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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十一中学师生生活长篇纪实小说《烽火弦歌》第十九章——第二十四章
来源:抗日战争纪念网   2017-05-12 09:47:20

  第十九章 大师们

  学校对每科教师,实行的是优胜劣汰的学年聘任制。每学年结束时,德才兼备且教学成绩优良,受到学生欢迎的先生,就会得到学校下一学年任教的聘书,名为“续聘”,品德和才学不佳者,不会得到续聘,就不能在校继续任教了。

  学校聘请教师,不拘门户,不论政治派别,唯才德是标准,所以能揽延到许多名师。这些名师各具个性,学有所长,教学方法灵活先进,使课堂教学别具异彩,给受教者留下终身的影响。当时的教师,不论男女,学生们统称为“先生”。半个多世纪后,学生们回忆起“某某先生”,都由衷充满敬意。

  数学教师李澹村,湖南醴陵人,天津南开大学数学系毕业。中等偏高身材,服装仪表整洁精致,教学一丝不苟,千方百计帮助学生解答难题。他的夫人和女儿尚在安化蓝田,女儿名慧群,每次看到学生汪慧真,就亲切笑着说:“你的名字也有‘慧’字,看见你就像看到了我女儿。”

  有次讲代数,李先生买来很多橘子作教具,进行生动形象的教学,课毕每个同学都分到了一个橘子。学生们吃了橘子,在橘皮里工工整整写上“谢谢”二字,夹在作业本里交给先生。

  更有几个手巧心细的女生,小心翼翼将橘瓣掏出来吃,橘皮完好无损,然后用以红墨水染红的棉线将橘皮吊起来,一只小橘灯便做成了。晚上在橘灯内点支小蜡烛,烛光映出橘皮内写的“谢谢”二字,使人感到特别温馨亲切。小橘灯是学子们跳跃的红心。

  李先生收到这样特殊的礼物,十分高兴。师生的情谊,在小橘灯橘红色光辉中,变得那样融洽无间,亲密和谐。

  李先生在教学中充分启发兴趣,提倡独立思考,反对死读书。他教逻辑思维,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命题——假设——求证——结论。让学生理解,这样的思维不单用在数学上,而且可以用在处理一切事物上,起到了举一反三的作用。

  他爱拿一根比手杖短、比教鞭稍长的黑亮棍子,这是伴随他多年的教具,在满是例题、公式的黑板上指指点点,带领学生进入归纳演绎、联想和推理的思维之门。

  李先生教高二大代数,上课时非常严肃,从来不讲闲话。有节课,他教完了排列组合,还有点时间,忽然讲起笑话来了。

  他说,从前有个秀才在门口挂块招牌,上书“医诗”二字。

  有个人觉得奇怪,就请他医一首唐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秀才说:“这首诗应用泻药。把每句开头两字泻掉。时节雨纷纷就够了,何必清明?行人欲断魂就可以,行人不在路上在哪里?酒家何处有,就有问的意思,还借问做什么;遥指杏花村,渔夫樵夫都可指,何必牧童?”

  这人说:“医得好。还有一首诗,请你医一医。”秀才说:“你只管说来。”

  这人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秀才说:“这首诗应用补药。每句开头补上两个字,意义才完全。应当是:十年久旱逢甘雨,千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白头金榜题名时。”

  这人说:“医得妙!另外,我有一首新作,请你医一医。”秀才说:“你说罢,总能医的。”这人说:“日出桌八脚,蚓死咫尺长,吃梨思舅母,过渡想姨娘。”

  秀才说:“你解释一下看。”这人说:“太阳出来照着桌子,桌子便有八只脚;蚯蚓死了,足有咫尺长;梨子中间大两头长,跟我舅妈的脸一样,所以吃梨思舅母;我姨娘的脚很大,她的鞋像渡船一样,所以过渡想姨娘。”

  秀才说:“这一次要医你的嘴,用牛粪堵住,免得臭气出来。”

  下课铃声响了,李先生笑着走了,同学们仍在笑闹不止。

  不久,这个班的许晓麓写了一副对联送给李先生:“禾苗欣逢雨,桃李笑春风。”李先生很高兴,拿到装裱铺里裱好,挂在房里欣赏。

  有一次上数学课,李先生进教室便说:“我看现在将凡六十岁以上的国民组织起来,每人发钉锤子一个,让他们站到战场上,举起钉锤子就可以打掉日本鬼子的飞机了,何必劳神费力用高射炮去打呢。”同学们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稍稍停了一下,李先生接着说:“有的同学做作业,不动脑筋。做出题目的答案居然是人的身高与年龄成正比,那么人不是越老越高吗?岂不是可以用钉锤子打飞机了吗?”

  听罢先生的解释,同学们这才恍然大悟,哄堂大笑。在笑声中学的知识,记得特别牢固,以后作业中这些常识性的错误就少多了。

  他特别善于用这些浅显的语言、事例,讲解深奥的理论。

  毕业生离校时,李先生给学生张挹群的临别赠言是:“人与人相处正如两圆之相切,有一个切点;只有共同的理想,才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六十年后,已成了大学教授的彭明朗深情地回忆李先生:“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在开学的同乐会上,他与教务处的三个职员(其中有李师母徐志松)表演民乐合奏《梅花三弄》。李先生身材不高也不胖,戴着副黑框近视眼镜,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黑色西服,他的形象与照片上的瞿秋白有点相像。他和颜悦色,很熟练地弹着月琴,与师生们同乐,态度十分和蔼亲切。我第一次见他的印象就非常好。”

  上阳祠初中分部,卢政清先生是童军教练,他是沦陷区临湘县人,常常推己及人,同情沦陷区学生,给他们许多关怀和帮助。

  卢先生是搞体育的,国学并没有什么功底,对《孟子》更是一知半解。他把“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这段话译成白话,令人捧腹:“晋国天下这么大,瞒不得你老人家。东边与齐国打一仗,杀死了我的大娃娃;西边与秦国打一仗,国土失去一大把,南边又被楚人骂……还请你老家替我想个好办法。”

  王一中将此事讲给杨秩彝先生听,杨先生很欣赏,认为讲得通俗易懂,难得难得。

  张佑瑜是班上个子最矮小的同学,级任导师丁淮十对他特别关照和爱护。第一次数学考试没有及格,张佑瑜就在教室里当众哭起来。丁先生将他抱进房间,像哄自己的小孩一样安慰他,劝导他。

  班上同学郊游,丁先生硬不准张佑瑜下溶洞,说他太小,怕出危险。为了培养张佑瑜的自信心,丁先生指定书法并不出众的他书写班刊《童心》刊名,让擅长刻字的时炳华用梨木制了版。还给他讲春秋战国时,人矮志高的晏子使楚的故事,晏子个子矮,却擅长辞令,是位了不得的政治家。

  过阴历年的时候,丁先生怕张佑瑜想家,带他到家里住了一晚,丁师母做了好多可口的吃食招待他。

  解放后的一九五五年,丁淮十先生到湘潭师范任教,张佑瑜特地去看望他。只见丁先生心情沉重,嗓子也喑哑得说不出话来。竹篙塘时期的热情与开朗风采已不复存在,心中不禁黯然。

  竹篙塘的许多先生,以他们丰富的学识及特殊的人格魅力,影响了许多学生。杨秩彝只教过张佑瑜一年英语,却大大提高了张佑瑜对英语学习的兴趣,并终生从事英语教学。

  杨先生清瘦的面孔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的英语课讲得生动活泼。他将《读本》、《短篇背诵选》、《语法》三本教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条理分明,重点突出,趣味盎然。同学们把听杨先生的英语课看成是一种享受。

  杨先生视学生为子女,一提到政治上的敌人,他就横眉冷对痛加斥责。他说:“有次碰到我的同学陈公博,陈公博当时是实业部长。我问他‘陈公博,你懂得什么叫实业?你是如何爬上去的?’”

  后来,杨先生去高沙蓼湄中学任教,同学们召开盛大欢送会。不久,全班同学又步行数十里,去高沙看望他老人家。

  蒋光增先生是湘乡人,民国初年留学美国八年,半工半读攻读化学玻璃专业。曾得耶鲁大学化学硕士学位,任过中山大学教授。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被任命为汉阳火药厂制酸厂主任。因力主抗日,遭陷入狱。他说:“国家危如累卵,个人荣辱算什么?“不久,任湖南防毒面具厂厂长。抗战中,以私人积蓄购买防毒面具,送给部队。

  蒋先生上英语课,发音纯正,会话流利,深受学生欢迎。有时拿一张《泰晤士报》上课,讲几分钟国内外要闻,对抗战充满信心,经常引用雪莱的名句“冬天到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讲时声泪俱下,忧国忧民若此,深深感染了学生。

  高中国文教师冯意农先生,一口零陵话,身材高大,北大名教授,不仅在国学方面是饱学鸿儒,英文造诣也很深。高三英语课本上有一篇罗素的哲学文章,他看了很感兴趣,要学生译成中文,并认真一本本仔细批改。若非中、英文根底深厚,是不可能办到的。冯先生性情豪放,喜饮酒,每饮必醉。他的国文课不拘泥原有教材,常为学生挑选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正气歌》等,以及李清照、辛弃疾、陆放翁等人的诗词。他讲课,是根据课文的深浅来决定是精讲还是串讲。

  作文分两种命题,严肃正大的由先生命题,如《岳飞论》。潘文凤因不喜欢岳飞的愚忠,开门见山两句就是:“岳飞者,赵构之忠臣,而宋室之罪人也。”通篇不说岳飞的好话。冯先生看后,很不满意。评语是:“古仁人之心,并非尔所能妄猜也。”

  另外,学生也可自己命题。有次,潘文凤自拟个题目,就笔走龙蛇写了一篇作文送上去。过了几天,作文本发下,评语是“两个黄鹂鸣翠柳”,意思是“不知所云”。自恃国文程度很好的潘文凤,受到这两次批评,认识到写作不能掉以轻心,以后在写作上认真谨慎。六十年后,身为高级语文教师的潘文凤,深情地写道:“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冯先生您还健在吗?您的严格要求,我一天也未敢忘怀。”

  数学教师张鼎锋先生,武大数学系毕业,来竹篙塘之前,是长沙市有名的数学教师,之后去河南大学任数学系主任。

  他教学的特点是,备课充分,板书整洁。每节课他从黑板左上角写起,写到黑板右角结束,刚好下课。手捏粉笔,挥臂一画,圆如圆规所画,无不绝妙。《范氏大代数》从方程论起,以及许多定理和推论,他都作了论证。这本教科书,高中毕业时,学生全部学完,这是一般中学做不到的。

  半个世纪过去,张先生教的这本书,潘文凤还完好地保存着,有时解开包封,感到异常亲切。

  英语教师廖六如先生,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北大外语系毕业。他刚进北大就有了名气。新生进校,高年级举行迎新会。那天,北大外语系新旧同学都参加迎新会,系主任、教授都来了。四年级毕业班同学主持迎新会,致欢迎辞。新同学致答词。因为彼此不熟悉,互相推让。廖六如从容上台,一篇发音清晰、颇富文采的答词作完后,全场师生热烈鼓掌。后来系主任找他谈话,得知他家境清贫,便推荐他到北大附中兼英语课。这在北大是没有先例的。

  他讲英语课,特别注意语法,既讲语法,又讲语意,译成中文,从哪里译起,哪里落脚,明明白白。有时兴之所致,插几句千家诗、唐诗,边诵边译成英文,使教室顿添春色,引起大家学英语的兴趣。

  国立十一中学生学习英语的风气浓厚,许多学生写英文日记,数理化上课也用英文做笔记,读英文小说,演英语剧,学生受益终生。高中学生郑润泉,平日结伴散步都默记英语单词,用英语对话。有时他半夜起床,独自到礼堂用英语演讲。一九四五年刚读高二,就能为芷江美国航空员当翻译。

  国立十一中有最出名的两位地理老师,一是谢国度,一是龚耀南。

  谢国度曾任亚新舆地学社的编辑,很有学问。他一上讲台,完全丢开教科书,口头一边讲述,手便在黑板上画图,讲到哪里画到哪里,一节课讲完,一张完整的地图就在黑板上出现了,而且整体图形规范准确。他的语言和图像融为一体,使学生耳听和眼看不可分离,印象深刻,特别有趣。

  谢先生在讲湖南省时,在黑板上很快画出地图,说湖南地图很像一个男人的头像,湖南地灵人杰,很可能出元首。

  龚耀南先生一口岳阳话,讲课时,往往将外国地名分开念,他念前半截,学生加重语气喊后半截。“尼加么哩呀——”学生大声喊:“——拉瓜”;“阿尔么哩呀——”“——巴尼亚”。形同唱和,课堂气氛活跃。

  他讲地理课,从不看书,先将中国地图用粉笔在黑板上绘出,状如桑叶,而隔海之日本,形如饿蚕,天天在蚕食中国。讲东北三省沦陷,讲华北丧失殆尽,无不联系“二十一条”、“何梅协定”等历史事件,绘声绘色地讲国耻事件,激发学子爱国读书的热情。

  他说:“台湾是块鸡蛋糕,三大港湾,鸡者,基隆也;蛋者,淡水也;糕者,高雄也。日本人伸长颈梗要吃这块鸡蛋糕。”

  讲我国有丰富的水力资源,讲得眉飞色舞。他说,粗略估算,未来三峡水电站的电力,以宜昌为中心,以一千公里为半径画圆,圆内百姓可以尽情享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电力。

  他讲课时,插入许多爱国诗人歌颂祖国壮丽山河的诗句,学生印象深刻。

  他讲苏州杭州时,先引用谚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生在杭州,穿在苏州”。然后自问自答:“为什么说生在杭州,因为杭州自然风景美如画图。为什么说穿在苏州呢?因为苏州丝织品巧夺天工。”

  龚先生十分热爱教育事业,当时教师生活很清贫,他的儿女啼饥号寒,可有部门愿出高薪聘他,他却不去,说:“我不离开国立十一中。”

  国文教师刘永湘,老成持重教书细致有耐心,是一位和蔼长者。

  他在课堂上讲学生的错别字时说:“有的同学写日寇的‘寇’字,常常丢了顶上的一点。不行啊,对日寇,我们‘一点’都不能轻饶啊!”从此再无人写错“寇”字了。

  作文讲评课是学生最喜欢上的。刘先生的讲评有的放矢,从不空评,给学生启发很大。有一次,刘先生笑容满面走上台,念了一个同学《我的母亲》中的一段话:“……空闲时间,母亲在屋角种了几株冬瓜,藤蔓长出来了,翠绿翠绿的爬满了瓜架。夏天收获了不少冬瓜,自己家吃不完就送给邻居张奶奶家,还将瓜晒干留着冬天吃。当时我九岁,个子很高,可我母亲种的冬瓜比我还高哩……”

  刘先生说:“这个同学写母亲能干、贤惠,没有用一个形容词,也不是干巴巴的叙述,而是用事实来说话,用比喻的手法来说明。一个九岁的很高个子的孩子,大约有一米四左右罢,他母亲种的瓜比他还高,那是多么大的瓜呀!好,很生动,很形象。”

  但如果学生作文欠佳,他便一脸不高兴,连连摇头说:“昨夜一晚没睡好,因为你们文气不通,我郁结于心,心气不顺哩!”

