?爸爸在何方呢?

  王文穆躺在柴堆上,双手枕在脑后。四周渐渐寂静,蛙儿们的聚会也已接近尾声。如水的月辉像一幅巨大的纱幕笼罩大地,几颗很亮的星星缀在纱幕上,小河、田畴、农舍、山冈都朦胧在纱幕中。温馨、澄亮、静谧的氛围,使他感到如同躺在水晶的世界,通体舒泰,带着清新花香的空气令他陶醉,慢慢的他进入了梦乡。

  爷爷拄着拐杖走到王文穆身边,昏花老眼久久地望着他,眼里满是希冀和期待,长满老茧的双手不停地在王文穆的头上摸着;裹了足的奶奶一扭一扭,艰难地走到王文穆身边,咧着缺了牙的瘪嘴,笑着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豌豆,塞到他手里,“吃吧,孩子,这东西吃了长筋骨。”爸爸掀开锅盖,挑了一支最大最饱满的玉米棒给他;妈妈端了一只兰花饭碗走来,碗里竟然有一个黄灿灿、圆溜溜、香喷喷的荷包蛋。王文穆很惊讶,这鸡蛋可是家里用来换油盐的呀!妈妈笑眯眯地说:“吃吧,孩子,今天是你十二岁生日啊!”

  照故乡习俗,男孩十二岁生日是很隆重的事情。乡里乡亲都得来祝贺,主家用土产做出各种吃食招待客人,客人们边吃边说些祝贺的话。

  十二岁男孩不再跟那些穿开裆裤的小小子们上树掏鸟蛋,下河捉小虾了,他要进私塾读书,还要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分担父辈们肩上的生活重负,砍柴、放牛、挑水……此时,王文穆感到自己长大了,肩上似乎有了家庭的责任。他有一种自豪感。

  王文穆郑重地伸出双手,去接母亲手里的兰花碗。突然,一声惊雷在地坪爆响,刹那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王文穆心急如焚,跌跌撞撞四处寻找,大声呼叫……

  王文穆醒了,他没有了睡意,干脆坐了起来,心想,刚才的梦境与现实竟是那样相似。

  那天私塾放学较早,回家后,王文穆像往日一样把牛牵出去吃草。为了让牛吃到好草,他将牛牵到离家较远的江背后山,那里路虽远些,但草肥实,牛吃了长膘。趁牛吃草之时,他拿出私塾先生今日教的古文读了起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他学着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读得正起劲时,“轰!轰!轰!”几声巨响震得地都在抖动,王文穆以为快要下雨了,可从来没听过这么响的雷声啊?他十分惊慌,飞快赶牛回家。

  眼前的一切令他目瞪口呆,张大了嘴也吐不过气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村子没有了,房子没有了,到处是断壁残垣、碎砖烂瓦,原来不算小的一个村子瞬间夷为平地,他吓呆了,木头桩子一样久久站在那里。

  王文穆成了孤儿,成了难童。

  窸窸窣窣,不远处河边传来脚步声。王文穆猛地弹跳站起,大声喝问:“干什么的?”听见有人喊,一只狗叫起来,其他的狗也跟着叫起来。脚步声停住了,那人也不吭声,传来沙沙沙的撒尿声,原来是有人起来夜解,并不是来偷柴的。

  一场虚惊以后,王文穆再也难以入睡,坐等鸡叫天明。

  望着天空,望着星星,王文穆轻声唱起了那首如诉如泣的《天伦歌》:

  人皆有父,我独无;人皆有母,我独无。白云悠悠,江水东流。小鸟归去已无巢,儿欲归去已无舟。何处觅源头,何处觅源头?莫道儿是被弃的羔羊,莫道儿已哭断了肝肠,人世的惨痛,岂仅是失了爹娘?奋起啊,孤儿;警醒吧,迷途的羔羊……

  唱着唱着,喉咙哽咽了,泪水顺着脸腮潸潸流下。

  起床钟声响过以后,同学们利用晨操时间到河边搬柴。初10班的同学围着王文穆,关心地说:“你不应该独自一人守柴,应多喊几个同学陪你才行,一个人在河边,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

  班上个子最小的张佑瑜问:“半夜三更,在河边上看见鬼没有?”王文穆说:“鬼是没有见到,只见到一个撒尿的。”同学们都哈哈笑起来。

  同学们都你追我赶地搬运柴火,身强力壮的就抢着搬大捆,身体弱小的也不甘落后,尽力多搬点柴。张佑瑜是班上的“矮子”,年龄最小,个子没有柴捆高,背不动大捆柴。他就抢着将地上的散柴收拢,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搬回食堂去。柴搬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王文穆想起刘大栋等几位先生住得远些,家里又没有劳动力,柴搬不进屋,应当给先生们送一些去。他就喊了几个同学将柴送到先生们家里。

  当天晚集合时,阮湘主任对王文穆以强烈的责任心,一人在河边守柴的事大加表扬。初30班学生何先焰被选为童子军团部军需干事,负责登记学生搬柴运米的劳动成绩,期终作为奖罚依据。一次,童军教练徐廷熙先生指定他去“国立十一中洞口采购办事处”协助买米。走到洞口镇,找到办事处,李拔英老师热情接待了他,马上带他上米行,了解行情,分辨米质的好坏和价格差异。每担米议定价格后,就由何先焰写上一张数量价格便条,李先生据此付款,凭条做账。总计米多少,钱多少,由何先焰签字证明。

  李先生是总务干事,常驻洞口采购柴米等生活物资。他患有严重眼疾,不停地擦眼泪。他工作负责,为人厚道,学生都喜欢他。购好米以后,就在桥下雇船,嘱咐何先焰将米押运到女生部。船到竹篙塘下阳祠,天色已晚。女同学听说运米船到,都提灯打火,笑语喧天来搬米,竹林里人影绰绰,好不热闹。

  这时,学校正实行每个班轮流办一个月伙食的办法,互相比赛,看哪个班办得好。何先焰是负责财务工作的“月经理”。这一个月里,他不参加早、晚点名,用课余时间做食堂管理工作。他早晨起来,到总务室领取当天菜金,交给值日采购员。晚上,凭单据立账,交总务室复核审查。天天如此,月底总结,出榜公布。同班学生匡建文负责保管,工作细致,点滴不漏。一月下来,伙食有盈余,大打“牙祭”。大家对初30班办食堂非常满意,给予表扬。

