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投笔从戎
学校迁到龙潭,依然借当地祠堂、庙宇办学,最大的祠堂是谌氏宗祠,其余分布在镇上的有四个姓氏的祠堂,加上一所小学,勉强容纳国立十一中全校师生。各班寝室又兼作教室,被包兼作课桌,上课席地而坐。非常时期,逃难生活,一切因陋就简。
高中部所在的谌氏宗祠前,是一块大河滩,女生部隔河相望,上下课钟声相闻。师生们远离了战火,渐渐习惯了异乡为异客的环境,学习恢复正常,弦歌又起。
这个学期期中的一天上午,紧急集合的号声响起,师生从各部拥向河滩。河滩上早已搭起了大台,台上挂着大横幅,上书斗大的字: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到处贴满了激动人心的抗日标语。投笔从戎的誓师大会,在热烈紧张的气氛中开始。
大台上坐满了先生,首先由李际闾校长作动员报告。他激动地说:
“同学们,我们在竹篙塘生活学习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千辛万苦搬到龙潭?就是因为鬼子不断进逼,逼得我们不得不流亡。日本鬼子最近又打到了独山,三面包围重庆,害得我们国无宁日,民不聊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要生存,就只有奋起一拼。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就是要效法文天祥、史可法,要学班超,投笔从戎,为祖国为民族而战。
今年四月,我校有任春泉、翁南方等同学参军,编入降落伞部队。最近他们在美国空军配合下,已顺利在广东开平县降落,反攻日寇而取得胜利(全场热烈鼓掌)。现在,我代表政府宣布:为了全面反攻,国家号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号召青年立即行动,报名参军(全场热烈鼓掌,高喊口号)。
现在,全省大学、中学都在行动。西南联大不仅有学生,还有教授报名参军,湖南大学也正在报名。希望我校有志之士积极响应号召,一批批走上前线,但是不能都去(场上有笑声),只能像任春泉他们那样,一批批去。这次是第二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要国家需要,我们青年就共赴国难(全场热烈鼓掌,口号震天)……报名要符合条件。身体要好,病壳子不行;近视眼不行,怕打了自己人(会场上有笑声);独生子女不行,接代要紧……最后还要检查身体,得到批准才算数……。”
经过这次动员大会,全校报名的学生有四百多人,经过体检,学校批准,最后确定一百五十六名,编为一个中队,由政府派来的中校崔教官统领,进行两个月预备军训,每个人发一套蓝色铜扣制服。
离校之前,学校在河滩举行了盛大欢送会。杨继华代表参军同学讲话,表示从戎决心,不成功即成仁,马革裹尸,誓驱倭寇……他讲得慷慨激昂,有的同学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会上气氛悲壮,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
此时,大雪纷飞,道路泥滑,数百人相送,牵衣执手,一程又一程,延绵三四十里。路旁乡亲箪食壶浆,千叮咛万嘱咐,像送别自己的孩子一样,情景感人至极。
初30班高方品也被批准入伍,欢送大会上,他的国文老师羊牧之口吟四首七绝相送:
角弓鸣镝剑鸣鞲,匹马先迎塞上秋。不让当年班定远,乍经投笔即封侯。
自应慷慨请长缨,凭轼降他七十城。好带洞庭湖上月,出关照澈汉家营。
琵琶湖上春光好,富士山头草木新。十万健儿莫回首,樱花含笑待征人。
杀敌归来气未骄,宝刀凝血尚悬腰。要知举国欢腾样,月怒明时海怒潮。