  刘先生对老伴很尊重,尽管他老伴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学生去他家求教,向他敬礼后,他便指着夫人说“这是师母。”或说“师母在房里。”如学生没给师母敬礼,他脸一垮,气鼓鼓不吱声了。

  化学教师郭德垂,是名满三湘的“湘阴三杰”之一郭嵩焘之后,遵祖训“务实学工,振兴中华”致力于应用化学。他在来竹篙塘之前,承担了省一中、一师等校高中化学课的教学、教材编写、实验室的创建等重任。他编写的高中化学教材深入浅出,符合高中基础教育要求,正式出版,被长沙各中学采用为教材。湖南省教育界称他为“郭化学”,而不称其真名。

  郭先生上讲台,除提一篮演示仪器之外,只有一盒粉笔,讲化学原理如谈家常,滔滔不绝;讲到难处,循循善诱,生动活泼;要概括时,一串押韵的口诀有板有眼地念出,在黑板上写下,让学生记住。他曾筹划创建国立十一中化学实验室,因战乱,无法购到设备而未能如愿。

  郭德垂先生有七个儿女,其中五个是国立十一中的学生。学校当时规定教工子弟不算流亡生,不能享受贷金。儿女们都只能读通学,便有些意见,都是从长沙逃难而来,怎么不算流亡生?郭先生却坦然:“国难当头,共尝艰辛吧。”

  下阳祠附近,平溪之滨,有座高大的方形建筑,是学校图书馆,藏有各类书刊,开架供师生们阅读。这里是竹篙塘精神粮食仓库,课余或假期,许多学生都在图书馆里流连忘返,甚至相邻的校医院住院的学生都想多住些时间,以便在这环境清幽之地多读些书。

  图书馆的门口,有国文教师李观瞷先生撰的对联:有图有史有琴书,随心所好;尚志尚仁尚忠勇,于室是求。

  李先生教初中国文,他国学根底深厚,书法苍劲古朴,特别雅好对联。每次上课剩下十多分钟时间里,总要讲一两副对联,有名联,有俗联,也有自撰的嵌字拆字联,很有趣味。

  有寒士高中后感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便写一副对联贴在门上:

  忆去岁寒冬腊月,柴米已成空,手无一个钱,虽有远亲近戚,谁来雪中送炭?

  喜今春头二三场,文章皆合式,中了五金榜,不论生张熟李,都来锦上添花!岳阳地方风俗,迎新娘时,新娘家出上联,要新郎对出下联才开门。某次,李先生为某新郎对出下联。此联上拆“催”字,下拆“婚”字,堪称巧对:

  山下有佳人,催妆快点梅花额;

  日斜迎女氏,婚夕欢交竹叶杯。

  杜若霓是从沦陷区逃出的难童,只身逃离家乡,奔赴大后方,侥幸考取了竹篙塘国立十一中。因为学习基础差,读完初一就留级了,编入初26班。

  杜若霓觉得自己除了个子高、力气大,运柴搬米可以争个优秀以外,学习上一塌糊涂,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书读不下去,又不敢离开学校。正在他犹豫不决,自觉前程渺茫之际,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影响了他的一生。

  这是一堂作文讲评课。作文本发下来了,杜若霓信手写的《游金龙寺》的作文,李观瞷先生用他苍古的毛笔字批了一些缺点,在尾批上写了:“描写环境和人物能细致入微,惟妙惟肖。”讲评时,李先生重点分析了这篇文章,并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这大大出乎杜若霓的意外,使他又惊又喜,自己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终于有了自信心,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此后,杜若霓的作文本上总是出现李先生半是批评、半是鼓励的评语,这就极大地调动了他的学习积极性。每周他都把发作文本的那天当做喜庆的日子。总是渴望这一天快点到来,渴望见到李先生苍古的书法和评语,渴望见到他亲切鼓励的目光。

  李先生学识渊博,经常吟诗作对,并将自己的作品向同学们讲解,以培养学生多方面的兴趣爱好。他为一个不幸失足落水的学生撰写过一副对联:

  江水无情,一失足成千古恨;书窗有剑,再无人起五更鸡。

  在李先生的谆谆教导下,杜若霓熟读了课本上所有的文言文和重要课文,国文和各科成绩都迅速提高,初中顺利毕业,并毅然参军抗日。抗战胜利后,重入学校读高中,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终生从事教育事业。

  刘慎吾先生教生物课,上课前遍采标本。上课时,一边讲述,一边指导学生看标本,大大加强直观教学的效果。刘先生上课从不露笑脸,同学们称他“笑比黄河清”。据说,从前他是一个很开朗的人,笑容经常挂在脸上。大革命时,他在武大念书,参加了革命。“马日事变”时,他是重案犯,将要绑赴刑场枪决。他父辈三兄弟就他这根独苗,倾家荡产营救,才救了他一命。他从此不展笑颜。

  解放后,刘先生仍在岳阳一中教生物,于校园中一块凹地创建生物园,享誉全国中学教育界。

  魏开泰先生和李崇久先生是一对艺术伴侣,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小家庭。在校庆活动中,他们夫妇表演了一首钢琴和小提琴的协奏曲,悠扬婉转的旋律,让全校师生赞不绝口。

  令人难忘的是,魏先生在女生部导演了话剧——巴金名著《家》。演员全是女生。余淑英扮演觉新,李晴萱扮演觉民,陈鸿鸾扮演瑞珏,李拱秀扮演鸣凤。演员众多,从没有演过话剧的学生们特别兴奋。

  有趣的是大家的普通话不准确,南腔北调,对台词时,都忍不住笑。女生扮演男角,举手投足一招一式要像男人,很不容易。魏先生花了很大精力,耐心指导,经过反复排练,终于达到演出的要求。

  话剧中有一幕,瑞珏抱着她的小儿子上场。一时找不到道具,瑞珏没有孩子可抱,这就影响了剧情的真实感。大幕拉开之前,魏先生将自己一岁多的儿子往陈鸿鸾怀里一塞,“瑞珏”抱着孩子走上台。陈鸿鸾羞得面红耳赤,台下爆发一片笑声掌声。魏老师的儿子很配合,不哭不闹,演出达到很好的效果。《家》的演出,既丰富了节日气氛,又活跃了学校生活。一时间,话剧的演出成为师生们课余生活的重要内容。汤铮训先生指导排演了话剧《八百壮士》,演出时气壮山河,激起了师生们的抗日热情。各分部、班级都纷纷排演话剧,还有《牛头岭》、《蜕变》、《绯色网》、《杏花春雨江南》、歌剧《沙漠之歌》、《农村曲》等演出,都取得了好效果。

  魏先生在来竹篙塘之前就是有名的作曲家,随九战区政治部宣传队活跃于抗战的前方,进行抗日救亡宣传活动。他们来到竹篙塘以后,又写出了很多救亡歌曲,出版了个人创作的歌曲集《出征歌集》、《思乡曲集》,在各地广为流传。

  竹篙塘国立十一中校园,响彻抗日救亡歌曲,是与魏开泰、李崇久夫妇的影响和努力分不开的。

  女生部是歌声的海洋。魏先生教初一年级第一首歌是《淡淡的三月天》,第二首歌是他自己创作的《思乡曲》:“春风吹起江水浪,家乡已是血战场……”除了上课上自习时间外,校区内到处都是歌声。特别是晚饭后,菜园里,小溪旁,睡觉前的寝室里,星期天的教室里,到处歌声嘹亮。晚饭后散步时,先是三五成群小声哼唱,唱的多是《思乡曲》。快上自习了,大家都到了教室门口,就不约而同地放声高唱起来,每首歌最后几句都是慷慨激昂的,“不还乡,不还乡,要想回家就打东洋,赶走鬼子回故乡,合家欢乐喜洋洋……”《大刀进行曲》等歌曲唱起来特别解恨。睡觉前,寝室里的歌声此起彼伏。如果节假日演了一场歌剧,剧中的歌曲就在寝室里飞扬,你唱这一段,我接那一段,唱得最多的是《草原故事》、《沙漠之歌》,还有一些小歌剧也脍炙人口。

  星期天的上午,歌声更是嘹亮。因为数学的每章后面都有许多复习题,这些题目都安排在星期天的上午做,做习题时,教室里静悄悄的,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如春蚕吃叶。但当大家先后完成了作业,歌声接二连三响起,顿时,教室使成了歌的海洋。

  歌声抚慰了游子的思乡之心,歌声激励了学子的爱国之情,歌声更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在那国破家亡的烽火岁月,歌声是学子们前进的号角,是卧薪尝胆的力量源泉。

  直到二十一世纪初,年届耄耋的李素文、罗逸清深情回忆道:“竹篙塘不绝的弦歌,琅琅的书声,以及引领我们莘莘学子讴歌抗日,讴歌革命的魏开泰、李崇久两位先生,频频浮现在眼前。当年在他俩引导下,组织了一支庞大的歌咏队,排练演出过许多抗日歌剧和世界名剧。魏先生亲自指挥,李先生抓伴奏。这歌声经久不衰,一直伴随我们终生。”

  二十世纪末,武汉校友会甚至编印了《歌声回忆》集,影印了周如玉、姚卫薰、徐梅芬、黄玳纯、杨国珍当年抄歌的手迹,堪称竹篙塘文物。

  魏先生教唱的歌曲中,流传最广的,除了《淡淡的三月天》,另一首就是《万溶江》。

  《万溶江》是华东地区流亡到湘西所里(吉首)的安徽作曲家张申之所创作,国立八中师生传唱开的。万溶江是吉首城边的一条河。国立八中的学生就在万溶江边行吟,思念远方的故乡。

  这首歌凄凉幽怨的旋律,正是当时流亡者心境的写照:

  万溶江,愁波荡漾,四围山色,绿茵芳草,无限凄凉。每天,每天飘零的儿女来洗衣裳。落花,流水,几度秋光。万溶江水声忧怨,怎不叫人惆怅!思故乡,烟水迢迢,别时容易见时难。怕的是月儿弯弯,江上风清,泪儿尽,梦儿残。珍重吧,切莫彷徨。总有一天春暖花香,飘零儿女收拾行装,向波心挥手微笑,别了万溶江!

 

  第二十章 行吟诗人

  一望无际的金黄稻浪上,竹篙塘又一个成熟的秋天来临了。处在这世外桃源环境中的学校生活,犹如这条平溪河中的水,时而风平浪静,时而骤起波澜,无论季节如何变化,平溪之水总无休无止向前流淌,汩汩滔滔,一刻都不停歇……

  一学期,一学年之后,有同学毕业了,有同学留级了,或因病因事转走了,团结奋斗的班集体不复存在,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被新来的陌生面孔代替,亲密无间的班友离别了。

  先生们的队伍也是如此,新学期开始,原来的先生没有随班而上,由别的先生替代,或者又来了新的陌生先生……

  这年秋天,羊牧之先生来到了竹篙塘。

  抗战爆发以后,羊牧之辗转三湘大地,边教书谋生,边写诗,人们誉以“今日杜甫”、“行吟诗人”的称号。第二次长沙会战后,他写的《赤壁》诗中有“孤缘疾病烧船退,横使周郎获此名”两句,被疑有讽刺第九战区长官薛岳之嫌,有人暗示可能因此贾祸,便辞原职,到湘乡县中教书。

  当时,三湘名士萧荔衡也在湘乡县中教书。萧荔衡是前清举人,性情豪放,诗书俱佳。破衫披身,长街买醉,高谈阔论,目空古今,是有名的狂士。每到夜晚,萧荔衡便买包花生,打坛黄酒,与羊牧之促膝长谈,感时伤世,不知月落。教师们都说:“一个三湘名士,一个江南才子,对酒高谈,好像天底下仅此二人。”

  这年刚过春节,羊牧之接到国立十一中聘书,便打点行装,别了萧先生,带着小儿子羊汉,雇了个挑夫挑担行李书籍,由湘乡起程到永丰镇,九十里路整整走了一天,晚上三人落脚在小客栈中。羊牧之见挑夫辛苦,晚饭特地买一大盘辣椒炒腊肉,一壶黄酒,请挑夫吃好。

  挑夫五十多岁,一副茹苦含辛的样子,几杯落肚,谈到儿子刚满十八岁,年前抓去当兵,训练三个月之后就上了前线,不久被鬼子杀死了。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羊牧之也陪他落泪,又要了一壶酒,要挑夫放怀吃。挑夫的家离永丰镇不远,羊牧之便要他就此回家,不必远去竹篙塘了。

  第二天早晨分手时,羊牧之给了挑夫两天的工钱,又买了三包烟丝相送。挑夫不肯接受,推了半天才含泪收下,“扑通”一声跪下。羊牧之赶快扶他,说:“老人家,不必这样,快快请起,请起!”老挑夫不肯起来,说要叩三个头。羊牧之说:“你不起来,我这就给你跪下了。”挑夫一听,忙爬起来,才含泪而去。

  羊牧之带着十一岁的小儿子羊汉,傍晚时分才赶到竹篙塘。

  羊牧之是江苏常州人,身穿藏青色长袍,身体高大魁伟,头戴一顶草帽,草帽下是一张英俊的国字大脸,脸上满是长途跋涉的风尘之色。即使不熟悉的人一眼看去,也能看到羊先生身上既有江浙人聪慧和儒雅的书卷气,也有北方人的果敢英武的气质。

  与羊先生伟岸身躯相比,羊汉就显得矮小瘦弱。羊先生手挽一个包袱,羊汉却挑着一对与他身高不相称的篾箩,箩里全是《古文观止》、唐诗一类的书籍。篾箩显得很重,羊汉肩上的小扁担不时晃动,但他咬紧牙关,坚强地一步步向前走。

  他们正要走上过鳌鱼嘴的岔路,只听羊汉“唉呀”一声,倒退了两步。走在后面的羊牧之以为他挑不起,便说:“你将担子放下罢,我来挑。”

  羊汉大声说:“爸爸快看!”随着儿子的手指看去,路边草丛中躺着一条大汉。大汉身边有一大摊血,双目圆睁,满脸暴戾之色,显然死去了多时,死前似与人有过一番搏斗。刚才从老街路过时,听路人说,公路上有两股土匪在火拼,看来这是被杀死的土匪。

  小小年纪的羊汉似有无穷感慨,脱口念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羊牧之沉吟片刻,说:“这两句诗不恰当。这是强暴之徒相拼而死的,不是冻死骨。你看,此情此景,用哪句古诗来形容较为贴切?”

  羊汉抹了把脸上的汗,念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或者韦庄《秦妇吟》: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羊牧之感到满意:“这几句都与战乱有关,贴切多了。如果不是战乱,不是生活疾苦所迫,这样好端端的大汉怎么会在外面舞刀弄枪丢了性命哟!”

  两父子从鳌鱼嘴过渡,在坡路上碰到阮湘先生。他们以前就相识。阮湘拱手高声笑道:“刚才在校本部,杨校长还说不知羊牧之先生何时到达,准备派人去接呢,想不到先生就到了!”

  羊牧之见阮湘满头华发,精神抖擞,笑声朗朗,也拱手说:“淑清先生豪气不减当年!”又指着羊汉说,“小儿羊汉,将读初一,拜在先生门下了。”

  羊汉忙放下扁担,向阮湘鞠躬行礼。

  阮湘摸摸羊汉的头,朗笑道:“叫羊汉?好,这个名字好。羊汉,定是一条好汉。你们江苏的大诗人郑板桥说过: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不靠祖宗不靠天,才是真正男子汉!”