  通过这一个月办伙食,何先焰亲眼看到学校总务管理制度健全,民主理财,账务公开,学生参与财务管理,树立了良好的风气。

  学校总务处下设庶务组、出纳组、会计室。严格管理现金和票据的支出和收入。现金有专人保管,任何人不能随便插手。学校领导提出,校长用钱“只动口,不动手”,从不亲手拿现金去办事。

  学校总务前后八十多人,每期不少于三十人,他们都来自沦陷区或战区,饱经忧患,洁身自爱,点滴分明,没有一个因手续不清而被辞聘的。总务主任陈鸿年、张伟,都是善于理财的专家。学校筹办时,对建造校舍和购置教具,规划有方,因陋就简节约开支,为师生创造了良好的学习环境。

  出纳组长翟丹卿喜爱饮酒,幽默健谈,满面春风。经手现金千千万万,收支分文不差。

  会计主任黄拜南沉默寡言,两袖清风。他负责监管财务,处理账务,编制报表,日夜操劳。

  两位会计夏必强、李训果都是珠算高手,左手拨算盘,右手执笔记账,眼睛注视算盘和账簿,同时操作,一心三用,精确无误,传为佳话。

  还有农场主任张思琴……

  这些总务先生,才德兼备,很好地管理了学校,也给学生言传身教,影响深远。

  无论公费生和自费生,因为战时生活,师生人人穷困,所以十一中开办伊始,就十分重视生产劳动。建校期间,平地、修路和搬运器材课桌椅,搬运柴米,多由师生自己动手。每幢校舍边都辟有菜园,各分部食堂都养了猪。劳动成果,改善了师生生活。当时规定,国立中学师生每月吃粮不得超过三十二斤,但十一中师生吃饭一直没有定量,蔬菜、猪肉全部自给。

  学校重视生产劳动,将“勤劳”列入校训,培养了学生爱劳动、能吃苦的品德,更是影响学生终生。

  学校置有水田六亩,园圃六十一亩,菜圃林场十五亩,猪栏十八间,鸡鸭舍九间。生产工具有齿耙、锄头、箢箕、扁担等数百件,另有缝纫机四架,谷推十八架,石磨六副,各部聘一二个农民担任管理和技术指导外,其余垦荒、锄土、插秧、收割、浇水、施肥、养猪、喂鸡鸭,以及修操坪、平地基、筑道路、修篱笆、运柴米、推谷、排水、打豆腐等,均由学生轮流负担,学校将生产劳动排入课表,每周劳动一二个下午,并进行成绩考核,贯彻“忠义、切实、勤劳”的校训精神。

  唐祠初中部的后面是一大片菜地,是学校农场。这原是建校之初师生开辟的荒地。经过一年的种植,变成了一片沃土,菜蔬四季常青。

  农场主任是张思琴。张先生还兼初中部总务主任。他既善于理财,又熟悉种植技术,他带领工友辛勤耕耘,养猪种菜,也指导学生劳动。农场收获的蔬菜瓜果,除供给唐祠学生食堂的需要,还可供一部分职工家属。

  张先生还在这里亲手种植了一亩西红柿。到了夏季,园子里的西红柿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大大小小,挂满枝头,红黄橙绿,很是诱人。

  高中部与唐祠相邻,后面通过大操场彼此相通。

  这天傍晚,高中部廖才恕、廖才息、杨义方、何霖雨几个学生,迎着晚霞散步来到这片菜地。张思琴先生还在菜地里侍弄。学生们向张先生鞠躬致意,张先生忙点头回礼,哈哈笑着,介绍说这里种的是西红柿,又叫番茄,也叫洋茄子,还有个可怕的名字叫狼桃。是由外国引进的果蔬。它富含维生素,可治牙龈和皮下出血,有益人体健康。张老师随手摘下几个,让学生们拿去洗干净后尝尝味道。

  学生们对这位和蔼可亲的先生特别亲近,晚饭后常去他的菜地里玩,帮他拔草、捉虫或浇水。一来二往,对张先生更加了解了。

  原来,张先生毕业于湖南大学首届经济系,后受聘于岳郡联师任事务主任兼教英语。彭一湖先生任衡山县县长时,特邀他去县政府任职。两年后,日寇大举进攻湖南,岳阳沦陷,长沙、衡阳吃紧,张先生退职回乡,隐居农村。没多久,岳阳县汉奸县长派人来乡间找他,要他去伪县府任职。当时他在菜地里锄草,回家一听说此事,急忙打点行装,连夜逃出沦陷区,奔赴竹篙塘,投入国立十一中的工作。

 

  第十七章 彭籨先生

  上午第一节课前,天下着小雨。十多个女生照例打着油纸伞,穿着木屐,排成长串,“咔咔咔”向高中部教室走来。

  上课铃响过之后,高6班教室里已鸦雀无声,大家静静等待彭籨先生来上国文课。

  彭籨先生是湘阴宿儒,曾任蓝田国师和湖南大学文科教授,是驰誉湖南的国文教师,极受学生欢迎,把他的课赞誉为“神韵课”。学生不管听过和没听过他的课,都极崇拜他。

  “来了,来了,彭老师来了!”彭籨刚到教室门口,教室里有学生在传递信息。

  走进来的是一个温文尔雅,长袍修髯的老先生。

  看上去,先生若六十多岁,满脸大胡子,架一副铜框老花镜。这种老式铜框眼镜很少人用了,大多用玳瑁框了。戴一顶青色瓜皮小帽。帽子很旧,蓝缎子花长袍却很鲜亮,袖口周径足有两尺,腰身也宽大得能再钻进一人,很是奇特。

  先生打一把大号油纸伞,径直提到讲台边才放下。腋下夹个蓝布小包,足上穿一双蚌壳钉油鞋,走起路来咯咯咯响——这种钉鞋乡下常见,城里下苦力的人还穿,一般人都穿套鞋了。腰上系一根草绳,把蓝缎袍前后下摆折成三角形,把角提上扎在草绳里,裤子就全露在外面——农村人雨天怕袍子沾上泥浆,也是这样扎衣的,但捆腰往往是用布巾,进屋后将下摆放下。这扎衣式样在市民中少见了,而在学校绝对是独一无二。先生上讲台后一直不将下摆放下,神态自若地打开蓝布包袱,摊出课本、粉笔,开始讲起课来。同学们想笑又不敢笑,相对弄眉挤眼做鬼脸。彭先生拈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方写下《古乐府,节妇吟》课题,他的字,点画勾折如同墨笔字一样有棱角有筋骨,好像写在方格里似的整齐,极为漂亮。

  写完课题,便用他雄浑洪亮的男中音,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全班学生也模仿他一字一顿挫、一词一板眼地吟诵。学生从抑扬顿挫的吟诵中,领会神韵,陶醉于古诗的思想和音韵美中。前半节课,彭师不讲一句话就在悠扬起伏的吟诵声中过去,学生熟悉了原文,已有所领悟,感到是一种享受。

  当念到“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时,彭师平静的语调一下子铿锵高昂起来:“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读到此处,彭师忽然长叹一声:“真是柴米夫妻啊!”