会后,羊牧之先生又将四首七绝写成条幅,送给高方品。刘大栋先生教物理,很少舞文弄墨写诗填词。看到高方品等学生慷慨投笔从戎,也激动地写出词一首,送给他:
养其锋,行吾道。不易不偏,惟善惟宝。化险为夷,化昏为晓。旋转乾坤,我武维扬,强哉矫。
高方品将两位先生的佳作,视为传家之宝,永远珍藏。
这一百多学生兵抵达溆浦县城时,大雪弥漫,漫山遍野,房屋村落全被大雪覆盖,大地一片银白。他们只好停留几日。然后乘车经辰溪、芷江、晃县抵贵阳市。在崔教官带领下办理了入营手续。所有行李,都被检疫抛弃,杨继华那床补了177个补丁的被子,也不得不割爱丢掉。换上新制服,入住新营房。营房到处都贴了“国破家何为,救国才有家”的标语。
杨继华等国立十一中的学生,被编入青年远征军第6军205师614团战车防御炮连,每人除战防炮,还配备了加拿大的斯登提冲锋枪。军制服臂章上,绣着一朵梅花衬着一个V字,梅花表示不畏艰难的精神,V字表示胜利。脚上穿带鞋钉的皮靴,走在街上,很是威风。老百姓都赞叹:这样的威武之师,这样年轻的战士,肯定能打败日本鬼子……
学校迁龙潭后,初中部几个班住在吴氏家庙,教国文的李力安先生就住附近的观音庵里,晨钟暮鼓,彼此相闻,前来上课,倒也方便。只是屋少人多,全校两千多师生,只能“寝教合一”。先生在门口脱鞋进门上课,学生不方便起立行礼,先生说:“非常时期的非常教室,实行非常制度,大家免礼了。”
李先生高高的个子,身子单薄,面庞瘦削,文质彬彬,讲课细声细气,却娓娓动听。
这年龙潭的雪特别大,漫天纷纷扬扬落了三天三夜,溆水两岸,已是银装玉琢的世界。
观音庵是座年久失修的老庙,阴暗破旧,四壁透风。李先生家住了东厢房三间,里间较为暖和,老娘带着三个孩子搁了张大床,中间过道,夫人和两个孩子开铺,靠外这间放张四方桌权当书桌,李先生就在这里备课、批改作业。每周一篇作文、一篇周记,作文本堆了一满桌。先生在这里办公,半截身子埋在作业本里。
纷纷扬扬的雪花早停了,可怕的寒风更加刺骨。李先生用两张报纸将破窗堵了堵,想挡住寒风。不料纸在窗口寒风中发出嗡嗡鸣叫,房里更显凄冷。桐油灯昏黄的光圈中,他改作文,改了一本又一本,只觉浑身透凉,体力已经不支。前次咬紧牙关爬雪峰山之后,总是疲乏不堪,咳嗽也更加厉害。
他捂住胸口,猛地咳了几口,用手帕抹嘴,有殷红的血迹。老母亲在里间喊他:“力安,夜深了,睡罢,明天再改吧。”
他答应了母亲,可还有十多本作文必须改完,明天要讲评呢。
又是一阵猛咳,突然大口大口吐血。他连站起来挪挪身子都来不及,伏在桌上鲜血呛喉,停止了呼吸。
李力安先生去世后,初中部学生为他守灵三天三夜。学校为他选择初中部对面的凤凰山之阳作为墓址。
许多学生哭着为他送葬,队伍排了几里路长。
此后,李先生一家老小生活陷入绝境,国立十一中给予了尽力的帮助。每到星期天,总有学生带着李家弟弟妹妹去先生坟上祭扫。李师母带着一家老小一直随学校逃难,由溆浦到辰溪,再到岳阳平桥河,最后到岳阳春华山。好在子女都好学上进,学有所成。
龙潭镇每逢赶场,就非常热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赶场的人都是附近的农家,卖农副产品,购农作工具和居家用品。也有不做买卖专看热闹的。虽在战乱之中,生活总还是不会停止它的脚步。
国立十一中搬来以后,又多了些摆摊卖旧衣旧书的,他们都是该校穷苦的先生和学生。
韩先觉先生丈夫在邵阳谋生,一个妇道人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独自带着三个儿子跟学校逃难,生活的艰辛拮据,可以想见。平时就是一个钱掰成两个钱花,从竹篙塘翻雪峰山到龙潭,雇独轮车搬行李花了不少钱,到龙潭后,生活就更困难了。眼看冬天要到了。为了过冬,韩先觉决定带着儿子柴国士去赶场摆摊子,卖掉一些旧衣服和暂时可以不用的东西,实际是挖肉补疮而已。