  羊牧之的到来,在国立十一中师生中引起不小的骚动,犹如平溪平静的水面刮起一阵大风,吹起了波澜。关于他的传闻,既神秘且生动,很能吸引年青学子们的好奇心。

  一是他的学历极低,仅读了小学五年就因家贫而辍学。在竹篙塘大多是从名牌大学毕业后留日留美留英的先生们中,羊牧之几乎是没有学历。据传,他十七岁任农村小学教师,是借了一本《古文观止》、一本唐诗、一本字典去赴任的。这样的学历,到竹篙塘教高二的国文,简直不可思议。可他走上讲台之后,第一节课就征服了眼睛中充满疑虑的学生。他的每句话、每个用词以及对课文的精辟讲述,无不表现他深厚的国学基础。讲古诗词时边解释边吟唱,抑扬顿挫,有板有眼,与著名大儒彭籨先生毫无二致,令学生佩服。许多学生欣喜地说,上羊先生的课真是一种享受。真盼望每天都能上国文课。

  这样低的学历,却有如此高的水平,原因何在?当然是刻苦自学。学生中传闻,《古文观止》二百多篇,羊先生每篇都能横读倒背。这当然是夸张,传得太神乎其神了。但唐祠小阁楼上,三更灯火五更鸡,桐油灯下他勤奋读书的情形,却是学生们所熟见的。羊先生生活简朴,偶尔跟人下盘围棋,不嗜烟酒,无其他爱好,除教课授业之外,就是读书、写诗。

  二是他的特殊身份。羊牧之系瞿秋白生前好友。他的母亲是瞿秋白母亲的伴嫁丫头,跟随瞿母十多年,自己结婚生子之后,仍随侍在瞿家。故此羊牧之与瞿秋白一起长大,同榻而卧,一起学诗,由一个母亲抚养,亲如手足。一九二五年由瞿秋白介绍,羊牧之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二六年羊牧之在瞿秋白领导下的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后,党中央仍回上海,决定羊牧之留武汉,任中央驻武汉联络处负责人,对外身份是一家烟草公司经理。另派湖南省妇联一女同志为经理夫人。此女同志在“马日事变”中被集体枪杀未死,来武汉治病。一九二八年中央调羊牧之去浙江宁波,任省委委员,负责农运工作。刚到上海,浙江省委遭破坏。中央改派他去常州。到常州后,负责人刚被国民党逮捕,没接上关系。他只好返回上海,此时中央地址改动,无法接上关系而脱党。中共中央并没有忘记这个老同志。一九三八年羊牧之挈妇将雏流浪常德,时任国民党军委政治部副部长的周恩来,来信要他去武汉第三厅工作。因六口之家,生活难以解决,未能到任。两人保持通信,周恩来在经济上多次接济羊牧之。

  直到羊牧之到国立十一中教书,周恩来还多次有信寄到竹篙塘。

  其时,除学校领导之外,师生并不全知羊牧之的身份详情,但这个诗好、联好、书教得好的大儒是个大“异党”,却是众所周知的。

  说到羊先生写诗,少年时便显露诗才,被前清进士、著名诗人钱名山收为学生。抗战爆发后,先生只身溯江西上参加抗日,辗转三湘,涉洞庭,渡沅澧,入湘西苗区,登雪峰,过青浪,历尽艰险,跋涉山河,饱经忧患,以饱满的激情,写出忧国忧民的诗作。几乎是每到一处,都有诗作出现,而且流传广,影响大,便有“行吟诗人”的雅号。落魄诗云:

  落魄江湖后,鬓边渐欲花。风尘衰岁月,蹄铁老生涯。跋涉常千里,艰难带一家。故人居天末,因更听悲笳。求死翁

  一客谈惨闻,听者静默默。茫茫天地间,宁有此消息。云于故乡来,数月绝粮食。树皮与草根,山穷难再得。有翁剩一身,晚景凄凉极。爨下半升粮,复被强者贼!从此僵卧人,四体干如棘。卧床婉转吟,惨惨风沙黑。月出欲自戕,有刀已无力。月上欲自悬,梁高不能陟。月落欲自沉,水远空相忆。清晨有鸟啼,啼声一何恻!

  羊牧之的诗,是一幅乱世流民图,让人触目惊心。他写的是个人遭际,更是写时代,写历史。诗歌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行吟是他的生活方式。他到竹篙塘的第一夜就写了《由湘乡去国立十一中任教》的诗:

  跋涉旋教两鬓霜,邵阳西去竹篙塘。春风绛帐传经地,夜雨青灯问子堂。林密山深多虎穴,崖危石险隐羊肠。金龙古寺依然在,想见当年旧上方。傅洁秋先生与羊先生惺惺相惜,以诗会友,常相唱和,还经常在校刊《资声》上发表诗作,在师生中影响很大。傅先生《赠羊牧之》诗中,有”风流杜牧今羊牧,著作虞卿又马卿”的句子。羊牧之答之以《自嘲》诗:

  杯酒贮成陶元亮,乱世人生陆放翁,若问秋来悉何样?萧萧杨柳夕阳中。

  唐祠办公室旁有两个小阁楼,羊牧之和刘若云两先生相对而住。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个老共产党人自然很投机。刘若云系一九二三年由邓中夏介绍入党,曾去法国勤工俭学,任中国支部书记,与周恩来、邓小平共过事,当时是湘西支部负责人。两人常在一起闲谈。每天傍晚,相约外出散步,就在阁楼门口相对朗读《诗经》:“曰之夕矣,牛羊下括!”牛,即刘,其亲昵若此。

  初26班刘振家同学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学校开追悼会,灵堂

  挂满了挽联,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羊先生的那副:何以慰幽灵,同学少年都不贱;秋风哭旅梓,先生老泪已无多。

  巍巍雪峰犹如一个巨人,卫护东麓的竹篙塘小平原,将长沙、衡阳、常德等地血与火的世界隔开。国立十一中师生在这个温馨的小天地修业进德,环境宁静而安全。但湘黔公路贯穿其中,这是战区通往大后方的动脉。这条公路上,每天有各色人等匆匆而过。有时千军万马如潮水般涌过,公路上尘土冲天。有时从战区或沦陷区逃来的难民络绎不绝,啼饥号寒。有时又来了草台戏班,骆驼客。骆驼客骑在骆驼身上,在驼铃的叮当声中悠闲四顾,或摆弄手中的仪器,若有所思……竹篙塘老百姓中传闻,这些远来的骆驼客,都是日本人的暗探。那手中的仪器是测量地形地物的。日本人的军事地图上,中国乡间一个村庄一座小桥一条山路都标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些无孔不入的暗探和汉奸测绘的。

  公路上,有时又开来伤兵、败兵,散兵游勇小股土匪,沿途闹事,打家劫舍。

  国立十一中建校之初,和康乡乡长曾兴炎,协助办理各项供应,互通情报,做好本地的治安工作,是个有见识、识大体的人,对学校帮助很大。

  后继乡长林肇倜却不同。他是武冈参议会议长林兆鹏之子,年少轻佻,不善任事,致发生伤兵闹事惨案。

  100军的伤兵医院从邵阳撤退到竹篙塘甫公祠。这天,几个拄着铁拐杖的伤兵到新街一家面食店吃面。他们进得店来,吆五喝六,要酱要醋,吃喝完了,在桌上捉两只苍蝇放在碗里,大声骂起来:“他妈的,面汤里有苍蝇,想害死老子不成?”不但不想给钱,巴不得再敲诈店家几个子儿,不想店小二是个青年猛子,当面揭穿说:“老总,做事要凭良心。我看见你捉了苍蝇放在面汤里的。”伤兵恼羞成怒,举起铁拐,一顿乱扫,将桌上的杯碗钵碟打个稀里哗啦,又将店小二戳了一铁拐,然后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这次可是阎王碰到了恶鬼。这家面馆是和康乡乡丁开的。乡丁都是地头蛇,店被砸,那还了得。听到报信,立即拖枪赶到,这几个伤兵正向下阳祠方向走,还没有过那座小桥,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伤兵应声栽倒了两个,其余的拼命向甫公祠狂奔,“砰”“砰”又是两枪,没有打中。乡丁们马上赶过来把尸体埋了。

  伤兵们逃回去报告情况,他们知道是乡公所的乡丁开的枪,一下子跑出来几百人,嗷嗷叫着手持铁杖向乡公所包围过来。乡丁们心想,强龙难压地头蛇,伤兵再凶恶,也不可怕。日本人快打过来了,这样的乱世,谁怕谁?便在乡公所四面窗口都架起了枪,以静待动。伤兵们凭借地形匍匐前进,因为没有枪很难接近乡公所的大门,就隐蔽在对面的竹林里。谁也奈何不了谁,就这样僵持了几个钟头。

  到底伤兵们是有作战经验的,派一部分人到新街老百姓家里抢来几十床棉被,用水浸湿,顶在头上,手持铁拐突然发起冲锋。他们嗷嗷叫着,像一群发疯的狼冲上来拼命。乡丁们见到这个阵势,也吓得屁滚尿流,赶快从后门溜走了。伤兵们攻入乡公所,见屋里空无一人,厨房里却有的是鱼肉鸡鸭。更喜出望外的是,柜子里有一码码的粮款、盐款、税款,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他们盘踞在乡公所,湖吃海喝,谁也管不了。

  当晚,乡政府备了礼品,请土匪头子张云青出面调解。

  第二天上午,一顶八人抬的滑竿直奔乡公所而来,抬滑竿的八条大汉一律赤膊,头系红包巾,背悬大砍刀,五大三粗很有点煞气。腰圆膀阔、一脸横肉的张云青跷起二郎腿坐在滑竿上,眼睛望天,骄横不可一世。滑竿两旁,四个腰插快慢机的保镖随侍。滑竿一直抬到乡公所大堂上,伤兵们被张云青的威风慑住了,谁也没有出来阻拦。

  滑竿抬放在大堂上方,张云青也不起身,仍然跷腿坐着,横扫了一眼站在堂下的伤兵们,说:“我就是张云青,这段梁子我给你们私了啦!所伤两位兄弟每人赔偿五百大洋,你们今天下午就撤了,把公款留下来。好事好了,不打不相识,我也不多说了。”一声吆喝,滑竿抬起,张云青在前呼后拥中走了。伤兵们一了解张云青的底细,这是个匪绅一体的大魔头,手下几百人枪,可谓杀人不眨眼。这样的魔头得罪不起,只得照办。

  没过几天,又发生了初三年级一位女同学被挟持的事件,这可在校内引起了很大的风波。

  其实,从开学时起,平溪岸边,竹林之外,许多地方都竖有“女生不得出界”的界牌。女生们洗衣、散步,都自觉在界牌之内,而且一般都是三五成群,所以都是安全的。这天吃过晚饭以后,这个女生在宿舍里清理衣服,一个人落在后面,她没有邀伴就往公路上走。快到公路上时,两个年轻人将她夹在中间,低声命令她:“跟我们走!”女生大吃一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脚不听使唤跟他们走。走到小桥头的田边,她看到两个散步的男同学,便大喊:“快救我,有坏人!”两个男同学忙跑过来,那两个年轻人见有学生赶来,忙一溜烟跑了。

  这年秋天,有消息传来,雪峰山一股土匪打算抢劫校本部。国立十一中总务财务出纳都集中在校本部莲社,三千人的生活、教学开支,当然每天都有一笔钱。这令湘西南各路土匪垂涎三尺。他们迟迟不敢动手,原因是国立中学的牌子硬,学校与地方政府的关系密切,周围的老百姓都维护学校,当地驻军、武冈军校都与学校领导往来密切,一旦有事,军队不会旁观。所以,国立十一中是块烫手的山芋,不敢随便伸手,但不吃这块山芋又不甘心。

  学校决定自卫,由有军事经验的杜显振任自卫队总指挥,保卫学校。

  学校暗中在各部进行了动员,让军训教员在学生中组织各分部的自卫队,各自为战又互相支持,校本部有事,各部支援,一呼百应。校本部年轻的职员、工人都组织起来,集中了几支土铳,赶制了十几把梭镖。有射击经验的使用土铳,身强力壮的发给梭镖。晚上值更巡逻,梭镖队员都臂扎白巾,每人右手持梭镖,左手一包石灰,土匪来时,瞄准对方眼睛,先打石灰包,再刺梭镖。又配备了三面大锣,准备了放午炮的火药。一旦土匪来攻,敲锣放炮与各部联系,各部自卫队赶来支援。

  学校又派人与李明灏将军和王耀武将军联系,说明情况,请求支援。两位将军都非常爽快答应。王耀武将军说:“几个山贼,不必害怕。一旦有事,请打电话,我派侦察部队来剿灭。”

  紧张的那几天,学校还动员老弱妇孺到洞口镇内暂避,免成人质被土匪敲诈。

  将近半月,学校森严壁垒,严阵以待。一时间,竹篙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可能是土匪探得学校有备,未敢来犯,这场风波,暂告平息。

 

  第二十一章 体育场上

  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唐祠东边的大体育场就成了欢乐的海洋。四百米跑道中间的足球场上,龙腾虎跃,比赛正酣;东边四个篮球场上,两个排球场上,哨声阵阵,也是你争我夺,球赛正紧张进行。田赛场地上,单杠、双杠、木马、浪桥、旋转吊环,人影晃动,健儿们各显身手。更有那球赛场上,各自的拉拉队,纷纷使出看家本领,声嘶力竭呼喊,响成一片的助威锣鼓把个体育场闹得沸沸扬扬,几里路外都能听见。

  就在这体育场上,曾举行过建校两周年校庆活动。

  这天,体育场铲平一新,四百米跑道及其两侧整整齐齐摆放着二百多张餐桌,形成一个环形的“露天餐厅”。

  庆祝活动开始,场上鞭炮齐鸣,歌声荡漾。全校师生入坐,桌上摆了香喷喷的寿面,每人一碗,大家吃得兴高采烈。只见杨校长头戴礼帽,身穿西装,手执卫生棍,走着“官步”,穿过大操坪,向主席台走去。全场欢呼声骤起,掌声如雷。

  杨校长走上主席台,用洪亮的声音说:“金秋十月,丹桂飘香。全校师生,齐集一堂,欢度校庆,发奋图强。不忘国耻,献身救亡……”

  接着是文娱节目表演,一个又一个,异彩纷呈,热闹了一天一夜。

  春季远足,秋季开校运动会,年年如此。

  那年秋季运动会上,有女子接力赛项目。高4班只有四个女同学,其中苏琴上小学时右腿跌伤过,所以她有个绰号叫“苏跛子”。苏琴会唱歌,话剧、歌剧演得好,是剧团积极分子,全校闻名,学习成绩也优异,曾被选为学生自治会主席,赛跑可就是短项了。

  当时,国立十一中的学生都有一股不怕困难、力争上游的劲头。这四个女生就是不甘落后。报名的那天,苏琴说:“我们就要报四百米接力。同学们笑我‘苏跛子’,就要跛给你们看看。”其余三人不约而同高兴得跳了起来:“好,有志气!”

  姚谷士作了安排,四人接力的顺序是:唐光后、杨惠华、苏琴、姚谷士。唐光后个子小,跑起来像只猎豹,第一个开跑,可以先声夺人,抢占先机。姚谷士是有名的短跑健将,她殿后,万一中间两个落后些,也可由最后一个急起直追,挽回局势。安排既定,信心十足,志在夺魁。

  比赛那天,天气晴朗,金色阳光照在健儿们的脸上。操场四周围满了观看比赛的先生和同学。“加油,加油!”的喊声不绝于耳。

  枪声一响,只见唐光后一马当先,首先冲出起跑线,一路领先,很快把棒交给了杨惠华。杨惠华接棒奋力猛跑,顺利把棒交给了苏琴。只见苏琴咬紧牙关,全力以赴勇往直前,以最快的速度一跛一跛猛跑,把棒交给了姚谷士。全校师生都认识“歌星”苏琴,平时喊她“跛子”,有亲昵玩笑的意味。想不到她如此顽强如此勇敢,都为她的精神所感动,欢呼声如海潮般涌起:“好样的苏琴!加油!”可爱可怜的苏琴此时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几乎晕倒在跑道上。姚谷士扯开双腿,向前猛冲,第一个到达终点,全场欢声雷动,四个女孩获得四百米接力赛冠军。

  学校奖给她们“巾帼英雄”锦旗,四个女孩子举着锦旗拍了一张照片,纪念这难忘的比赛。锦旗一直挂在高4班的教室里,全班都珍惜这一来之不易的荣誉。

  田径赛计分以班为单位,大家都要为班集体争荣誉,所以竞争相当激烈。万米长跑安排在第三天下午,其他赛事已基本结束或正在收尾中。枪声一响,四五十名运动员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跑了两圈(八百米),运动员之间已经拉开了距离,分成了三个阵营。第一阵营领先的是师范部一个姓毛的大个子,紧跟其后的是高4班的李洛如。队伍继续向前奔去,渐渐有人掉队了,有人支持不住被班上同学扶下去了。跑完二十圈(八千米),跑道上只剩下八九个运动员了,且相互之间已拉开了一定距离,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落在最后的一名运动员,比第一名相差两圈半,但他没有退场,坚持着奋力追赶。

  因为比赛只取前三名,最后一圈,跑道上只剩下六名运动员了。“当”的一声锣响,告诉运动员还剩最后一圈。只见李洛如脚下一紧,向前一蹿,把毛大个子甩在身后,有如脚上生风,一马当先冲向终点,获得冠军。虽只取前三名,仍有五名同学冲过了终点,都是好样的,观众报以热烈掌声。

  回过头来一看,最后的那名运动员还差一圈半,他一点也不气馁,没有退场的表示,仍然坚持向前赶。操场上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同学在喊:“刘驼子加油!“这位刘同学只把手招一招,表示谢意,脸上笑一笑,毫不停留地奋力向前,对前面已决定了名次毫不理会。“刘驼子!加油!”开始有人在议论了,到底中途应该退场,还是应该跑到底?这“刘驼子”明知取不到名次,而且有人喝倒彩,仍旧往终点赶,有没有这个必要?