  下半节课,他从古诗的历史人物背景,音韵学、文字学等方面剖析,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说,中国的古典诗词就像醇酒,是文中精品。古诗词能用最精粹的语言,字字珠玑体现最丰富深刻的内涵。

  彭师讲到此处,忽然抖落他的蓝缎长袍的下摆,提高声调说:“古典诗词是什么?就是我的蓝缎袍子!你们比比看,我的蓝缎袍子比你们的短衣,哪样好看?”

  全班同学从古诗渲染的苍凉氛围中回过神来,顿时哄堂大笑。

  每周写一次作文,本子发下来了,篇篇都是全批全改,眉批尾批,满纸朱红,让每个学生心悦诚服。彭师要求学生写文言文,而且要用毛笔,否则不收。开始时,有的同学有意见,但只能严格按彭师的要求做。后来才发现,这样使自己的字写好了,文言文程度也提高了。

  有次全校书法比赛,谢晋轩得了第二名,正在沾沾自喜时,彭师严肃给他指出:“你写的岳武穆的《满江红》,其中‘潇潇’二字写小了,破坏了整体的均衡美。“这使谢晋轩受到极大震动,以后的学习更不敢马虎了。

  下课的时候,曹荫之忽然联想到老家的邻居苏大嫂每天最多只能织五尺土布,她却没有被“休”。他请教彭师说:“两千年以前,妇女能日织丝绸五丈,甚至一匹?”

  彭师望着他良久,抚着他的肩膀说:“我也很纳闷,也许那时的尺码与现在不一样?”

  这时,年轻的历史教师吴相湘刚讲完课从教室前走过,彭师指了指他说:“吴先生虽三十出头,可是史学界的新秀,你可去问问他。”

  曹荫之向吴先生提出这个问题,吴先生说:“彭老夫子说得对,这是古今度量衡制度的差别。三国时张飞使的丈八蛇矛,肯定不是六米,如果真有六米,即令是传说中的八尺彪形大汉也舞不起来。民国沿用的是前清营造尺,三尺合一米。古时的一尺,绝不是现在的一尺。我去查一查再告诉你。”

  不久,吴先生交给曹荫之一张纸条,列举了秦汉以来统治者逐渐加重斤、斗、尺的含量,以加重盘剥百姓的数据。这使曹荫之茅塞顿开,五体投地,每次上历史课也特别专心。高二历史期考时,曹荫之答卷时太详细具体,临末还有半道题没答完。吴先生见整张试卷答得层次分明,有理有据,大为惊讶,找到曹荫之问:“你是不是少交了一张试卷纸?”曹荫之如实报告,时间不够,没有发挥完就到点了。吴师对他的诚实大为赞赏,给试卷判了满分。

  数学教师傅洁秋,教的是数学,却于古诗词有极深根底,常与彭师唱和。一九四二年彭师调去湖南大学以后,他曾写有一首《彭籨先生》的诗:

  小序:先生在国立十一中学、湖南大学、国师教课,重视诗词指导,著有《音韵学》等书。

  一代宗师笔不停,著书立说重仪形。育才总结曾惊座,学府荣行为讲经。音韵熏陶人独步,诗词雕琢道含馨。详询家业今何在,看取湘阴柳色青。

  唐祠初24班,也是一堂国文课,教课的是本地人欧阳先生。大高个,戴眼镜,说话声音不高,却抑扬顿挫很好听。欧阳是竹篙塘地区的大姓,上阳祠、下阳祠就是欧阳一姓家祠。欧阳家人丁兴旺,出了不少人才,邵阳民众教育馆馆长欧阳刚中,参加十一中筹建工作,一直在校本部任秘书的欧阳达以及这位教国文的欧阳先生,都为国立十一中的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

  初三年级该写说理文了,欧阳先生选教的范文是《致史可法书》和《复多尔衮书》。课文串讲一遍之后,先生问大家有什么问题。

  大家正在沉思,王一中同学站起来发问:“先生,这篇《复多尔衮书》,有人说是侯方域写的,是怎么回事呢?”

  王一中从小读私塾,古文根底深厚,经常在《资声》刊物上发表才情洋溢的诗文,是全校著名的小才子。丁淮十先生以小同乡王一中的才学为骄傲,曾向阮湘先生介绍说:“这伢子敏而好学。”

  这时,全班同学目光都集中在欧阳先生身上,先生也不拿书(十一中的老师都这样,要求学生背的课文自己先读熟背下),略一沉思,点点头,对王一中赞许地微笑:“你是王一中,是在《资声》上发表新诗《听琴》的作者?”

  原来,唐祠的小阁楼上住着王鸿锦老师,有几个高中部同学经常在小阁楼上拉二胡,拉的曲子是救亡歌曲《梦江南》:“昨夜我梦江南,满地花如雪;今夜我梦江南,白骨盈荒野……”二胡沉郁幽怨的旋律深深触动初中生王一中的情怀,他常常站在阁楼下倾听,琴声将他带回故乡临湘,那里早已沦陷,在鬼子的铁蹄下,“满地花如雪”的故乡,早已是“白骨盈荒野”……王一中含着眼泪,写下了《听琴》这首诗,抒发自己浓郁的乡思。《听琴》很快在校刊《资声》上发表,引起全校师生强烈共鸣。王一中的名字也为大家熟知了。

  “嗯,有此一说,但我不敢苟同。侯方域是明末一位很有才华的公子哥儿,此文中‘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我寡君之弟也。’这类句子像侯方域的笔墨,而‘北望陵庙,无泪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从先帝者,实为社稷之故。’这类壮怀激烈、惊天地泣鬼神的句子,就不是侯方域所能望其项背的。

  “史可法的恩师是左光斗。左光斗被奸党陷害,史可法去死牢里探望左光斗。左光斗问:‘这是死囚牢,你怎么进得来的?’史可法说:‘我买通狱卒进来的。’左光斗面色骤变,两眼喷火,咬牙切齿地骂道:“好不晓事的东西!现在形势如此紧张,国家正需用人之际,我想你一定会组织起一支民军,上保朝廷,下安黎庶。没想到你却有闲心来看我,你的行事正好让奸党将咱们斩尽杀绝。你不赶快走,我就用枷把你打死在这里!’说罢,举枷向史可法砸去。史可法躲过枷,痛哭流涕地逃出去,组织一支民军,屡败清军,这才有多尔衮劝降一事。

  “所以,我一贯建议青年学子要关心国家大事,积极生活,自己的血脉与民族相连,胸中自有许多非说不可的话。这样,写起文章来,才会文思泉涌,欲罢不能。”

  为史可法的民族大义所感动,全班同学屏息静听欧阳先生的叙述,眼里早已满含了热泪。李作华先生高高单瘦的个头,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容,风度儒雅。在课堂上讲课时从容不迫,提纲挈领,要言不烦,很受学生欢迎。

  这是一堂师范部的历史课,课本的内容是讲日本派小野妹子到中国来留学。讲课过程中,有个同学提出两个历史知识方面的问题,请李先生解答。

  一个问题是,孔子的父亲叫“叔梁纥”,他是不是姓“叔”?怎么与孔子不是一个姓呢?

  李先生温和地笑道:“这个问题很简单,孔子的父亲当然也姓孔,‘叔梁纥’是他的名字,当时人习惯称他的名字,正如我们现在称人家的号,只叫名字不道姓一样。阮湘先生字淑清,许多人称他为‘淑清先生’,他并不姓‘淑’,而姓阮。”

  全班同学相视而笑。

  另一个问题是,日本派小野妹子到中国来留学,小野妹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一下可把李先生问住了。小野妹子到中国留学的史实,他早就熟知。但这个小野妹子的性别他却没有深究过。从字面上看,这个人确像个女的,但从当时日本社会状况来看,妇女尚未解放,不可能派个女的出国留学。无论说是男是女,都没有根据。

  李先生坦诚地说:“这个人是男是女,我查清楚以后再告诉你们。”

  李先生下课以后即着手翻阅有关资料,花了一个多星期时间,翻阅自己的藏书,又向去日本留学的同事和图书馆借阅了大量的图书资料。经过几个月,翻阅了近六百册图书,才在一本书中见到“小野妹子回国后娶某氏”一句话。男曰娶,女曰嫁,这才弄明白小野妹子是个大男人。

  过了一个学期,李先生在历史课上温和地笑着说:“我终于弄清了这个小野妹子的性别,他是个男人。”初6班是女生班,每次有李先生的历史课,同学们就早早进入教室,等候李先生讲课。他讲帝国主义怎样欺凌中国,清政府怎样腐败无能,北洋政府怎样卖国殃民;讲国耻,讲学生的爱国行动。国家要富强,必须有两位先生,即德先生(民主Democracy)、赛先生(科学Science)虽然听课的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个个都感慨万分,义愤填膺,以拯救国家危亡为己任。当时,大家的口头禅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有的女同学立志要当女英雄秋瑾。

  李先生很瘦弱,据说有肺病,却教很多课,全身心投入到国立十一中的教学工作中去。家中有老母和两个尚在读小学的女儿,可谓贫病交加。

  这天下午,一队炮兵部队路过竹篙塘,在老街上稍作停留。扛迫击炮的大兵们放下肩上的炮筒,擦着满脸的汗水,散坐在街边上喝水歇气。带队的是个连长,五大三粗的东北人,坐在冯义存饭铺喝茶。

  这时,国立十一中的“绿色信使”肖德胜背了个大邮包,从邮局取了信件和报纸,准备分送到学校各个部门去,口里还哼着京剧《空城计》悠悠地走着。插在邮袋口上的报纸随着他身子的晃动忽闪忽闪。

  这位肖师傅,无论天晴下雨,结冰下雪,总是一双草鞋,取了信件报纸,按时送到各分部师生的手中,从不耽误时间。

  他从冯义存饭铺门口走过,那个连长向他招一招手:“送信的,拿份报纸过来看看。”

  肖德胜忙说:“对不起,老总,这些都是国立中学的报纸,都是有主的,不能拿。”

  那连长眼睛一横,大声喝道:“报纸就是给人看的,他们看得,我就看不得?老子上前线打日本人,流血流汗,看张报纸算什么?快拿来!”肖德胜见他横蛮不讲理,便只管往前走。不料连长在门边操起一根竹棍,从背后一棍子打在他身上。肖德胜也气极了,在自己学校的地盘上,这个“丘八”敢如此欺负人。他随手将邮包放在地上,对着连长当胸就是一拳。

  这连长想不到一个邮差敢挥拳打他,跳起来一声嗷叫:“捆起来,给老子捆起来!”几个当兵的围上来,将肖德胜捆了个五花大绑。老街上的人认识肖师傅,都上来围观,但敢怒不敢言,怕惹了兵拐子,引祸上身。冯义存老板是临湘人,他这个店是岳临两个沦陷区来的学生常常聚集的地方,与学校关系深厚。老板对儿子使个眼色,儿子忙从后门跑到唐祠报信:“你们送信的肖师傅被过路的兵抓了!”

  唐祠初中部同学一听,赶忙向高中部报信,肖师傅被打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开。高中部同学一声喊,也来不及向学校报告,几十个同学有的拿操练步枪,有的拿粗柴棍,呼喊着跑上老街,团团围住冯义存饭铺的大门。

  那连长瞪一眼赶来的学生,耀武扬威说:“怎么啦,要打架呀?不瞧瞧老子是干什么的?”他平时欺侮老百姓惯了,哪里把这些操棍子的学生伢放在眼里。

  高10班陈步先说:“我们不是要打架,是要你把肖师傅赶快放了!”

  连长气势汹汹地说:“一个臭邮差,敢对我挥拳动武,我会放他?”围观的人中有人喊:“是你先拿棍子抽他,大家看见了的。”

  陈步先说:“你们不要认为自己是个军人就盛气凌人,欺侮老百姓。你老总有狠就上前线打日本鬼子。你们是丘八,我们学生是丘九,也是不怕鬼的。如果你们不放人,莫怪我们不客气!”

  围观的群众和学生一齐吼起来:“快松绑放人!”