  “刘驼子”仍在奋力奔跑,只剩下最后半圈了,沉默了片刻的掌声又海潮般涌起。有的同学跑进跑道陪着他跑。刘驼子终于冲过终点,几位先生和一群同学一齐围了过来,“刘惠亭,好样的!”“刘驼子,一点也不驼!你是大家的榜样!”大家对他表示敬意。同班的两位同学架着刘惠亭继续慢跑了一段路,才扶着他在靠背椅上坐下来。有人给他倒开水,有人递来了擦脸毛巾,班上同学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又笑又唱。有同学说:“跑到了终点就是胜利。你是殿后的殿军,与冠军一样伟大!”最为激动人心的莫过于观看高中部一场足球比赛了。比赛前两天,各部的壁报上就出现了花花绿绿的中英文海报,“良机莫失,先睹为快!”这些海报极具煽动性,不怕你不动心。厨房里还为大家加菜,打牙祭助兴。初中部的小同学兴高采烈,眼巴巴盼望大哥哥们的精彩比赛快点到来。

  一抹夕阳辉映在足球场上,一下子人头攒动,大家都急于找个看球的好位置。等到拉拉队一出现,顿时场面更加活跃了。那戴着锥形长纸帽和假面具的小丑,还有戴礼帽,撇着山羊胡子,手拄“司迪克”的山姆大叔,都纷纷粉墨登场,就像狂欢节的化装舞会一样,五彩缤纷,怪模怪样,充满异国情调。

  好一阵喧闹和人声笑语过后,双方球员健步入场,观众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裁判员项挂银笛,胸揣判罚牌,巡边员挥舞小旗,对赛前场地作最后的检查。双方球员在中线附近相向站立,互相呼喊“公平地玩!”“快乐地玩!”双方队长握手致意,主裁判用脚尖将球轻挑给发球一方,一场你来我往、龙争虎斗的比赛就开始了。

  你看那打前锋的,或传或带,或盘或铲,斗志昂扬,勇往直前;打后卫的从容应对,稳如磐石,又堵又截破坏对方进攻,关键时刻大脚解围;守门员更是全神贯注,严防死守,时而倒地扑球,时而鱼跃救球,不时出现扣人心弦的惊险场面。

  每当一名球员从边路得球,连续带球过人,到近底线处一记传中,直逼对方禁区时,拉拉队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仿若干军万马,怒涛滚滚。在这助威声中,场上形势变得一边倒。如果球一记破网,欢呼声仿若从地底爆发出来。随着帽子抛入天空,彩旗乱舞,锣鼓齐鸣,还有敲打破脸盆茶缸的,兴奋到了高潮。但是如果进攻操之过急,也会造成越位而徒劳无功。这时拉拉队的叫喊声也会一下子戛然而止,全场不约而同一声长叹,又重新恢复继续比赛的平静,观众的眼睛跟随变化的足球而游移。两场中间一刻钟休息,球员们接过场外递来的毛巾擦把汗,喝些开水。

  随着主裁判一声长长的银笛声,终场时间已到。胜者一方欢喜若狂,立了汗马功劳的球员被三四个同学抬起来抛向半空,他们是绿茵场上的英雄……

  围着观看的也有竹篙塘的青年农民,每到这时,他们也呵呵笑着:“学生伢子发了癫!学生伢子发了癫!”建校伊始,学校对体育就极为重视,各科教学都不设教研室,由任课教师单兵作战,各显神通。唯独体育一科,设有全校性的体育组,而且直属校长室管理,对学生强调尚武精神。初中部学生,体育一门不及格者就留级。学校又在江苏、浙江、湖南聘请了一批有真才实学和教学经验的体育教师,如钟嘉谋、伏辉儒、罗玠如、李国继等人,还有跳远冠军王鸿锦、铁饼大王何经道、女篮国手陈斌、能歌善舞的钱维桢、省跳远纪录保持者何梅英,后来有国师体育系毕业高材生袁本瑶、曹运棠等。钟嘉谋为体育组长,后来由罗玠如接任。有权威的领导机构和有活力的体育教师队伍,所以学校的体育活动能蓬勃持久发展。

  一开始,就把足球定为男生校球,女生以篮球为校球,作为体育活动的重点来抓。杨校长向全校动员说,足球运动,最能体现一个人,一个集体的坚强意志和拼打精神。上海某名牌大学校长热心足球运动,学校凡有足球比赛,他必亲临观战助威,如果因事不能到现场,就要人把电话机架到球场边,赢了他就在电话里鼓掌表扬,输了他就在电话里骂人。

  由于学校的大力提倡,球场上每天下午都有足球赛,因而打造出一支钢铁般的队伍。校队中卫刘靖康是高二学生,个子高大,骨骼粗壮,皮肤黝黑,很有战斗力。在全省运动会上,国立十一中球队出场练习,刘靖康一脚一个铲球,竟将足球踢破,全场哗然。强大的威慑力使好几支报名参赛的球队都自动弃权,不战而退。

  一九四一年春,湖南在耒阳举办全省运动会,杨校长抓住这个机会,在全校大规模地选拔和组织了一支强大的参赛队伍,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营造出一种热烈开展体育运动的气氛。并亲自命题《欢送校队参加省运动会序》,全校进行作文比赛,每个同学都参加。试卷集中到校本部,统一评阅,评出等第,优胜者予以嘉奖。高12班方正华夺冠,获得一个金城墨盒奖品。

  高中部大哥哥们踢足球,使初中的小弟妹们羡慕得不得了。他们认识到,要踢好足球,必须先踢好毽子。下课就抓紧时间踢毽子,踢出各种花样进行比赛。

  体育活动的持久开展,增强了学生体质,培养了敢打敢冲的拼搏精神,为紧张的学习、劳动和以后艰苦卓绝的迁校,打下了基础。由于母校的熏陶,黄萃炎等终生从事体育事业,成为新中国体育事业的开拓者,荣获贺龙奖章。

  根据抗战的需要,也是为了让学生深入社会、增长实践知识和组织能力,学校利用暑期长假,组织抗日宣传队分赴各地农村,进行抗日救亡宣传。

  熊邵安先生和任春泉带队的二十多个同学去城步县,陆思成先生带队的近三十个同学去竹篙塘附近农村,谢晋轩带的一队十多人,去湘西靖县,李元簇带的一队去得最远,是湘桂边境的道县。

  去城步县的这一队,是从初中部各班挑选的,全是男同学,男同学一般体力好,行军、演出都干脆利落,住宿也安全方便些。但演戏时缺了女生,女角只好由男生扮演,效果自然差多了。队员们在熊先生指导下,自编自导自演,准备了通俗精彩的节目,相当丰富多彩。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独唱《松花江上》,合唱《黄河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表演唱《淡淡的三月天》、《草原牧歌》还有小戏曲凤阳花鼓……最短的歌是“打倒日本,打倒日本!除汉奸,除汉奸!大家团结起来,大家团结起来!救中国,救中国!“这几句歌词,似歌非歌,简单明白如口号,重复有力似怒吼,喊出了民族的最强音。

  城步农村隔三岔五“赶闹子”,四乡八村的人都赶农贸集市,宣传队员们抓住时机,就在集市广场演出,围观的人特别多,效果最佳。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乡亲们,有时被感动得流泪,有时高举拳头喊口号。这天,队员李顺麟拉京胡,自拉自唱《打渔杀家》,京胡优美的旋律和他板眼老到的唱腔博得了观众的热烈掌声。

  演出活报剧《可恨的日本兵》时,差点出了大乱子。饰演日本兵的队员扛着上刺刀的步枪,进村打掳,牵猪赶牛,见人杀人,见屋烧屋,真是坏透了。观众咬牙切齿,齐声喊打。一个二愣子青年农民猛地跳起,操起一根扁担当头就劈。幸好站在场边指导的熊先生眼明手快,一把捏住他的扁担,才没有伤到这个“日本兵”。几个队员上去扯住他:“这是在演戏呀,这个日本兵是国立十一中学生扮的,不是真日本兵。”青年农民这才憨厚地笑了:“鬼子这样坏,老子一扁担打死他!”观众都大笑起来。

  晚上,宣传队就住在一所小学里,课桌当床。夜里蚊子很多,熊先生带领大家采艾叶、樟叶薰蚊子。流动演出二十多天,快开学了,宣传队凯旋回校。

  在陌生僻远的山区,既要行军跋涉,又要宣传群众,有时走一百多里山路见不到一个人,挨饿受渴是常事,其艰苦是可以想见的。谢晋轩一队人走过城步、绥宁两县穿越雪峰山黑森林的时候,看到石碑上有人大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心里不禁毛骨悚然,害怕有吊睛白额大虫从黑森林中猛地扑出来。帮他们挑行李的两个当地人,一路讲当地习俗,教同学们几句苗语,还说哪家会放蛊,不能吃他家的东西喝他家的水,更不能在他家住,如果让他放了蛊毒,就没命了。讲得这样神秘恐惧,搅得队员人心惶惶。山中行走,天气酷热,小王同学臂上生了疮都坚持不掉队。

  到达靖县后,大家立即展开宣传,演讲、演文艺节目,把长途跋涉的疲劳都忘记了。围观的群众很多,收到很好的效果。那天为即将上前线的二百多名壮丁演出,他们很受感动,情绪很高,摩拳擦掌,急切要上战场杀鬼子。县长很欣赏,派秘书送来大洋五元作为慰劳。

  在靖县完成宣传任务后,谢晋轩带着队伍沿洪江、洞口返校。在雪峰山中闯过了有名的恶性疟疾区,当地人称为瘴气区。可惜当时大家并不知情,也没有很好地防预,只在下河洗澡时看见花斑长脚蚊子特别多,也没有在意。宣传队回到竹篙塘,有几个人就病倒了。高4班的刘鸿宾大哥,体魄魁梧,声若洪钟。他一路抢重活干,还照顾小同学,很受大家敬重。返校后就发了病,回湘阴家里医治,听说后来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令大家万分悲痛。谢晋轩也大病一场,住进学校医院,一个星期高烧不退,人事不知。牟医生起初诊断为伤寒,后来确认为恶性疟疾。经过牟医生和几位护士的精心治疗护理,他才捡回一条小命。

  李元簇带着一队人经零陵来到道县,永州是潇湘二江汇流处。古人有“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的名句,来赞扬此地的风光。尤其是道县,被唐代文学家称为“营阳郁郁,山水第一”。

  经过三天的跋涉,李元簇带领的十多人的宣传队已经很疲惫了。但一登上道县的古城墙,观看古城壮丽风光,大家又活跃起来。

  道县“在秦为县,在唐为州,在宋为郡,在明为府”,直到民国初年才改为道县,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文化古城。地理老师龚耀南在讲湖南地理时,重点介绍过湘南重镇道县。动身来道县之前,李元簇翻阅了《徐霞客游记》,徐霞客是这样描述道州古城的:

  登南城,回眺州城,南凭江水,东南西三门俱濒江,惟北门在内地。盖池水自江华,淹、敖二水自永明,俱合于州西南十五里处,东北抵城西南隅,绕南门至东门,复东南去,若弯弓,而城临其背。

  暮色苍茫中,李元簇徘徊于古城墙上,潇水奔腾于脚底,耳畔似乎响起金铁交鸣、千军万马厮杀之声,顿生历史苍凉感。他让队员们在寇公楼前休息,有同学问:“宋代忠臣寇准与此地有何干系?这里怎么会有一座寇公楼?”李元簇在同学中素以博闻强识而闻名。他说:“宋真宗时,寇准被罢去相位,贬为道州司马。当时道州地僻民穷。有个老渔翁天天在潇水边垂钓,寇准问,‘老人家,钓了不少鱼吧?’渔翁摇头,‘我不是钓鱼,是钓太平。’原来,这地方叫金鼎潭,潭中有个金鼎,如果金鼎浮出,天下太平。老人天天坐在这里,就是望太平。寇准十分感动,老百姓多么盼望过上太平日子!他便在金鼎潭边修了三个小凉亭,并亲笔题写了‘望太平’三个大字。后来寇准贬琼州,道州人思念寇准,将凉亭移到古城墙上,改名‘寇公楼’。”

  一楼正厅有寇准画像,像边有两副对联,其一是“此地怀司马,昔人望太平”,其二是“风雨一楼千古在,潇湘二水万年流”。

  李元簇领着大家向寇准画像行礼致敬,说:“像先哲寇准一样,凡是事事想着国家和百姓的人,历史总不会忘记他。眼下日寇侵凌,百姓无时不在望太平。我们一定要学习先哲忧国忧民的品德,发奋图强,救我祖国!”

  当晚,县政府安排宣传队在濂溪书院演出,做抗日宣传,受到县城各界父老的热烈欢迎。李元簇的演讲,结合了道县人文历史,生动而富鼓动性,激起一阵又一阵掌声。县长亲临现场听演讲看演出,慰勉有加,并邀请宣传队再到濂溪故里和月岩两地去宣传。

  第二天上午,他们步行二十多里到了名胜月岩。附近村庄的百姓闻讯,数百人早就聚集在月岩下。

  这里是都庞岭东麓,只见山腰之间赫然一洞,自东向西穿山而过,东西两洞如穹隆相贯。缓缓步入洞中,如进入圆形大厅,只见熠熠白石构成的巍峨城楼宫阙屹立头顶,天设地造竟有一座这样的玉宇琼楼!随着步移身动,仰望头顶,天光流泻,一轮满月圆洁如银盘贴在中天,回首东望,上弦新月如娥眉;抬头西望,下弦弯月似银镰。这是一洞三月千古明的奇景。造化神功,令人目瞪口呆!

  此岩又如太极呈像,故又名太极岩,传为濂溪先生悟道处。洞中曾有简朴的月岩书堂,幼年周敦颐读书其中,盛夏无暑,隆冬不寒,先生于此受到启发而创《太极图说》,开宋明理学之滥觞,被后世尊为“孔孟后一人”。

  同学们在这广寒宫般的奇景中演出,格外卖力,歌声格外响亮。尤其是父老们跟着喊口号时,数百人齐吼,石洞中回音袅袅,久久不绝于耳,令人震动。

  演出完毕,李元簇带着同学逐一摩挲洞中的历代碑刻,感慨良多。作为炎黄子孙值得骄傲!我们真应该如校歌中所唱的“大家进德修业,期作国家栋梁”,驱逐侵略者,收拾旧山河,使我们的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这次湘南道县之行,使高中生李元簇壮怀激烈,更加热爱中华大地,这种情感影响他的终生,影响他几十年后的政治态度。

  一九四九年李元簇只身去台湾,随身只带有一只旧皮箱。一九九六年卸任后,隐居苗栗乡间。一九九九年校友易贤儒给他寄去《母校情思》等资料,他复信说:“承寄母校师生情谊之光,谢谢!”

 

  第二十二章 寻找“无穷远”

  “爸爸要给我们照相啰!”

  “杨氏别墅”门前,一大早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杨夫人周业畇早早地将五个孩子梳洗一新,从衣箱里翻出最漂亮的衣服,让孩子们穿戴整齐,个个穿上绊子布鞋。十一岁的大姐以宁,像十一中的女生一样,留的齐耳短发,穿一条背带连衣裙,文静而美丽。三个男孩,也如十一中的男生一样,一律平头浅发,八岁的承祉,七岁的承佑,六岁的承泽,都是附小的学生,正是嘻嘻哈哈的年龄,像三只出窝的小雀,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至于两岁的小妹以静,什么也不懂,天真木木地坐着。

  杨宙康手捧那台心爱的德国120相机,高高兴兴选镜头,对焦距。在竹篙塘,除了那台教育部奖的收音机外,高科技产品恐怕就数这台相机了。从日本留学开始,宙康就喜爱摄影,好不容易凑钱买了这台相机。这是他最喜爱的宝贝。到竹篙塘以后,用这台相机为学生运动会、文艺演出、学生劳动,拍过不少照片。前不久,高中部体育健儿们在平溪边沙滩上表演“健与力”叠罗汉,拍了十多张照片,在暗室中冲洗放大,效果很好。为孩子们拍张照片,这还是第一次。

  在镜头的选取上,夫妻俩有不同的意见。业畇要将孩子排成一排,以莲社后山为背景。后山树林茂密,杜鹃吐艳,生机勃勃。孩子们笑在花树丛中,寓意他们健康快乐,茁壮成长。丈夫虽然从事教育工作,却热心园艺,最爱树木花草。从住进这幢小木屋以后,他就利用休息时间,屋前屋后栽树种花,还栽了一大架葡萄。只有两年多时间,树木成林,花朵吐艳,葡萄年年有收获。安排这样一个镜头,想必最符合丈夫的心愿。

  杨宙康望了望小木屋,又望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沉思片刻,说:“这张照片,不以青山树木为背景,就以我们的小木屋为背景,纪念我们竹篙塘的生活。我们竹篙塘国立十一中,两三年下来,学校红火,家大业大,算是有一定的成就。而我的后勤部是这幢小木屋中的家。这幢小木屋,是我们在竹篙塘创业的历史见证。至于孩子们的排法,我看就坐在门前的木阶梯上,从上到下从大到小,这是你抚育的‘杨氏军团’的大检阅。”杨宙康手中摆弄着相机,深情地说,“我一心办学,顾不了这个小家,亏了你茹苦含辛,抚育了这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你的功劳不亚于我呀。若干年以后,等孩子们长大各有成就之后,再看看这排成‘楼梯墩子’的兄弟姐妹,想想他们父母在竹篙塘的辛苦,那是多么温馨的事呀。”

  周业畇贤慧地笑着:“你想得真深刻!”忙招呼孩子们按爸爸的意思排坐次。结婚以来,她艰难地操持这个家,相夫教子,支持丈夫的事业,大小事情都尊重丈夫的意见。

  大姐以宁最为懂事,明了爸妈的意图以后,便跑上跑下,招呼弟弟们排“楼梯墩子”坐好,自己最后坐在最上一级,文静地看着前方。承祉嬉笑着眼睛定定地望着爸爸的相机,承佑将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摆好了姿势,承泽却双眼低垂在摆弄两只手,以静双手放于膝上,端直了身子,不知道爸爸手里是个什么东西。

  “咔嚓”一声,快门按下,留下了兄弟姐妹孩提时的一瞬。

  对这张“楼梯墩子”照片,杨宙康特别喜爱,冲洗后又自制放相机,放大成十二寸,两夫妇在家欣赏了多少回,又几次拿到莲社,让先生们欣赏艺术品一样评鉴。张禀翔是教育部派来的第六位督学,他在莲社住了五天,比以前的五位督学都考察得仔细。到竹篙塘的前三天,在杨校长、教务处先生的陪同下,深入各部检查练习本、生活周记、月考试卷、各班表册、上课现场情况、内务整理、自修秩序、伙食好坏等等,都亲看亲闻。第四天全校停课一天,全体同学接受检阅,作军训童军体操表演,请他训话。下午由教职员联谊会备办了茶点,请他参加座谈。晚上演了一晚的戏,算是圆满结束。张督学欣喜地写下了洋洋千言的《观察笔记》,对国立十一中的办学,给予了全面的肯定:

  国立十一中是为国家“振衰式靡,作育英才,致国富强”而兴办的学校,把“忠义、切实、勤劳”六字定为校训,写进校歌,师生悬为圭臬。力主人格教育,生产训练,注重全方位培养人的素质,发展学生各方面的潜能,“务期造成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不敷衍,不推诿,不虚华,不怠惰之真正人才,以为建国之干部”。

  学校实行导师制,管理极为严格。规定学生不准谈恋爱,不准外宿,一经发现即开除学籍。男生一律平头浅发,女生留发齐耳,上衣齐腰,短裙齐膝,青蓝两色,生活俭朴。入室必行礼,校外遇见教职员,无论认识与否,必鞠躬。

  新生入学,进行入学训练。高中军训,初中童训,按照军、童训细则,严格要求。上课、自习、就餐、就寝、外出及晨操,晚点名、内务,均按军事化管理,严行不懈。学生自早至晚,均有纪律约束,且十分严格。

  初中各年级,从战乱实际出发,开展童军训练。高中各年级从单兵训练到列队训练,从徒手训练到持枪训练,从三角瞄准、沙袋瞄准、打靶实习到行军斥堆、筑城、野战,学完典(《步兵操典》)、范(《射击教范》)、令(《阵中要务令》)等普通军校全部课程。起居作息,一律进行军事化管理。

  全校学习空气浓厚,学生学习勤奋,上课聚精会神,晚自习寂静无声。早自习则书声琅琅。田间曲径,河滨竹林,人影出没,或立或站或行,各捧书本,读国文,背英语,蔚然成风。晚饭后散步,三五成群,用英语会话,训练口语能力。周日图书馆阅览室经常满座,寒暑假不辍。

  课外活动小组十分活跃,高中部有“时事座谈会”、“英语演讲会”;师范部有“教育研究会”、“国语演讲会”;初中部有“民众教育研究会”。学生自办刊物如雨后春笋,有《平溪双月刊》、《资声》月刊、《雪峰周报》、《师师》专刊、《青年周报》、《生活壁报》、《洪流半月刊》、《前锋》、《战笔》、《重光》、《战鼓》等。

  全校相继成立六个剧团,剧目内容丰富,演出效果良好。“开山剧团”、“霹雳剧团”、“青年剧团”、“话剧研究会”、“鹤舞剧团”等。每逢节假日,演出《日出》、《牛头岭》、《升官图》、《蜕变》、《放下你的鞭子》等剧目,受到师生群众的喜爱。

  学校附近,处处有橘园蔗林,学生晨读、散步从其中或从旁路过,无一人攀摘。初中部内有葡萄数架,果实成熟,晶莹累累,无人伸手。

  张督学此次来湖南考察了四十多所学校,以湘潭县中、蓝田国师附中及国立十一中成绩最佳,每项考察项目都符合部章规定。各部主任在早晚点名后的训话时间,向全校师生进行了总结传达,张督学的高度评价对大家是一次极大的鼓舞,竹篙塘处处充满喜庆气氛。就在张督学即将离开竹篙塘,前往湘西继续考察的这天上午,承祉、承佑、承泽三兄弟结伴在莲社门口玩耍,看见他们的父亲和张督学正坐在楼上交谈,茶几上放着茶壶、茶碗和一包点心,三人高高兴兴走上楼去,一边鞠躬行礼,一边说:“张伯伯早!”

  张督学转头一看,见三个年龄相若一律剃小平头的小男孩,知道是杨校长的孩子,很是高兴,连忙答道:“早早早!好有礼貌的孩子!”他伸手到纸包内,拿出六片饼干,分给每人两片,说,“来!吃饼干。”

  杨宙康在一旁说:“快谢谢,下去玩吧。”三兄弟行过礼后,跳跳蹦蹦下楼去。

  那样清贫的生活中,教职员的孩子平时是极少见到点心的。这饼干竟是这样好吃,又甜又脆,放在口里就化了,转眼之间两片饼干就不见了。三兄弟不约而同又往楼上走,鱼贯入室,又齐齐到张督学面前鞠躬行礼:“张伯伯好!”张督学忙答:“好好好!来来来,再吃点饼干!”又分给每人两片,三人下楼而去。

  玩了一会儿,仍觉得不解馋,老是忘不了那包饼干,三人又不约而同第三次上楼,照例对张督学鞠躬:“张伯伯好!”张督学忙答:“好!好!好!”杨宙康有些尴尬地坐在一边笑。张督学这回似有所悟,将剩下的饼干连纸包一齐递给承祉,一边拍拍手说:“来来来!吃饼干,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三个孩子接过纸包鞠躬而退,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个大人在哈哈大笑,可能是他们认为一次“彻底”打发,可避免频繁打扰了。

  下一节是刘大栋先生的物理课,同学们早早坐到座位上,翘首等待刘先生的到来。

  铃声响过,刘先生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只见他一袭阴丹士林蓝布长袍,身体显得颀长而飘逸。他手中抱着教案课本,指间夹两支粉笔,微笑着扫视教室里的学生,两步跨上讲坛。值日生喊口令:“起立,敬礼,坐下!“刘先生将讲义放在讲台上,站直身子给行鞠躬礼的学生们弓身点头回礼。

  “今天讲物体的惯性。”刘先生以岳阳官话开宗明义,“什么是物体的惯性呢?”

  他从讲坛上走下来,站在教室里前排的木柱子下,双手抱柱,说:“譬如这是一棵梨树,有个伢崽想吃梨子,树高摘不到,怎么办?他就抱着树拼命摇,梨子就掉下来了。为什么一摇就会掉下来呢?这是什么道理?这就是物体的惯性起作用。”

  刘先生讲课,常常从贴身的平常事情中引起疑问,提出问题激起学生的兴趣和希望求得解答的渴望。

  在讲自由落体那一章时,刘先生先煞有介事讲了一件事:有两个爱吹牛的人在一起吹牛。一个说,我家乡的南瓜特别大,三国时曹操带八十三万人马路过我家乡,弄了一个南瓜,八十三万人一顿没吃完。另一个说,这算什么,我们家乡有座桥,高得不得了,谁也量不出桥有多高。去年端午节看划龙船,正午时一个小孩挤得掉下桥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有只船从桥下过,那小孩刚好落到船舱里。旁边另有一个人说,你们讲的都不足为奇。我家乡有尊特别大的大炮,由两人在前面用绳子扯着打炮,轰的一声炮打出去了,惊天动地。两个吹牛的人同声说:“这不把两个扯炮的人打死了吗?”这个人说:“对,就是要打死两个扯炮的。”

  岳阳土话,“扯炮”就是吹牛。

  故事讲完,引起全班大笑。笑过之后,刘先生说,如果真有这样高的桥,过去是没有办法测量高度的,今天我们学了物理自由落体问题,就能计算出桥的高度。

  这样就引出了问题,每个学生心中都有悬念:这怎么算,这桥到底有多高?

  刘先生就从这个掉下去的小孩说起,根据已学过的知识,一步步引导大家思考,一步步得出结论。

  刘先生讲课,十分注意与学生的交流,注意观察同学们的反应,语言生动诙谐。他喊一个叫易望明的学生回答问题,易望明思想开了小差答不出来,刘先生风趣地说:“你叫易望明,应该一望就明,怎么二望三望还不明呢?”妙语连珠,引得同学大笑,“如果你专心听讲,你还是易望明。”

  有一堂物理课,刘先生跨进教室就问:“一克是多少?谁能回答?”半晌无人作声。刘先生说:“不晓得?不晓得?”他像玩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片甘草,当众一亮:“这片甘草的重量就是一克!”顿时,一个抽象的重量单位被一片甘草具体化了,同学们终身不忘。

  刘先生讲共振:“你们行军,在桥上千万别喊一二一齐步走,如果大家齐步走,就会产生共振,振幅扩大,就会振断桥梁。步伐杂乱,则可消除共振。”

  他说,以前在大学做硫化氢实验时,女生脸上搽的铅粉与空气中的硫化氢合成硫化铅,一个个白脸成黑脸,女生们赶紧用水洗脸,可怎么也洗不掉,因为硫化铅的溶解度极小啊!

  顿时引起全班大笑。刘先生也笑了,极亲切地问:“你们女同学没有人搽铅粉吧?”又长叹一声,“可怜啊,你们草鞋赤脚,衣食无继,哪里谈得上化妆搽粉?都是万恶的鬼子害的!何时还我女儿装啊!”

  这天快下课时,正讲“无穷远”。刘先生朗声说:”无穷远是什么概念呢?你们看,我现在就去找无穷远……”他拍拍蓝袍上的粉笔灰,边说边走,口中喃喃,“我去找了,我去找了……”迈开大步,一本正经走出教室。同学们坐着等他,直到下课没见先生回来。有别班的同学看见他在办公室批改作业。

  下节课铃声一响,刘先生一脸严肃走回教室:“唉,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无穷远’,‘无穷远’就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因为受到先生教数学和物理的影响而改变了人生道路的,国立十一中学生中,不乏其人。

  初9班学生陈集育,抗战开始时,为躲飞机轰炸,回到汨罗乡下读了两年私塾,对古典诗词、对联发生偏爱,兴趣倾向文科。

  刘大栋先生教初9班数学、物理,课堂上经常提问,启发大家思考。也许是发现陈集育不大专心,有时便叫他回答问题。陈集育答不出来,很不好意思。刘先生并不批评,只是善意笑一笑,示意他坐下。为了改变这种局面,陈集育一个时期下狠心找来许多习题做了一遍,与同学讨论,数学稍有长进。

  初中三年一期,初中部举行数学竞赛。陈集育不想报名,因为当时数学成绩好的同学很多,他没获胜信心。没想到刘先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给他报了名,陈集育只好硬着头皮参加了。结果得了第七名。虽说名次不高,但对一个初中学生却是一剂特别的兴奋剂。一下子唤醒了他的潜在意识:“我并不缺乏数学天赋。”

  因为这次“被迫”参加比赛,改变了陈集育的人生道路,由偏爱文科而改学数理,后来成为理科大学卓有成就的教授。

  在刘先生的课堂上,学生感到轻松愉快,师生水乳交融,学生的思路一直跟着先生的讲授开拓,最后很自然得出科学的结论。刘先生科学的教育思想和高超的教学艺术,与陶行知、华罗庚提倡的思路教学法,与杜威提出达尼诺夫进一步发展的问题教学法,布鲁纳提出的暗示教学法等,都不谋而合。刘大栋先生同样教初10班的物理和数学。快过春节了,班上同学决定向班主任熊邵安先生和刘大栋先生送点礼品,以表示大家的心意。大家你一角他两角地凑了点钱,要班长“河南侉子”王文穆去办。送什么礼物好呢?王文穆与大家商量。有同学说,先生生活清苦,还是送点吃的吧。教务处的欧阳先生会下象棋,在竹篙塘老街赢了几斤猪肉,回校来分给几位先生改善生活,先生们肯定想肉吃。刘先生一家大小也好久没有吃肉了,买几斤肉送刘先生。熊先生单身住校,就买些点心送他吧。王文穆认为他们说得有理,便照此办理,派俩同学分别送去。谁知两个同学很快就回到班上,说先生坚决不收礼品。王文穆摸黑找到刘先生的屋里,再三恳求刘先生:“这是我们班上同学的一点心意,无论如何请您收下。”

  刘先生眼里含着泪水,动情地说:“你这个傻崽!同学们逃难到竹篙塘来读书,是多么困难!有的同学与家里失去联系,没有经济来源,身上没有一分钱,冬天还是一双赤脚套草鞋,你却收他们的钱买肉给我吃!我吃得下?再说你这个‘河南侉子’,个子大,缺少营养,患了夜盲症,夜里上厕所都困难,你还买肉给我吃?”