  这个连长见众怒难犯,那边田塍上,学生牵线一样向这边围来,眼见来势不妙,自己确实首先动手打人,便示意手下松绑放人。同学们一阵欢呼,围上去帮肖师傅捡起地上的邮件,笑着喊着簇拥肖师傅回校去。

  围观的群众说:“今天当兵的碰到了好佬,学生伢子的气势真蛮吓人呢。”

  湘西匪患,肇始于明初。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山高路险,土匪据险坐大,历朝历代的征剿都无济于事,甚至越剿越大,百姓遭殃。抗战伊始,社会动乱,土匪们更是乘机当乱世草头王,坐地壮大,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为害一方。

  宝庆、武冈一带,早有土匪出没。抗战爆发后,湘西的土匪也时常出没于竹篙塘、高沙等地。这片势力范围的土匪头子姓张名云青,本地人士,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张云青粗通文墨,为人狡诈,与地方势力勾结,匪绅难分,又用各种手段胁迫山区农民都加入他的队伍,故势力颇大,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威望。

  张云青手下有一得力干将叫谌志景,是溆浦人。其人牛高马大,敢作敢为,出身于清贫农家,念过几年私塾,二十岁时当过兵,在外混了两年,开小差逃了回来。约集三五意气相投的酒肉朋友,抢了散兵游勇的几条步枪,自封“司令”,拉起了队伍。自知势单力薄,便投奔了张云青。张云青便给了他一个分队长名号,到后来也有百十号人枪。

  国民党军邵阳师管区眼见张云青、谌志景的势力越来越大,必欲拔之而后快,曾几次派兵征剿,无奈你来他走,民匪难分,都无功而返。只好对他们实行招安,以抑制这股土匪的发展。

  这年秋天就搞了一次招安。

  招安的地点设在和康乡乡公所。

  招安前两三天,竹篙塘老街、新街上,做生意的突然多了起来。设点摆摊的,补锅补碗的,卖米糕煎饼的,形形色色杂混其间,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知内情的人知道,张云青和谌志景对招安心存疑虑,害怕是官方引蛇出洞,故派出了许多“探子”,他们的篓担里,都藏了“家伙”(短枪)。谌志景就混在这些探子队伍里。他们分散人马,以备万一出事,分别接应。

  这天恰好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许多学生都赶去和康乡看热闹。

  只见操场前台阶上摆了一张条桌,条桌上并排摆几只木箱子,箱子上盖了块大红布,据说箱子里装的是银洋和炸弹。操坪里,步枪蹾在地上,十支一簇,一长排十几簇,大约百多条旧枪。枪簇后面,排着三列横队、大约百把人的队伍,头扎青布包头,高矮不一,身块大小各异,显然是一群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乌合之众,却因一色青衣裤,黑压压一片,有股聚人成虎森严袭人的煞气。

  招安仪式开始,首先是邵阳专员讲话。他说,从今天起,各位兄弟就是本分百姓了,政府发给安家生活费,各位回家自谋生路。以后若有人再铤而走险,扰乱地方治安,政府就严惩不贷!

  专员讲话之后,按册点名,发钱。喊到一个名字,那人大吼一声“有”,上前接过一摞大洋,喜笑颜开把钱放进衣袋里。不一会儿,钱发完了,那些青衣人弄眉挤眼一哄而散。那些枪支由专员派人收缴进了乡公所。

  匪徒们手里有了大洋,竹篙塘一下子可热闹了。他们在老街新街的饭店酒馆里狂赌滥喝,日夜不停,吆三喝四喊个不停,争吵声、骂娘声四处可闻,一连闹了三天,然后突然消失,连早几天到竹篙塘的摊贩都一齐不见了踪影。

  唐大圆先生站在老街屋门口,看到这一切,感慨万千,“政府无能,搞出这场闹剧!用民众的血汗,买了这些破枪。土匪没有收编,大洋赌光了,还不是重操旧业,干他们杀人放火的勾当!”

  事实上,悍匪谌志景变本加厉,活动更加猖獗,把他罪恶的眼光盯上了学校,策划抢劫了国立十一中的校款,这是后话。

 

  第十八章 去中央军校

  地处湘西南的武冈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西汉文景年间置县,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城郊有巨大的山脉横亘在南天,那就是云山,神州七十二福地之一。有法相岩、胜力寺等古迹。城内有古城墙、古塔、王城、孔庙等文化遗址。城楼为宣凤楼,穿城河就在门外穿城而过。出南城门,就是蜿蜒流淌的资江。街道两边是木板门的铺子,每家门前有个摇井,摇几下,清凉的井水就汩汩流出来了。

  抗战爆发以后,武冈以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在中国军事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九二六年,时任黄埔军校教育长、代校长的方鼎英(湖南新化人),在《呈总司令请坐镇武汉并在武汉或长沙设分校及略陈校事电》中建议:“现我方局面进展,粤东偏居一隅,招致人才不易,似宜及时在武汉或长沙设立分校。一面为扩充之准备;一面为延揽人才之方法,关系颇为重要,祈留意。”蒋介石采纳了他的建议,在武汉和长沙设立分校。

  长沙分校又称中央军校三分校,校址设在长沙市南门外书院坪长沙高级中学内。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因受局势影响,长沙分校奉命迁往湘西沪溪。规模仅次于黄埔军校本部的武汉分校,则在一九三七年迁到武冈,并建造了中山堂等建筑。

  军营中,歌声嘹亮,操练繁忙,队伍严整,杀声阵阵,给古城武冈平添了颇多活力和威严。

  以李明灏将军为主任的军校,不仅为培养抗日军事干部而日夜繁忙,也为地方治安、打击土匪、救济难民做了许多实事。国立十一中的一些学生就是从李将军创办的难童教养院、复兴小学中过来的。

  李将军自从上次夜访竹篙塘之后,对国立十一中的校纪校风赞叹有加,对杨宙康、李际闾诸先生的学问人品及办学能力,由衷佩服。

  当得到国立十一中全校师生三千多人在校长亲自带领下来军校参观访问的报告后,李将军十分欣喜,亲自布置军事演习和联欢活动,隆重接待国立十一中师生。

  吃过早餐以后,嘹亮的集合号声响起,各分部的队伍鱼贯进入大操坪。操坪前头,“国立十一中学”校旗在迎风飘扬,一名旗手和四名护旗手庄严肃立,簇拥着校旗。杜显振、徐廷熙等教官的哨音此起彼伏,指挥高中部、初中部、女生部入场。以分部为单位扯开喉咙唱歌,“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歌声一阵高过一阵。

  等全校排好队列后,杨校长站到队前,徐廷熙教官哨音划破长空,这哨音拖得很长而富变化,他将双手举起向下一压,操坪上歌声骤歇,全体肃立,等待杨校长讲话。

  杨校长站在校旗下作行军动员:“各位同学,我们今天要行军到武冈去,参观中央军校并举行联欢。武冈军校的学员都是抗日的军事干部,军校的主任李明灏将军是我们的朋友,曾夜访我校,对同学们赞勉有加。我们今天去,就是为了向军校学习,锻炼我们的体魄,学习军事知识,准备着为抗日救国出力。”