  王文穆说:“钱也花了,肉也买了,还是请先生收下吧。”

  刘老师摸着王文穆的头:“好崽听话,把肉交厨房,明天给你们班加餐,改善大家的伙食吧。”

  王文穆只好提了肉回唐祠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感到自己这个班长不好当。不送礼品吧,有违全班同学心意;送吧,先生又不肯收。回到唐祠就直接到熊先生房里,一进门就哭了起来,把刘先生说的话说给熊先生听,哭了一阵以后,熊先生说:“刘先生说得对,先生怎么忍心收你们的礼物?以后再不要这样做了。”

  春夏之交,莲社山坡上的山花姹紫嫣红。红红的杜鹃开得鲜艳如血。这是民族战士的鲜血。竹篙塘之外的战场上,民族战士的鲜血在大地上流淌……

  这天上午,初中毕业班学生向惕时正在上课的时候,突然痛哭起来。平时表现良好的他,不顾先生同学的劝阻,一直痛哭流泪不止。问其原因,只是沉默不语,等一会又痛哭起来。阮主任和班上同学将他送到校医院,牟医生给他洗脸,吃了两片镇定药,他沉睡了一会,一醒来,又大哭不止。牟医生说,向惕时肯定是精神错乱了……

  阮湘主任派了两个得力同学看管招呼他,并向杨校长报告。杨校长吩咐说:“找几个人看护,不要关不要绑,必定是受了刺激,不能再刺激他,尽力安抚。”

  向惕时被安排在校本部监护,由两个同学陪同。他有时走到篮球场上拍球投篮,跟同学一起玩,像没事一般,玩着玩着,又大哭起来,伤心欲绝,泪涕横流。

  这天中午,向惕时突然向杨校长的住房跑,边喊:“我要找杨校长,我要找杨校长……”两个同学跟在后面追。

  刚好杨校长去高中部找李际闾主任商量事情去了,没有在家,向惕时失望地走了。下午,杨校长回家听说了此事,便说:“明天一定要抽时间找他谈谈,解开他心中的疙瘩,也许他会好起来。”

  可就在这天晚上,向惕时半夜闯出校本部,陪同的同学没有发觉。他跌跌撞撞在鳌鱼嘴跌入水中,第二天中午才找到尸首。

  杨宙康听到报告,万分惋惜和震惊。如果当时在家,同他谈谈,也许可以制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阮湘和两个先生清理了向惕时的衣物,这才在他衣箱底下发现他表弟的一封长信,得知他发疯的原因是敌人在他家乡的大屠杀。

  向惕时的家乡在湘阴县青山村。这是一个仅八平方公里的小岛,岛上有渔民、农民一千七百多人。湘江、汨罗江在岛边汇入洞庭湖,小岛也就成了镇湘北、锁洞庭的兵家必争之地。为了报复我军民的抵抗,日寇占领青山后实施大屠杀,手段之残忍,举世罕见。

  这天凌晨,五百多日军在三辆坦克和几架飞机的掩护下,一齐驶向青山。青山岛有守军的防御工事,守军营长刘儒卿率部进行了顽强抵抗,打死了几十个日本鬼子,挫败了日军一次次进攻,岛上百姓都加入抗击日军的行列,村民王吉生将几个鬼子带进地雷阵里,与鬼子同归于尽。青山岛终因无险可守,孤立无援,守军三百多人壮烈殉国,营长身受重伤后被俘。余部二百多人在老百姓帮助下换上百姓衣服。这二百多人和岛上老百姓全被日军围捕。鬼子们恼羞成怒,先将刘营长剥皮焚烧。排长高强一人与数名敌人肉搏,杀死了八个鬼子后阵亡,鬼子将他的尸体一刀刀剁碎。随后鬼子将五百多被抓的军民用铁丝穿住锁骨,七八个人穿一串,赶到稻田里,架起机枪,一串串地扫射。国军一名副团长和另一名连长被日寇用刀子将头皮割下盖住双眼,又从胸部剥皮至双膝。

  三塘湾住着七户向姓人家,日寇将青壮年用绳索捆绑全部砍头。向佩纯五岁的幼子一边哭着喊爸爸,一边抱起爸爸血肉模糊的头往尸体颈上去接,鬼子又给这孩子一刺刀……

  这孩子就是向惕时的弟弟。

 

  第二十三章 送别杨校长

  每天晚饭以后,莲社后面的山坡上,总有谁在唱《长城谣》,没有伴奏,一个人在扯开喉咙唱,那男中音浑厚而深沉,略带稚气,唱得这样悲壮苍凉。听得出,歌者直抒胸臆,以自己的灵魂在歌唱,听者无不动容。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苦难当,奔他方,骨肉离散父母丧。没齿不忘仇和恨,日夜只想回故乡……

  晚自习之后,各部晚点名,晚点名之后,部主任训话。

  这天晚上,李际闾主任穿件黑色棉袍,脚上是一双破棉鞋,玳瑁边眼镜一只脚断了,用棉线代替挂在耳根上。待军训教员整好队以后,李主任咳一咳嗓子,大声说:“各位同学,我今天谈谈纪律问题。我在日本留学时,有一天早晨去上学,见日本同学都自动列队,等候开校门。所谓校门,并无真正的铁门、木门,只是在门旁两根石柱间横扯一根一尺高的铁链作为大门的象征。那天因故迟开校门,学生们一直等到铁链拉开,方才鱼贯而入。即使大雪天也如此,无人敢越雷池一步。当时我很触动。如果在国内,学生早就跨链而入了。日本人的法治精神值得我们学习。我们狠抓教学质量,但反对大家读死书,反对开夜车。”他提高嗓音,高声说:“叫你们不要开夜车,总不听,男的搞,女的搞,搞出病来了何哩搞?一味勤奋读书,开夜车,而不注意健康,后果是严重的,是有血的教训的。一个陆练生,读书发狠而不注意锻炼身体,患上肺结核,久治无效,由他哥哥带回家去疗养,不久就病死了。另一个刘修林,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为了毕业考试争取全省第一名,夜以继日地读书温课,每晚熬红糖生姜水来提神抗疲劳。到了考试前几天,大量咯血而死。他们两人都是获得华侨奖学金三十元的特优生,失去了健康也失去了生命,英年早逝,多么可悲!上海龙门书院山长,大学者刘熙载对学生胡铁花(胡适之父)说,‘为学当求有益于身,为人当求有益于世。在家则有益于家,在乡则有益于乡,在邑则有益于邑,在天下则有益于天下。斯乃为不虚此生,不虚所学。不能如此,即读书毕业,著作等身,则无益也。’我们要做一个有益于天下的人,就得先培养自己严格的纪律性和法治精神。”

  好多次晚自习之后,他手捏一根长长的竹棍,到各班去赶人。见有人还在灯下夜读,他就将竹棍高高举起,摆出要打人的架势。开夜车的同学见状,才笑嘻嘻吹灯离去。

  这天夜里的晚自习,灯光昏暗闪烁,油灯刺鼻难闻,高4班同学在灯下聚精会神做作业。这时,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照惯例,一声哨音,全体同学得丢下学习,到操坪上集合点名。

  平时沉默寡言的李元簇居然大声说:“晚点名完全是形式主义,是浪费时间。明明都在教室里自习,还要点什么名?大家都在做习题,有的没有做完,正沉浸在思考中,思路一下被打断,有这个必要吗?这个制度硬要改一改。”

  第二天,学校认真研究了李元簇的“抗议”,认为有道理,并宣布即日起,取消高中毕业班的“晚点名”。

  这个李元簇确实有些不同凡响。

  他出身于平江北乡望族,其族兄李元度、李元宾都是文武全才,曾辅佐曾国藩共成“中兴之业”。元簇自幼聪慧过人,自小学到高中毕业,无论大考小考,无不名列第一。

  高4班数学老师教的是《范氏大代数》,李元簇、马泽桐、贺幼雄、李宗鲁等同学多方找来查理斯密代数在课余学习讨论,甚至找来一般高中生不敢问津的《霍尔乃特三百难题解》,一题一题硬着头皮啃。所以数学基础特别扎实。

  高中部另一位教数学的先生张鼎锋,听说高4班数学很好,不以为然。提出由他出题考试,学校立刻同意。张先生亲自出题,亲自阅卷。阅完卷后,张先生赞叹说:“这班学生涉猎广,基础扎实,成绩确实不错,难得难得。”

  这年夏天,高4、5、6班毕业。恰逢湖南教育厅恢复全省会考,学校十分重视,学生也信心百倍,作好充分应考准备。

  这场考试,省教育厅派了专人前来主考,教导处对考试作了全面周密的部署。考场设在能容一千多人的大礼堂。高中毕业班三个班,才一百五十人左右,初中毕业人数也差不多。所以考桌前后左右距离拉得很宽,即使同排考桌两个人,也是一边初中生,一边高中生。

  这次会考,规模之宏大,组织之严密,安排之细致,考风之优良,监考之严格,都是空前的。

  不久,会考成绩公布,国立十一中高中毕业班荣获全省个人第一,团体总分第一。前十名中,十一中占八名,并囊括了前一、二、三名;前五十名中,十一中占三十多名。此次会考后,有八十六人升入大专院校,其中七十人系免试保送。上届高1班三十五名学生参加高考,有二十二人考取中山大学、中央大学、西南联大等名牌大学,五人考取陆军机械化学校。

  李元簇是全省会考的第一名。

  竹篙塘沸腾了!三年创业,三年耕耘,终于盼到了一个特大丰收年!学校在大礼堂举行了隆重的毕业典礼和表彰大会,对于获得优异成绩的李元簇、谢晋轩等人和呕心沥血的有关教师,给予嘉奖。

  全校师生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这是卧薪尝胆、艰苦奋斗得来的喜悦,这是贯彻校训校歌所取得的喜悦,这是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为国储材的喜悦。会考成绩在报纸上公布,“竹篙塘”、“国立十一中”的名字,响遍全省。教育界乃至各界市民,都在纷纷议论,谁也说不清楚雪峰山东隅的一个小小竹篙塘,一下子怎么会独压群芳、一鸣惊人呢?

  竹篙塘本有每年初一举办龙灯会的活动,由本地区的唐、林、欧阳等几大姓轮流举办。这几大祠堂主事人,听到国立十一中会考夺冠的消息,认为这是竹篙塘文脉兴旺的表现,是竹篱塘的光荣,遂决定举办龙灯会。

  “叭叭叭——”鞭炮响起来了。“喇喔里喔喇——”唢呐吹起来了,“嗵嗵嗵——”三眼铳放起来了,本来只在正月飞舞的龙灯,在大操场飞舞起来了……

  前面是大鼓大锣大钹和各色乐器组成的乐队开道,几十节的长龙如蛟龙出水,旋飞而来。每节龙身都由穿彩衣的精壮小伙子掌把。他们脚下生风,口中呵嗬喧天,把长龙舞得风生水起。长龙之后,是几十盏花灯彩球,鱼贯而来。龙灯队伍首先在唐祠、下阳祠、和校本部轮流舞过,一声呵嗬,又过鳌鱼嘴,一直舞到莲社,杨校长率校本部全体同仁在门口恭迎,对父老乡亲表示感谢。再到上阳祠、甫公祠各处。每到一处,部主任和先生们拱手致礼,表示感谢;学生们大放鞭炮,倒茶递水,慰问舞龙的年轻人,那场景比过年还热闹。

  巍巍雪峰,不因季节的变动而改变它灰蓝的本色。竹篙塘四周的近山,却因秋季的到来,一改葱茏鲜丽的色调,变得斑驳深沉起来。金龙山上依然晨钟暮鼓,平溪水波光荡漾,筒车依然日夜低吟,十里田畴却于不知不觉间由青变黄。蔗田飘着甜汁的清香。公路边的桐子树上,满枝桐果累累,碰着行人头顶。菜园边屋基旁的橘子红了,在茂密绿叶间红灿灿如星星闪烁……

  收获的季节到了,竹篙塘田野的熏风,使人沉醉。

  全校师生尚沉醉在会考获得巨大成功喜悦的时候,一个消息,犹如一颗巨型炸弹在校园中炸开,使大家惊呆了:杨校长要调走了!去西北大学任教务长。

  这天上午第二节课后,肖德胜背着他的大邮包,哼着《打渔杀家》曲牌,快活溜溜来到莲社,站在杨宙康办公室门口,口喊:“报告!”杨宙康正在看文件,抬头见是老肖,便笑着说:“老肖进来呀,你喊什么报告?”

  肖德胜弯腰一鞠躬:“报告杨校长,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回去三十年,变成了您的学生!做您的学生几多好,成才又成人!全省的报纸都登了国立十一中会考大获全胜,真了不得。您不晓得这些猴崽子,有多高兴呢。”

  杨宙康说:“考了好成绩,大家当然高兴。这也有你的功劳呀……有信吗?”

  肖德胜递过一叠报纸,说:“有封电报。”

  杨宙康接过电报,一看,是西安来的,知道是西北大学校长赖琏拍来的。这位老朋友、老上级,不久前还来了信,有什么急事要拍电报?

  拆开电报一看,杨宙康大感意外。电文很简单,事情却重大:

  经请示教育部同意,拟请你任西北大学教务长之职,事急,请即赴任。赖琏顿首。

  杨宙康将电报反复读了两遍,在办公室沉吟不语。这个赖琏,在政府和教育部都大有来头,从来说一不二,现要自己去任他的教务长,肯定是出于“事急”,而且看来不容推却,而竹篙塘的国立十一中,从创办到今天,历时三年,吃尽了千辛万苦,一所大规模的完全中学,已办得热火朝天。自己怎么能离得开呢?这么多朝夕相处的同仁,抱着教育救国的宏大目标,三年来相濡以沫,肝胆相照,李际闾、阮湘、郑泽、吴学增、彭一湖……都是难得聚拢的一代精英,自己怎么能舍得离开呢?

  他在校长室里徘徊了一阵以后,吩咐送开水的工友说:“到高中部请李主任来一下,有急事,要快点。”工友放下水壶就转身走了。李际闾风风火火赶到校长室,大声说:“杨校长有急事找我?”杨宙康没有说话,将电报递给他。李际闾看完电报也大感意外,“这位赖老兄,事先招呼也不打,就这样决定了?他已经请示了教育部,看来不是他个人的主意,不去恐怕是不行的。可是竹篙塘不能没有你呀!”

  这时,郑泽、阮湘等人都听到了信息,都到校长室来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我杨宙康不过是二百教职员工中的一员,没有我在,竹篙塘的杨柳照样绿,国立十一中照样兴旺发达。这就要拜托各位了。”他深情地望着在场的各位同仁,又握住际闾的手说:“从学校草创之始,际闾兄就是学校的顶梁柱。我离去后,这里就由你来操持了。人事、教务你最熟悉,工作会得心应手。我即报请教育部,在未正式批准下达之前,由你来代理校长之职。”

  阮湘忙点头说:“这个位置,非际闾莫属!”

  “另有一事,必须未雨绸缪。长沙告急,常德告急,衡阳告急,日寇一步步进逼。如果衡阳不守,洞口竹篙塘沦陷是早晚的事。为学校迁移计,必须事先派得力人员去湘西勘测新校址。一旦有事,数千人员才有地方安置,不至于被动。”杨宙康慎重交待。

  李际闾说:“我与郑主任早已商量过,决定由文质彬、易子通、刘焕先带工友张继臣,组成勘测小组,去各县勘测联络。请校长放心。”

  消息很快在师生中传开,甚至老街乡亲们都已知晓,杨校长要高升了,要到西北大学去任职了。师生们回想这三年中的日日夜夜,杨校长辛勤操劳的情形,心中依依不舍。杨校长骑着小白马到各部巡查的形象,杨校长在运动场上与高中部同学一同比赛,剪式跳高的身影,杨校长口若悬河作报告“竹篙塘的杨柳绿了,报春的燕子又飞回来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已成为大家的口头语。学校失去了这样一位有远见卓识的校长,实在是个损失。而彭籨、羊牧之等老教师则认为此事值得庆贺,杨校长本应有更大的舞台展示自己的才华,发挥更大的作用。他去西北大学任职,无论对国家和他个人,都是值得庆贺的大好事。

  杨校长离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师生们都在计议着如何向校长表达惜别之情。

  这天,李际闾主任来到高中部学生自治会办公室,提出最好由学生自治会出面送点纪念品给杨校长。自治会主席彭喜生、学习股长方正华、总务股长李文渊三人立即商量,都认为最好送一本纪念册,全校师生都签名。这表示,全校学生不忘老校长的教诲之恩,永远跟随在老校长身边。

  三人进行了分工:李文渊负责制作纪念册,彭喜生负责组织签名,方正华请文采风流的侯恨生先生撰写序言,再请书法极好的刘永湘先生用隶书誊写到纪念册上。

  这期间,杨校长也给许多同学签名留念,写了许多语重心长,希望奋发向上的话。

  在大礼堂侧,有座杉木皮顶的方形建筑——中山堂。这天晚饭以后,李际闾对杨宙康说:“杨校长,师生们都舍不得你离开,又不能阻止你离开,大家都希望你的影响永远留在竹篙塘。中山堂是大家开架阅读的地方,壁上悬挂着先生们的书画,其中有杜亦华先生的。希望你也留一幅墨宝挂在那里,以资纪念。”

  “我写个条幅吧,献丑了。”杨宙康爽快答应了。

  第二天,李际闾将裱好的条幅挂在中山堂的墙上。条幅上的行草笔酣墨饱,大气磅礴。又怕围上来的学生不认得上面的字,李际闾便大声读了一遍。条幅上写的是梁启超的一首诗: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消尽国魂空,篇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今年校园里的葡萄结得特别好,一簇簇一团团挂在架上,粒粒饱满,晶莹诱人。高中部教室边,初中部院子里,“杨氏别墅”门前,都有一架架的葡萄,都是果实累累,芬芳扑鼻。没有走到架下,老远就能闻到醉人的香甜。每天都有许多学生从葡萄架下经过,有时驻足观看,或指手画脚品评一番,只是分享丰收的喜悦,即使口流涎水也从没有人伸手碰碰葡萄。

  周业畇带着承祉三兄弟来到屋前的葡萄架下,说:“葡萄熟透了,该下架了。如果再不摘,就要掉在地上喂麻雀了。今天摘一些,先送给各位先生尝尝新。”

  说完就动手,承祉能干,搬来楼梯爬上架,用剪刀剪下一挂一挂葡萄,承泽爬上两格梯子伸手接过递给承佑,承佑和妈妈一起将葡萄一串串码在篾箩里。

  承佑到底年龄小,禁不住诱惑,拈起一粒散落的葡萄,笑眯眯地说:“我试试味,看甜不甜,好不?”

  承泽批评他:“好吃鬼!阮湘先生在大会上怎么说的?要背私为公,先人后己。这葡萄先应该给先生们送去,你怎么先吃!”

  周业畇哈哈笑道:“散落了的葡萄粒,尝尝不要紧,让他吃几粒吧。不然,他的舌头要吞下肚子啦。”

  得到妈妈允许,承佑将一粒大葡萄放进嘴里,嘴巴咂得山响:“好甜!好甜!”母子四人一阵工夫就摘了一大担,用报纸一包一包分好,请一个校工挑了,让承祉带领,送到各位先生的家里。承佑认为这是一个美差,便争着要去,周业畇只好让他随工友去。

  傍晚时分,暮霭四起,田野已模糊起来。承佑与工友走到李际闾住的屋门前。承佑在阶前喊:“李伯伯,何伯妈,我爹爹妈妈让我送葡萄来了。”

  何兆先打开大门,看不清门外站的是什么人,便问:“孩子,你是哪个的崽?”

  承佑答:“我是我爹爹的崽。”

  何兆先笑起来:“你爹爹是哪个?”

  承佑答:“我爹爹是杨宙康。”

  李际闾、何兆先笑着迎出来:“是承佑啊,谢谢你爹妈,自己还有吃先送给我们吃!”

  承佑坦白说:“几粒散的我先吃了,好甜好甜。承泽哥哥批评我,有做到背私为公呢。”李际闾、何兆先摸他的头,大笑起来。

  回到屋里,李际闾对何兆先说:“高中部和初中部的葡萄都熟了,都要下架了。我们何不开个葡萄晚会欢送杨校长?”

  何兆先说:“这是个好主意,让杨校长与全校师生一起享受收获的喜悦,这太应该了。最好在月光下进行,开个‘月光葡萄晚会’欢送杨校长,别有新意。”

  第二天晚上,一轮圆月,如银盘一样挂在中天,竹篙塘的山山水水都浸沐在银辉中。

  全校师生集合在大操场上,分班摆好的餐桌上,堆了粒大味甜的葡萄。

  歌声飞扬,笑声朗朗。各年级剧团演出了文艺节目。学生和教师代表致辞,颂扬了老校长开拓性的功绩,表达了对他的依依之情,祝他在新的环境中取得更大成就。一个个讲话,都充满了深情厚谊。大家欢迎杨校长讲话。杨宙康眼含热泪,说:“感谢大家的盛情。我们将终生铭记竹篙塘的这段岁月。三年时间,在极紧张极困难的时局中,我们学校有今天的局面,实在是全校教职员工的努力,是全校同学的努力。宙康只是其中一分子而已,只做了我应做的事情。今后在李代校长的主持下,我坚信,学校会越办越好!我身在西北,心系湘南。望各位都力争上游,完善人格,为抗战救亡贡献自己的力量。此时此刻,苏东坡的这首词,最能表达我此时的矛盾心情。”

  月光下的操场上,杨宙康宏亮铿锵的声音在飘荡: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教育部来电话,同意李际闾代理校长,学校工作暂不必移交。因为以宁和三个弟弟都在上学,家也暂时不搬,杨宙康决定一人单独去西北大学,先去看看情况,再作定夺。

  简单行李收拾完毕,动身的前一天,他决定时间再怎样紧迫,也一定要抽空去看望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唐大圆先生。

  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大圆先生了。听校内师生传闻,大圆先生搬到竹篙塘老街去以后,刻印经书的工作早已停止,工人已经遣散。老人家又身染疾病,已不是以前的那种气象了。据说,老人家以前的学生仍远道而来,其中有从南亚前来寻访问学的。先生愤世嫉俗,忧虑国事,痛恨政府腐败无能,经常直言不讳大骂蒋介石,故被邵阳党部视为危险分子,三番几次派人上门警告。

  在此情形下,先生的日子是可想而知了。

  正是学生上课时间,路上没有什么人。走下平溪河边的斜坡路,过了鳌鱼嘴渡口,走过半条老街,找到了转角处的唐宅。

  临街是一座歇山顶式的黑瓦小山门,进门是宽敞的小院子,院子阶前有两棵面盆粗的桂花树,一株银桂,满树花似雪;一株金桂,灿灿若朝霞。看到满地落花,闻着浓郁花香,杨宙康才想到当下正是丹桂飘香的季节。踏着满台阶的花痕,杨宙康走到堂屋前。

  唐大圆坐在一把藤椅上,要理不理地望了一眼来人。

  “大圆先生安好!”杨宙康跨进门,拱手问候。

  “是哪一位呀?有些面生。”唐大圆眨巴着眼睛,没有认出来者。

  “我是国立十一中的杨宙康,特来拜访。”

  “啊啊,是杨校长驾到!”唐大圆忙起身相迎,显得有些兴奋。

  杨宙康扫一眼堆在堂屋墙边的雕版,那是印经书的残物,又看看眼前衰老的大圆先生,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三年前在莲社拜访大圆先生的情景重浮眼前。那时的先生声如洪钟,目若朗星,浑身是一个哲人和事业家执着自信的气质。而眼前的先生,声音也嘶哑了些许,一双眼睛已蒙眬昏花,就连飘胸的长髯也似乎稀疏了许多。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早就想来看望先生,只因校务缠身,未能如愿。学校借用了莲社,影响了先生的生活和事业,至今感到抱愧。感谢先生当年的大力支持!”杨宙康诚恳地说。

  唐大圆摸摸胡子长叹一声:“国事到了如此程度,我哪里还能够安心做学问办事业?学校如今誉满神州,当年我尽了一点微薄之力,深感欣慰。只是使我纳闷的是,在国立十一中如日中天的时候,作为一校之长,为何要抽身而去?”

  杨宙康说:“我调动之事,看来先生都已知道,正想听听先生的高见。我们在竹篙塘奋斗三年,千辛万苦,先生都看在眼中。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我也是难以割舍的。只是朋友,也是上级相邀,不好推辞。去西北大学,是不得已而为之。”

  唐大圆慨然道:“菩萨清凉月,流水毕竟空。众生心水净,菩提影现中。一月映千江,平溪有水平溪月,云在青天水在瓶。真正的智慧,就是自自然然。青天之上,白云飘动,随风舒卷;水在瓶中,清澈如镜,丝丝不动。这就是一个自然恬静的境界。万里无云万里天,在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不为所惑。至于去西北大学,今夜三更,你细听莲社后山上的鸟鸣: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杨宙康说:“愿闻其详。”

  唐大圆说:“其一,赖琏其人背景硬,办事跋扈,不好合作;其二,西北大学情况复杂,这些年管理混乱,绝对是一顶烂斗笠;其三,你孤掌难鸣。有此三端,这顶烂斗笠还能戴么?”

  “先生的话推心置腹,一针见血;宙康一生重友谊,重言诺。西北大学之事,断然推却不得,先去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一定牢记先生的指点。”

  在告辞的时候,杨宙康忽然想起在莲社看到的那两条蟒蛇,便问:“以前养在书房的两条蟒还在吗?”

  唐大圆叹口气:“我的书籍大部分捐给湖南图书馆了。没有了书,还要那守书奴做什么?早就放它们上山了。”

  唐大圆摸摸长髯,脸上现出凄凉惆怅的神色,感伤地说:“说来令人心酸。一双守书奴我豢养了十年,厮守如老友。那天我让两个工人抬它们到青石窝,放归雪峰山,让其与青山绿水共存。谁知灵物有义,不忍舍我离去,久久绕我盘旋。我让工人驱赶,守书奴才频频回首,恋恋而去。过了几天,半夜有物拱门,开门一看,竟是守书奴双双来归,厮守两三天才离去。它们竟然能找到我!以后便十天半月来一次,我这百年老屋,鼠害绝迹。真令人感动!牲物都如此义道,何况是人!所以贵校将‘忠义’列为校训第一条,是极有道理的。对国家民族不忠,对朋友同胞不义,乃比畜生不如。一切坏事都出在不忠不义上。你们的学生,无论在校内或毕业离校之后,互相帮助,生死相扶,出现许多感人事例,这正是义的体现,也是你们教育的成功。老夫为你们高兴啊!”

  “大圆先生多有褒奖,我们再接再厉罢。”杨宙康诚挚地说,告辞而去。

  杨宙康离校前三天,彭一湖先生为《校友录》写的序言刚刚刊出。彭先生曾是几种大报刊的主笔,是有名的文章高手。这篇序言,高屋建瓴,议论风生,说理透彻,文采斐然,是对杨宙康和同仁们创办国立十一中的总结,对学校良好学风的表扬,实为难得的好文章。刚一刊出,就在师生中传诵开来。国立十一中一九四三年校友录序

  民国廿八年四月,兹校于杨校长宙康先生主持之下,开始筹办。是年九月,即正式成立,迄今才三年余耳。而其成就之大,殊非意想所能及。其一切物资设备,虽以极短暂之岁月,又在此时局艰难万状中,而亦略能与既经营二三十年之旧校相颉颃者无论矣。兹惟论其学风,其可言者约有三事:

  一曰勤学:吾国自举办新式学校以来,变故多端,士不安学者久矣。抗战以还,益以生活之不安,书报之缺乏,教育用品之不备,士人一般情绪之浮动等,而勤学之风益替。用是近数年来,各级学校之成绩,大都有每况愈下之感。而兹校不然,计每日自辰至戌,全体学生千数百人,除各以相当时间活跃操场散步田野而外,几无时不在埋头用功之中。此其结果,则既已于今年湘省第十三届中学学生会考中表现之,兹不赘述。二曰严师:吾国夙为隆师重道之邦。荀子云:礼有三本,而君师居其一,后世凡筑室者,皆书天地君亲师位于其堂。夫师至与天地君亲配,则其严师为何如也!乃自新式学校施行以来,延教师者,既只问其人是否对于某科有所研究,初不问其是否堪为人师。而为教师者,亦仅知其职在教书,教书而外,不复感有何种责任。因之荡检逾闲之事,亦往往肆然为之。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师不自尊,而尊师之风圯矣。驯至其极,学生视先生几若艺匠。衢道相逢,曾折枝之不为。呜呼!师道之凌替至此,不亦大可哀哉!而兹校不然,学生之于先生也,恒至恭而且敬,先生之言,无轻视者,先生之教,无忽违者。其在课余散步时,则校门以外,教师每思避路而行,以学生为礼者多,颇有应接不暇之势,师生间极亲切严肃之至,斯又为兹校之一异彩也!

  三曰修身:自西洋科学输入吾国以来,国人震于西国之强盛而怵于吾国之孱危者,皆莫不醉心科学而鄙视吾国之学,以谓吾国之学皆腐败不堪之空论。吾人但当力求科学,复奚事执持此无用之故物为!抑知吾国之学,其用在治国平天下,而其本则在教人以修身而全其所以为人。吾无以名之,尝试名之曰人学,并尝试之论曰:吾国之所以不竞,固在于科学之落后,而亦实由于人学之退堕者居多。人但知西洋之有科学也,而不知西洋亦有其人学焉。使西洋而仅有其科学也,则亦将无以善其群而立其国矣。故吾国今日之学术,亟应使科学与人学合流,绝不可尽弃吾国之人学而惟科学是务。盖人学本也,科学末也。人之有本无末者,极其弊不过少功;若有末而无本,则必至危害于社会。乃时至今日,而浅薄之徒,犹一味摧毁吾国学不置,而尚无人焉,足以障此狂澜,滔滔者天下皆是。此有识者之所深忧也。而兹校则又有其特异之风尚焉。其高中部之学生,除孜孜致力于科学外,竟多有能究心人学而亟亟以修身为务者。虽其目前所读之书,犹不过嘉言集,呻吟语,五种遗规,曾文正公家书笔记之类,然由此以上窥六经四子书之堂奥,不亦仅为时间问题而已哉!即或因现时学问领域过宽,研究科学者,或无力深究故籍,然后儒之议论,固皆从六经四子书来,即其言而身体力行之,于修身之道,亦庶几矣,猗欤休哉!吾于兹校殆将见笃行君子之辈出也!

  前论三端,皆今日各学校之所难能也,而兹校一一有之,或已形成一般之风气,或虽犹是局部动向,而亦已潜滋暗长,大有蔚成一般风气之可能。此其成就之伟大,不诚超过其一切物资设备之成功以上,而可值吾人予以盛大之赞扬也哉。然应膺此荣誉者伊谁?则必曰维杨校长。或谓各部自主任以至各教职员皆预有力,非杨校长一人所得专其美也。余曰唯唯否否,各部贤能当局及各优良教师,固皆杨校长所物色罗致而来者也。天下局面无大小,为之长者,善在得人,人得而功举,人之功,即皆其功。人非三头六臂,一人之力,岂足尽一切哉!今杨校长已不获已而转任职于西北大学矣,虽继任者有规可循,亦殊为兹校惜之。然吾闻西北大学亦正待改进,吾知杨校长又必将以其所建树于兹校者,更协助赖校长以建树于西北大学也。故余为弁言于此,而即当赠杨校长荣行之序焉。

  彭一湖

  三十二年十月草于国立十一中高中部

 

  第二十四章 未雨绸缪

  湖南地处中南腹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以后,湖南成为陪都重庆的屏障和门户,也是日军侵略我国西南进而打通南亚交通的必经之地。

  湖南自古就是“鱼米之乡”,“湖广熟,天下足”;湖南又是湘、鄂、川、黔、粤、桂军民的粮食供应基地。因此,日寇视湖南为主攻要地,始终以百分之三十六的侵华兵力(十个师六个独立旅团)部署在湖南周围,使湖南成为抗日战争的主战场。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武汉失守,日军挥师南犯,十一月九日至十二日,湘北临湘,城陵矶、岳阳先后失陷,湖南成为抗击日军的正面战场。鉴于湖南重要的战略位置,国民政府将占全国兵力四分之一多的第九战区(辖五十三个步兵师)部署在湖南,在长沙、常德、衡阳、湘西等地,先后进行了六次大规模战役。

  第一次长沙会战是在一九三九年九月,日军以两个师团十余万兵力从湘北、赣北、鄂南三面进攻湖南,企图夺取长沙,消灭第九战区的主力。日军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施放毒气,突破新墙河汨罗江,攻至捞刀河,一度进逼长沙。第九战区调集三十万兵力抵抗,迫使日军从十月初开始北撤。我方乘胜追击,将日军赶至新墙河以北,取得第一次长沙会战的胜利。

  第二次长沙会战于一九四一年九月打响,日军见第九战区兵力分散,又一再失密,便从大云山、汨罗江南犯,一度攻占长沙。情急之下,我方八个军合力反击,再次将日军逐回新墙河以北。

  第三次长沙会战更加激烈,历时两个月。一九四一年十二月至一九四二年一月,日军以七万兵力,分东中西三路向新墙河,汨罗江进犯。第九战区以三十万兵力,采取诱敌深入的战略,实行关门打狗。日军遭受重创后,于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五日退回原驻地。

  长沙三次会战虽然取得胜利,日军势必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打通湖南通道。如果日军越过雪峰山,洞口地区将沦陷,竹篙塘就会沦入敌人的铁蹄之下。

  杨宙康离校去西北大学之后,李际闾又与校中骨干商量多次,决定派易子通、文质彬、刘焕先三位教员和工友张继臣共四人,连续出差,勘察新校址。

  他们四人将家里生活稍作安排,就领命出发了。

  走在前的那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脚步矫健,一看便知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他是易子通,平江人,毕业于日本岩仓铁道学院,学的是铁路管理,因为没有背景,回国后却在公路部门就业,一九四一年上半年受李际闾之邀,来到竹篙塘国立十一中任总务干事。早在日本留学期间,李际闾就与他相识,深知他是个办事认真、克己处世的人,后来两人成为莫逆之交。易子通家庭负担重,生活清贫,到竹篙塘时,与妻子带着五个儿女,请个挑夫挑一担孩子们的衣物,实在是家无长物。李际闾见他小孩子多,便将他一家安排在欧阳刚中先生那几间挂有“紫气东来”牌子的土屋中。