  杨校长又交代了注意事项,队伍就向高沙、武冈方向出发。

  这次行动,学校是经过精心组织安排的。队伍前头是尖兵排,由各部抽出身强力壮的学生担任。每个尖兵戴有袖标,负责前导和与各部的通讯联络;尖兵排之后是校旗,随后是杨校长为首的指挥部,接着是初中部、女生部,高中部殿后,收容队和医疗队与高中部同行。若有体力不支或生病而掉队的同学,由收容队安排。

  从竹篙塘到武冈有九十华里,全是山路,时而陡坡险隘,时而鸟道崎岖。摆成长蛇阵行进的队伍,有时快速前进,只听脚步嚓嚓,大有古时军队“衔枚疾走”的气氛;有时指挥部一声令下,全队原地坐下休息。同学们坐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唱呀笑呀闹个不停。

  中午时分,尖兵排到达军校,李明灏将军得到哨兵报告,忙吩咐副官,全校列队迎接。当校旗飘扬着进入军校大操坪时,整齐的官兵队伍,在一声“敬礼”的口令中,官兵齐刷刷举枪敬礼。

  李明灏将军在副官们簇拥下,大步向杨校长走来,握手笑着说:“欢迎欢迎!老兄啊,你的队伍比我的队伍还威武呀!”

  杨校长说:“将军见笑,我这些学生娃娃兵,哪能与您的钢铁之师相比哟!”两人相视大笑。

  军校食堂以丰盛的中餐款待师生,军校学员们分散各桌,与同学们共进午餐。学员们都来自天南海北,久离家乡亲人,见到这些彬彬有礼的学生,犹如见到自己的弟弟妹妹,特别殷勤亲热。

  下午参观军营内务,师生们都大开了眼界。寝室床铺上,黄色军被折成四方形豆腐块,大小一致,整齐得似一个模子压出的。床铺下的脸盆、鞋子都各有定位,就连漱口缸中的牙刷,都朝一个方向。

  带队的老师当然不放过教育学生的机会。学校也是军事化管理,对内务、卫生一直很重视,天天检查,周周评比,成为经常性的考评活动。阮湘先生曾提出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把日常内务与每个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联系起来,成为全校师生的口头禅。一个寝室的卫生没搞好,或一个同学被子没叠整齐,检查的同学就会质问:“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今天与军校相比,同学们还是看到了差距。

  晚上,在军校中山堂举行联欢晚会,首先是拉歌比赛。国立十一中的学生坐在礼堂的前面,军校学员坐后面,学生们唱起《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军校学员们鼓掌加油,在一个军人指挥下,掌声合着节拍,时高时低,时缓时急。低时如细雨落平沙,高时如暴风卷骤雨。学生歌声刚落,军校指挥人高喊:“好不好?”学员齐答:“好!”“妙不妙?”“妙!”“再来一个要不要?”“要!”学生指挥人则高喊:“我们唱了该谁唱?”学生齐答:“军校大哥哥唱!”“军校大哥哥——”“来一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紧接着鼓掌声如响雷在礼堂滚过,“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军校学员训练有素,放开喉咙,发出了军人特质的嗓音:“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整个大礼堂,歌声如潮,人声似浪,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大家手板都拍红了,嗓子都喊哑了。

  李明灏将军笑着对杨校长说:“学生伢子好歌喉,快把我的屋顶都掀翻了。”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十多个学生,以马遂昌、王文穆为首,排成一行长队,走到李将军面前,站成一横排,李将军和杨校长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马遂昌喊出口令:“立正,敬礼!”他们齐齐向李将军行鞠躬礼。马遂昌说:“感谢李将军的养育之恩,我们都是难童教养院和复兴小学的孩子,现在是国立十一中的学生!”

  李将军高兴万分,抚摸着马遂昌的头说:“你们都成中学生了!可要争气啊,努力学习,个个争做好学生!”

  拉歌比赛结束后,学校剧团的演出开始,由初中部剧团演出话剧《大刀进行曲》。

  大幕徐徐拉开,血红的灯光映照着长城垛口。长城脚下站着一排排钢铸铁打的壮汉,他们大刀在背,刀柄上的红绸如鲜血般跳跃。尖硬的寒风吹在刀口上,钢刀发出霍霍鸣响。魁伟的军长宋哲元从队员面前缓缓走过,一一抚摸他们的肩膀,深沉地注视他们的眼睛。突然,他停在一个大个子士兵面前,高声发问:“你肩上背的是什么?背它去干什么?”

  “报告军长,肩上背的是大刀,去砍鬼子的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队伍就要出发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士兵泪眼汪汪:“家中有八十老母和临产之妻,如果我壮烈了,他们能得到军长的抚恤,我死也瞑目!”

  宋军长沉吟片刻,突然大吼一声:“军务处长!”

  “在!”

  “记下他的话,记下大刀队每个人的话!”

  宋军长向勇士们举手行礼,久久地行礼……

  话剧讲的是喜峰口五百壮士的故事。一九三七年三月,日本鬼子占领了喜峰口两侧的两个阵地,企图消灭29军,军长宋哲元命令组成五百人的大刀队,决心把鬼子赶出喜峰口,临战前宋军长亲赴阵前为大刀队送行。

  战斗中,那个大个头战士用大刀砍死了七个鬼子,大刀都卷刃了,最后牺牲在喜峰口的罗文峪。

  随着剧情的发展,台上台下融成一片,口号声响成一片,观众和演员都热泪盈眶。大个子手起刀落,咔嚓一声杀死一个鬼子时,台下观众便大声叫好。

  近两个小时的演出结束,满礼堂的学生和学员们仍然激动万分,“消灭日本鬼子!”“打回老家去!”口号此起彼落。

  大幕再一次拉起,台上台下同声高唱《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金石般的文字,号角式的旋律,激励中华儿女在抗击日寇的战场上前赴后继,奋勇向前……

  第二天上午,由军校学员教学生打靶,一个学员教一个学生。伏在沙包上,怎样瞄准,怎样射击,手把手一一指点。在学校虽然有军训课,也有军训木枪,那只是在课堂上教学而已。学生们双手第一次端起真正的步枪,都显得无比兴奋。

  打靶以后,军校学员开展以营为单位的实弹战斗演习。军校后山荒坡上,随着一声嘹亮的军号声,全副武装的学员们成扇形散开,学生就在队伍后跟进。一时间,枪声四起,硝烟弥漫。虽然是棉花子弹,却和真子弹无异。手榴弹爆炸更是惊天动地。