  文质彬和刘焕先都是长沙人,两人是校本部文书组成员,参加曼真园的筹备工作,是参加学校创建工作的元老。外出勘察要记录很多各地的资料,这是他们最拿手的事。

  跟在身后的是工友张继臣,是个强壮的小伙子,其主要工作是负责三位先生的起居饮食和安全保卫。四个人要走很多地方,万水千山,路途遥远,加上时局动荡,一日数惊,湘西土匪及散兵游勇多,所以,这样一位“保卫干事”,也是不可或缺的。他们四人清一色远行者的穿着。青衣青裤,斜背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一把红色油纸雨伞。只有张继臣扎了裹腿,走起路来显得特别精神。

  为安全计,四个人的盘缠集中在易子通的包袱里,国立十一中的公文和证件,藏在文质彬的包袱里。

  在湘西,并不只是行武之人才扎裹腿,走长路的赶脚人也扎裹腿。所以这四个人在外人看来,就像普通赶长路的人,并不怎么惹眼。

  四人晓行夜宿,能搭汽车就搭汽车,能坐船就坐船。大多数时间是起旱步行。

  按照在家计划的路线,他们第一站是溆浦县。到溆浦之后与县府教育科接洽,说明情况,争取他们的支持。又重点考察了龙潭镇。龙潭镇与竹篙塘一样,四面环山,是个僻静的小盆地。沿河岸分布着不少祠堂庙宇,这些公屋都可以借用,如果学校撤退到此,这些公屋就是师生们的落脚之地。

  从溆浦坐船,沿溆水进入沅江。这天早晨,船泊码头,四人到了沅陵。

  沅陵是座古老的县城,沅、酉二水交汇,得山水之胜。

  著名湘西作家沈从文曾描写过战前沅陵的风光:

  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树木、庙宇、高塔、民居,仿佛各个都安置在最恰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有帝子天神,驾螭秉乘倪,驰骋其间。绕城长河,每当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翩然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

  为了节约开支,他们四人便在街头小客栈落脚。每人喝碗米粥吃个烧饼当早餐,收拾停当,四人便打听县府所在地。好不容易找到县府教育科,说明来意。教育科蔡科长见是国立十一中来的人,格外客气热情,连连赞扬:“国立十一中名气大,如雷贯耳。如果搬到沅陵,把优良的学风和办学经验带到沅陵,这是敝县的福分,说不定本地文脉为之一兴!只是因战争的形势所迫,前来联系迁校事宜的学校已有二十多所,虽有龙兴讲寺,凤凰古寺等古建筑公屋可以接纳,但若来的学校太多,恐怕房舍不够……”

  易子通和文质彬都心中有数,蔡科长说的是实话。当时,湖南内地的学校都纷纷西迁。一个县城要接纳数所学校,是有实际困难。

  易子通与他详谈了国立十一中的情况,如果搬迁,全校包括眷属约有三千人。此地水运便当,保障供应,运输不成问题。主要是住房和教室要解决。蔡科长慷慨地说:“如果国立十一中搬迁到沅陵,我向县长请示,将凤凰山公园划归学校使用,早几年,公园中的凤凰古寺中关押过张学良,寺中有大佛殿、送子殿、观音堂、玉皇楼等建筑,环境幽静,是读书的好地方。如果房舍不够,高中分部可以办在龙兴讲寺内……”

  文质彬和刘焕先将商谈情况详细记录,整理成勘察报告,以备学校研究。

  告别蔡科长,大家回到客栈,张继臣忙去买往泸溪的船票。吃过午饭,坐上大木船,便向泸溪进发。

  易子通沉吟说:“沅陵有二酉山、藏书洞,自汉以来,就是读书人向往的圣地,有浓郁的古文化气息。水路运输方便,这也是有利之处。但地理环境过于喧闹和复杂,没有竹篙塘的幽静和紧凑,学校不好管理。”

  文质彬说:“反正只是下个定单,预先作个安排,是否真会搬到此地来,还要看大形势,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四个人的勘察小组,就这样山水兼程,风尘仆仆往来于湘西各地,先后勘访了长溪谷、辰溪、泸溪、浦市、怀化樟树镇、凤凰等地,对各地的交通、房屋、物产供给、政府和地方势力都作了解,向各地下了“定单”。出于对国立十一中的好感,各地都很爽快,答应接纳安排。

  只有凤凰县是例外。

  四人走进凤凰县城,只见古城小巧玲珑,沱江穿城而过,江边吊脚楼鳞次栉比,风景绝佳。服饰艳丽的苗家、土家族人,在街上熙来攘去。僻静小城没有战争的阴影,倒显得相当繁华。

  “此地人杰地灵,是大文豪沈从文的故乡,在此读书,对学生会有激励作用。”易子通感到兴奋。

  见是国立十一中的人来联系搬迁事宜,黄县长亲自出面接洽。

  “贵校名师高徒,早已名闻遐迩。迁来凤凰,是我县的荣耀,敝人欢迎之至。”黄县长热情地说。

  易子通谈了择地的要求:“我校为男女合校,女生部有近千名学生。房舍安排上还请黄县长多多操心指导。”

  听说是男女合校,而且女生如此之多,黄县长面露难色:“这恐怕难办。我们是苗、土、瑶少数民族地区,男女间的关系多有特殊风俗。你们一下子来这么多女娃娃,将会带来什么风气?女娃娃的安全谁负责?这可万万不行!”

  任凭易子通,文质彬怎样解释,黄县长的脑袋仍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实难从命,还望四位仁兄见谅!”

  四人跑了一趟空路。

  长沙县五美乡有个聚族而居的大村落,叫李家塅。这个村子的先人是明洪武年间从江西迁来的,在此开基立宅已有六百多年历史。李家塅人形山前有座印子大屋,青砖烽火墙高耸,其上“紫气东来,吉星高照”的大字分外显目。高墙后屋宇连绵,叠梁架栋,回廊曲折,有十二口天井。正月间玩龙灯狮子,一天都玩不出屋檐。七月半接老客,各家用大条盘托出九碗祭菜,上供祭祖,上演的是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的儒家经典。

  李素文就出生在这样一个耕读为本的家庭中。

  父亲有文化却思想古板封建,对家中这个长女,只用《女儿经》“行莫乱步,话莫高声”来要求,只在家里做些杂务,对女儿读书全不放在心上。素文小学毕业后,就失学在家。可素文读过一些进步刊物,懂得女子要自力更生,不能依靠男人,就要读书上进。

  几番周折,素文进了离家十多里的观音堂济贫女校学缝纫。

  济贫女校是大革命时期,徐特立先生在家乡办的女子学堂。女校上午上文化课,主要是国文数学两科。国文用活页文选,读些有时代特色的诗文,如林觉民《与妻书》,胡适《李超传》,法国都德的《最后一课》等,下午学裁剪做衣服。经过一年半学习,素文能裁剪便装,单、夹、棉衣都能做,手艺学好了,也能接些衣服做。学校实际是半工半读,培养女子独立生存的能力。

  济贫女校有位丑尚先生,对素文十分关心,多方给以关照。这时素文已经十五岁。在封建家庭,这已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可素文不愿接受命运的安排,要继续读书,只想进入中学学习。她记得《李超传》中的李超,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青年,因父母双亡,兄嫂当家,兄嫂不让她入学读书,逼她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走投无路时,她以死抗争。

  就在李素文苦闷彷徨的时候,丑尚先生多方鼓励她,并许诺一定帮她联系一所中学,实现升中学读书的美梦。小时的女伴也鼓励她,在她的手臂上刺一个“恒”字,希望她持之以恒,努力上进。

  这年过春节,素文接到丑尚先生的信,通知她正月初四去见国立十一中回家探亲的章寿衡先生。

  初四一大早,天边刚露霞光,素文早早起来,踏着晨曦,走上去五美山的大路。照往常,初四正是春节最热闹的时候,龙灯花灯狮子蚌壳以及拜年的人,正络绎于途,田野里充满欢乐。可今年大不相同,战争的阴云笼罩村庄。屋场上的人家关门闭户,都提心吊胆,担心鬼子下乡打掳,今日不知明日事,村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尽管如此,少女李素文步履轻快,脸带微笑,心中充满憧憬。搭帮热心的丑尚先生牵线,就要见到章寿衡先生了。据丑尚先生说,章先生在国立十一中教高中国文,学问好,人品好,又是本乡本土的人,他肯定会热心帮忙。更令素文兴奋的是,要去的国立十一中是所名牌中学,是为抢救战区、沦陷区青年而建的,食宿都由学校包下了。这样的好事,天下哪里有?见到章先生以后,马上就可去竹篙塘上学了,就可以实现自己升中学的美梦了!素文曾看见过长沙福湘女中和周南女中的女学生身穿校服,胸挂校徽,英姿飒爽地走在大街上。自己也要成为这样昂首挺胸的女中学生了。素文像飞出樊笼的小鸟,脸上的笑靥,如山花般烂漫。

  大路边有一幢茅屋,丑先生站在屋前等她。门口站着一位瘦长个子的先生,身穿藏青色长袍子,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

  丑尚先生忙介绍:“素文,这是章先生。”又对章先生说:“李素文可谓贫寒优秀子弟。家庭又穷困又封建,不让她读书,她就上济贫女校半工半读,勤奋上进,把做手艺的一点工钱一分一文积攒下来,立志上中学。真是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章先生说:“素文,你的情况,丑先生已经详细向我介绍了。你放心吧,我一定带你去报考十一中。”

  素文向两位先生鞠躬,高兴地说:“两位先生,恩同父母,素文不知如何报答!”

  章先生说:“你来五美山,走了十多里路,一定走累了,就在我家歇一晚,明天再回去准备,我们十三日动身去竹篙塘。好在我家里也有俩‘千金’,现在又加上一‘千金’,你们可以做伴的。”忙唤来女儿曼直、曼衍与素文见面。曼直拉着素文的手,热情地说:“素文姐,我们也去竹篙塘报考哩。我们会成为好同学好朋友,对吧?”三个少女,欢快地笑起来。

  正月十三日上午,章寿衡先生带着李素文、女儿曼直、曼衍、儿子象千加上挑夫一行六人,离开硝烟弥漫的长沙,步行到株州火车站,搭上去衡阳方向的火车。到衡阳后,改乘汽车经桃花坪到竹篙塘。

  父亲原是反对素文升中学的,现在见有德高望重的章寿衡先生带领,便没有阻拦,还在女儿的衣箱盖上贴了张条子,上面写的是诸葛亮的名言:“才须学也,学须静,非静无以成学,非学无以广才。“以示对女儿的鼓励。

  一到学校,章先生就去接洽素文入学事宜,才知插班入学考试期已过,要等到暑假才能报考。按学校规定,教职工子弟可以不考试跟班听课。曼直姐妹、象千都可以马上入学。章先生考虑到素文一个人不入学,生活太孤单,便让象千、曼衍先入学,让女儿曼直陪着素文,等待暑假考试再入学。

  章先生住在校本部莲社,将曼直和素文也安排住在这里,工作之余,给他们补习国文、数学和英语。

  素文承受章先生父亲般的慈爱,与曼直一同生活、学习。这时她才知道,章先生年轻时追求真理,与其弟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待回到家里,与他们一起生活的岳父母和妻子在贫病和惊吓中都已去世,丢下一堆孩子。为了子女,章先生一直过着单身的清贫教书生涯。他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几个孩子,又全身心投入教学工作。他的国学根底深厚,教学水平高,又参与编辑校刊《资声》,是竹篙塘受学生欢迎和敬重的国文教师之一。一九四○年有个学生病逝,章先生写的挽联是:

  未毕业乃竟毕生,资水浪流千古恨;

  痛斯人而有斯痛,上阳月落一天寒。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暑假考插班生的时间到了,素文和曼直同去邵阳考区参加入学考试,同被录取,插入初中二年一期,住宿从校本部搬到了女生部,穿上校服挂上了校徽,成为国立十一中的女学生了,梦想终于实现了,内心的快乐真是无法形容。

  正式入学后,李素文的第一件事是向丑尚恩师写信报告,丑尚先生回信:“素文!你已得到求学机会,我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

  可不久,家乡传来惨痛消息,丑尚先生被敌人杀害。那天,鬼子大队人马下乡打掳,丑尚先生本已逃过河去了,又不放心落在后头的老伴,便又回过头去接她,正好碰上鬼子的骑兵。骑兵在马上举刀当头砍来,丑尚先生半边身子被劈开,惨死于路旁。当时正是大热天,三天后鬼子退走了才收葬。

  恩人被害,素文悲痛万分。

  素文在竹篙塘这个温馨摇篮里,在国立十一中温暖怀抱里,在章先生的慈爱中,久旱逢甘露,如饥似渴地学习,品学兼优,享受清寒奖学金,与曼直一起,茁壮成长。每到星期天,她们两姊妹似的,过河到校本部看望章先生。

  象千也同来,莲社里充满欢声笑语。章先生看到儿女们归来,笑得合不拢嘴,照例烧一大碗红烧肉,为孩子们加餐。

  杨金蓉的家原住岳阳城里,因为日本飞机狂轰滥炸,全家逃往华容注滋口。注滋口与南县厂窖近在咫尺,故他目睹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厂窖大屠杀。

  厂窖,位于洞庭湖西北部,三面环水,一马平川,淞澧洪道和藕池河从东西两侧流过,南与沅江赤山及茅草街隔水相望,北与武圣宫接壤,东与三岔河、下柴市、游港一河之隔。

  农历四月初六,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雨。鬼子从汀泱洲、鸡窝岭、藕池河口分三路进入厂窖。这时正是农民种地插秧的季节,顿时,村子里火光冲天,田坎上到处是失魂落魄奔跑的乡亲,像无头苍蝇般逃命。天上有飞机不停地向人群俯冲扫射,日军紧追不舍,子弹像落雨一样飞来,水田里、田埂上、池塘里、河滩上,蚕豆地里,人挤人,人踩人,人拖人,尸体压着尸体。呼喊声,哭叫声,枪炮声,响成一片。

  由于鬼子已经封锁了藕池河口,从长江上游沿藕池河而下数以千计的乌篷船和渔船,全部挤在十六华里狭长的河道里,日军的飞机像蝗虫一样自北而南,一路炸过来。顷刻间,藕池河里哭声震空,血浪掀天,浮尸断流。特别连接淞澧洪道和藕池河的甸安河,整个河面被尸体阻塞。

  北河小学操坪上,一百多名乡亲全被扒光衣服,每组二十多人绑在一起,跪在墙脚边,鬼子用刺刀捅。这天在操坪和附近湖滩上被捅死的有上千人。

  在瓦连堤,曾家媳妇怀孕即将分娩,鬼子在她肚子上猛划一刀,血淋淋的胎儿滚了出来,一群鬼子在一旁哈哈大笑。

  在汀泱洲,鬼子将陈家两兄弟的舌头铰掉,再往口里灌泥沙,最后将他们剁成几块丢入河里。

  有个鬼子将一个一岁多的男孩用刺刀挑了胸口,扛在肩上走了数百米,再扔进正在燃烧的房子中。鬼子将两个村民绑在树上,用刀剖开肚子,将胆囊取出,将胆汁挤入瓶内“珍藏”起来。

  厂窖大屠杀,是人类战争史上,针对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最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三天三夜,三万多人被杀,两千五百多艘船只被炸毁,三千多间房子被烧毁,两千多名妇女被强奸。六十平方公里的厂窖,断墙残垣,尸横遍野。被吓破了胆的父母忍痛让杨金蓉逃往长沙。不久,长沙告急,杨金蓉随难民队伍逃到蓝田镇。单身一人,举目无亲,又急又怕的时刻,国立十一中廖莘耕和刘崇周来蓝田招生。两位先生了解情况后,便带杨金蓉步行到竹篙塘。

  从蓝田到竹篙塘,三百里山路,第一天杨金蓉就双脚起血泡,一走一跛。刘先生将招生资料和杨金蓉的行李请挑夫挑着,自己和挑夫走在前面。廖先生近六十岁的人了,身体瘦弱。刘先生要替他雇个滑竿,他不同意,扶着手杖,翻山越岭,边走边鼓励杨金蓉:“小日本血腥屠杀决吓不倒中国人民。中国很大,日本很小,莫看它一时猖狂,终究蛇吞不掉大象。你要确立读书救国的志向,将来报效祖国。”

  杨金蓉到竹篙塘后,被安排入初32班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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