  军校教官们指点学生说:“你们听,机枪声如果是‘不怕,不怕’(即点射),就打得好;如果是‘怕怕怕怕’(即连射),就打得不好,因为弹药消耗大,非必要时不用。”

  只见演习的战士们奋勇前进,不论是泥泞的沼泽,陡峭的山冈,也不论是荆棘乱石,烂木树桩,都毫不迟疑地扑上去,直至战胜敌人,取得胜利为止。学生们大开眼界,大受鼓舞,深深敬佩这些英勇机智的战士,从心底里响起“中国不会亡”的歌声。

  演习结束后,学生们仍激动不已,高4班学生谢晋轩连夜写了一篇报道,投向邵阳一家进步报纸《力报》,没过几天就发表了。

  参观军校活动结束后,国立十一中的学生精神抖擞地按原路步行回校。

  李明灏将军特别喜欢这些勤奋上进的学生,断言他们中会出栋梁之材,国家民族的希望就在他们身上。他将当时很难买到的紧要药品,赠送一批给国立十一中校医院。他了解到不少学生衣被单薄,冬天忍受寒冷的煎熬,很多学生都是一条单裤过严冬,便与驻军司令长官王耀武联系,拨下旧军大衣五百件,紧急送到学校。为感谢王耀武司令长官,杨校长将他在教育部开会时,别人送的两盒高级雪茄烟,送给了王耀武。

  五百个特别贫困的学生有了这旧军大衣,白天为衣,寒夜为被,度过了中学六个寒冷的冬天。

  国立十一中师生在竹篙塘建立起自己温馨家园以后,忙于课业,忙于生产劳动,发奋图强,进德修业,期作国家栋梁,上下一心,学校越办越红火。

  就在这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形势发生重大变化,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十二月八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宣布对日宣战。

  当时,美国之内一派孤立主义情绪,只希望以邻为壑,以牺牲别国的利益来保存自己,不愿直接参与反法西斯战争。日本神风敢死队战机疯狂的轰炸,炸碎了他们的美梦,偌大一个珍珠港被炸得稀烂,战舰、人员损失惨重。

  日寇的侵略并没有因美国的参战而有所缓解,相反,他们更加疯狂封锁、扫荡,战区和沦陷区的人民,被进一步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教师们的生活清贫到了极点。货币贬值,上个月能买一石米的钱,本月只能买五斗了。而学校发给的薪水是教育部规定的数额,只能买米果腹了。大多数教员都带有眷属,老小一大家子张口要吃,买柴租房都要钱,月月都捉襟见肘,家里有病人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李作华老师的病情已经恶化。咯血,这是肺痨的症候。上世纪四十年代,肺结核是不治之症,许多人死于肺痨病。李先生患肺痨病已有一年多了。这是种富贵病,需要良好的营养,充分的休息。没有钱,何谈营养?教学任务又重,难以得到很好的休息。加上家有八十多岁的羸弱老母,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孩,吃一个鸡蛋都是少有的事。连每天早晨学校提供的一磅豆浆,李先生都带回去让母亲和孩子们喝了。

  没有营养,缺医少药,加上劳累,李先生的肺病一天重过一天,咯血也更加频繁了。有时上一节课要咯两三次血。他怕学生看见,总是侧过身用手绢接着,然后悄悄藏到衣服口袋里,以掩饰过去。

  但早两个月得的痢疾病,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李作华老师得的是红白痢疾,开始是拉肚子,肠鸣肚胀,里急后重,一日数次,拉的是稀水,水拉干了就是红白冻子,一日复一日,肚子里没什么可拉的了,仍奇胀难忍。不到一星期,眼睛凹进去好深,人也变了形,坐都坐不起来了。

  初中部主任阮湘得知情况,叫来两个校工,借了竹躺椅,将他抬到校医院,让牟敬之医生赶紧救治。牟医生用听诊器检查了一番,又详细问了病情。牟医生用眼睛向阮湘主任示意,两人来到诊室外间,“李先生的病情非常严重。就听诊判断,肺痨已是晚期,我已无法施救。红白痢疾夹杂一起,目前正无特效药可用。上次从武冈军校分来的一瓶土霉素,算是最好的止痢药了,但现只剩下十几粒,尚有三个学生正在医治痢疾,已经快痊愈了。如果将土霉素给李先生吃,三个学生的治疗将难以为继,阮主任看怎么办?”牟医生急急火火向阮主任反映了目前情况。

  阮湘主任说:“可否再向军校要一些?”

  牟医生说:“军校李将军出于与杨校长的友谊,出于对我校学生的爱护,赠了些救命的药,恐怕不可能再给了。”

  这些对话,李作华都听见了,他挣扎着对阮湘说:“阮主任,我已经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再将有限的一点药用在我身上,放弃对学生的治疗,完全是一种浪费,也是对学生的不负责任。留着这点药救学生吧。即刻起,我拒绝服用任何药物!请尊重我的决定。淑清先生,当年我们抱定救国救民的宗旨,一同留学日本,回国以后,尽赤子之心,作过一番努力。吃尽千辛万苦,在竹篙塘办起如此大规模的一所中学,办学成绩,聊可自慰。只可惜我没能看到抗战的胜利,也不能与各位同仁一起奋斗了,奈何奈何!我死后,葬我于竹篙塘向阳之坡,日夜陪伴全校师生卧薪尝胆,救我国族!”

  李作华双眼干燥,未曾流泪,语调平静,就像他平日在课堂上上课一样。可阮湘和牟敬之已是泪水满面了。

  阮湘说:“作华兄,你是湘省最有成就的历史教员,也是竹篙塘最受学生尊敬的好先生,我们要千方百计救你。杨校长出差在外,我想他也一定是这个意见。你一定要配合牟医生,好好医治,或许会有转机!”

  李作华轻轻摇头,再不作声。

  当天下午,在医院住院的两个初中学生将“李先生生命垂危,拒绝吃药”的消息传到了初中部,初中几个班的学生都骚动起来。他们只知道风度翩翩的李先生两个星期未上历史课了。哪知他已一病不起,而且校医院也无药可施了。几个女生找到高中部国文教师郑业霁,哭着说:“郑先生,您是神医,您的药方救过几个同学的命,您也救救李先生吧!他是我们的好老师啊!”

  郑业霁先生长叹一声:“一般肺痨,用纸包扎活乌龟在柴火灰烬中煨熟了吃,可以医治;萝卜缨子煎水放红白糖,可治红白痢。可惜李先生拖得太久,又是两种病夹攻,恐怕难以奏效。”

  学生听到郑先生有单方可治李先生的病,一下子有十多个学生跑到平溪边的田坎下摸乌龟,摸遍了泥坑水洼,居然摸到了一只半斤多重的乌龟,如郑先生的方法烧制;几个女同学到菜园里找萝卜缨子,季节不对,没有找到,便到老街药铺里买了些干萝卜缨子。

  两个单方都弄好,初中部学生代表十多人,顾不得肺痨和痢疾都是传染病,满怀希望把药送到李先生的床边,李先生已经双眼紧闭,滴水难进了。

  望着昔日斯文儒雅的年轻老师如今眼窝深陷,骨瘦如柴,想着昔日讲课妙趣横生的恩师瞬间辞世,永远离他们而去,男女学生失声痛哭起来。

  学校根据李先生的意愿,将他的墓地选择在莲社右侧的山坡上。这里地势高,可以眺望平溪和湘黔公路,女生部、初中部、师范部、高中部、图书馆、大礼堂、增康桥,还有那架日夜不息的筒车,都尽收眼底。李先生长眠在这块山坡上,每日仍能听到莲社的午炮,早操的哨音,学生们的脚步……他没有离开他所热爱的学校和学生。

  李先生是第一个长眠在竹篙塘国立十一中的先生。他是在流亡离乱的愁苦中死去的。他把生命给了十一中,给了竹篙塘,所以全校师生都无限怀念他。追悼会上,有教师送挽联:一袭青衫,浩荡师恩同日月;连霄绛帐,阑干血泪尽江河。

  六十年后,他的学生回忆说,下葬的那天,全校师生都加入了送葬的队伍,两千人排成双行,前头已到了山坡墓地,后头还在鳌鱼嘴的公路上,足足牵了几里路长。这是他们平生所见的最长最长的送葬队伍。

  高15班是清一色的男生,是全校有名的“和尚班”。

  这个班的学生自认为是“男子汉班”,男子汉就应有阳刚之气,不甘落后,不能丢人,团结向上,多创佳绩,多得荣誉。

  战时的竹篙塘,偶尔有流浪的草台戏班或杂耍班路过,演出几场之外,没有其他娱乐可言。各班就组织一些话剧和歌剧演出。“和尚班”也不落后,总要排演一些节目。他们还排演过一幕英语剧,没有女角,就由丁时中男扮女装。丁时中口语流利,表演逼真,获得成功。演剧活动中,翁南方、杨崇绪甚至成了全校闻名的男明星。翁南方在一个剧中演空军蒋队长,以后同学们都叫他“蒋队长”,杨崇绪在话剧《蜕变》中演个汉奸,把卑躬屈膝的反面人物演得淋漓尽致,以后同学们见了就喊“坏蛋”。他只是一笑了之。

  班长易有谟和李展民、黄萃炎、陈觉后都是足球健将,在球类比赛中多次获得冠军。有次与武冈一所中学比赛排球。开局不利,连连失误,眼看已成败局。李展民一个鱼跃,扑出一丈多远,将一个即将落地的险球救起。顿时士气大振,连连得分,转败为胜。

  耿宪章能言善辩,担任两次辩论会主帅,与另外两位副辩一起夺得两面锦旗。

  在学习上,“和尚班”的同学也是力争上游,不落人后。耿宪章、丁时中的英语,廖忠可、李定坤的国文,赵明纪的地理等科的成绩,都是一流。十项学科竞赛,每次都有人获得名次。在一次作文比赛中,陈甘泉获得奖项。

  每周的清洁卫生检查评比本是一项寻常活动,“和尚班”也不放过,总要全力以赴,争取优胜。

  “和尚班”对集体荣誉极为重视和珍惜,只要是为集体争荣誉,都认真对待,积极参与,不唱主角就当配角,不挑大梁就做辅助工作。演出时,帮助管理道具、维持秩序;辩论会,协同找资料;赛球,就到操坪送茶水,当拉拉队员。一个个都有一颗为集体出力的心。

  “和尚班”的教室里挂满了锦旗、锦标,有人说他们是风头主义,他们却自豪地说:“和尚没有头发,好出风头,该出风头,就是应该出足风头!”

  有次晚点名时,李际闾主任评论说:“集体荣誉感是最为珍贵的。在一个班,就应当爱这个班,为这个班争荣誉,在一个学校,就应当爱这个学校,维护这个学校的荣誉。推而大之,爱故乡,爱祖国的感情,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我们国立十一中办在竹篙塘,在全国教育界薄有声誉,就是我们全体师生努力奋斗,一事一事争来的,我们要加倍珍惜这种集体荣誉。”

  童子军训练让学生最兴奋的是野营拉练,童子军总教练是徐廷熙,野营拉练就是由他总指挥的。

  初中部几个班的拉练野营是在洞口九丈潭下的沙坪进行的。

  这天深夜,徐教练紧急集合的哨声猛然响起,同学们从睡梦中惊醒,急忙穿好衣服赶到集合的操坪上。匆忙中,有的同学衣服扣子扣错了位,有的掉了一只鞋,还有人把裤子当成上衣……夜行军更令大家兴奋不已,一点也不觉疲倦,沙坪一块平地上,扎了二十个帐篷,大家就在帐篷里住宿,白天在田坎边煮饭吃,学些野外生存的本领。

  徐先生身体好,冬天从没见他穿过棉衣,就是一件毛线衣过冬,还用凉水擦澡。年老的先生问他:“你冷不冷呀?”他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呀?”

  晚上部主任训话后,他就教学生识星座,他挥动手中大号手电筒的光柱,指示各个星座在苍穹中的位置,“看见没有?那是大行星,那是小行星,猎户星,天蝎星……北斗星在这边。看见没有?”他说如果在野外迷了路,千万不要惊慌,先仔细观察环境,认清地标地物,分辨方向,安全自救。黑夜里则靠观察星星。

  根据野营的实际需要,教大家一些野营知识,怎样搭帐篷,怎样结绳,双套结,单绳结,瓶口结等等。

  晚上各营都派人巡逻放哨,守卫自己的营房。如果两人在途中相遇,便有人大声喝问:“口令!”对面的人答不上口令,就如临大敌,吆喝着抓俘虏。

  野营各方都提防对方偷营。因为事先杨校长发布了命令,号召大家英勇果决,发扬拼打精神,敢于偷营劫寨。偷营成功和抓俘虏多的一方,奖牛肉二十斤。各队都巧妙运筹,派出精兵,想偷得对方的营旗或抓到俘虏。

  集训结束的晚上,举行营火晚会,全体集训童子军联欢。大家围着熊熊的营火表演节目,唱啊笑啊跳啊,把偷营抓俘虏的战斗紧张气氛,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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