虽然是第一次摆摊子做生意,柴国士倒是落落大方,像个行家里手。在路边找个地方,将带去的两件旧衣,一本字典和一个铜手炉摆在地上,马上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柴国士拿起手炉向一个中年男人介绍:这手炉铜里加了锡,所以是青铜色,色泽匀润,光亮照人,手炉制工精良,花纹图案精致,真是一个好手炉。那中年男人眼睛不看手炉,却总是盯着柴国士,大概是觉得小小的一个初中学生,这样懂得生活的艰辛,很令人感动。
终于这个人以合适的价格将手炉买走了。柴国士颇有成功的喜悦。
韩先觉用这次摆摊得的钱,给柴国士买了一双油鞋。龙潭冬天多雨雪,学生没有雨靴,脚塞在湿淋淋的布鞋或草鞋中,肯定会生冻疮,那可不得了啊。所以首先得给儿子买油鞋。油鞋是用生牛皮做的,鞋底上有许多泡钉,非常硬。穿上油鞋走路,橐橐作响,好不威风。有同学便编出顺口溜笑话他:皮鞋橐橐响,一定是官长;抬头看一看,是个小混蛋。
这天是星期天,吃过早饭以后,高中部周家瑞、王一中、冯甘霖、蒋端芳、黄道贻、许晓麓、廖忠可、黄谷双等人,手里拿着国文、英语书,装着找地方读书温课的样子,悄悄溜进了里湾一户农家。
他们来这里,不是来温习功课的。他们要召开一个重要会议。
里湾离谌祠约三里路,是龙潭城郊的一个小山窝,单间独户住着刘大爷一家。刘大爷耳背,百事不探。学生们的到来,他以为是聚会玩耍。一垄稻田,两块菜地,几株合抱的古槐,掩映着一栋破木屋,这就是刘大爷家。这里环境清幽隐蔽,很适合学生们进行秘密活动。
十多个人都陆续到齐了,周家瑞说:“衡阳失守,邵阳危在旦夕,我们学校不得不离开竹篙塘逃到龙潭。可见国难严重,局势危急,国民党腐败黑暗透顶,这样下去,国事决无希望。我们都是爱国有志青年,在此存亡危急之时,我们不如组织起来,平时可以互相学习探讨,如果情况紧急,被逼得无路可走时,则可上山打游击,与敌人拼命;如果学校解散,书读不成,我们逃亡后方,集体谋生,总比个人的力量要强。”
王一中站起来说:“我很赞成家瑞的意见。我们在座的都是共患难的好兄弟。彼此了解心性,团结起来,才有力量。《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放之则弥六合,展之则退藏于密。’我看,我们这个团体,就叫‘中华浩气团’。不知大家意见如何?”王一中古书读得好,说起话来,总是引经据典。
许晓麓说:“‘中华浩气团’有气势,格调高。这个名字很好。我们做就要做好,要健全领导机构,要制定团纲、团章和宣言。”
大家七嘴八舌热烈讨论,最后选举周家瑞为主席,王一中为秘书长,黄道贻为政治部长,廖忠可为组织部长,黄谷双为宣传部长,许晓麓为军事部长。团纲由周家瑞起草,团章由王一中起草,宣言由许晓麓起草。
在下一个星期的集会中,大会一致通过了这些文件,最后由许晓麓用正楷誊正,作为正式文件保存。团纲规定,对新团员吸收必须重质不重量。新团员一定要品学兼优,爱国心强。先由一人介绍,两人附议,全体通过,严格把关,宁缺毋滥。
陆续分批发展了新团员,男同学有:柳振家、耿宪章、朱萼、赵明纪、郭承东、方正华、彭美吉等,女同学有:刘允素、李素文、盛彩霞、丑瑞兰、章曼直、张国珠等。新旧团员约三十余人,每次开会,把刘大爷的堂屋挤得满满的。中午没有饭吃,大家饿着肚子。有时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向刘大爷买两升豆子炒了充饥。
团员一多,必须分组,男生分两个组,女生一个组。
对团员一条铁的纪律,就是对外绝对保密。内部情况,不得外传。谁泄漏了消息谁负责。每个星期天上午到刘大爹的屋里集中开会,或由周家瑞报告国际国内形势,或轮流主讲一些抗日重大问题。大家兴致很高。
中华浩气团成立后,做了三件事:
一是搞武器,派人去沦陷区取枪。团员王昌荣家在临湘乡下,他家里住了一个日本慰安妇,有一支很小的手枪。在家时,日本妇人经常给他拿着玩。如果回去,可以将枪拿来,作为团内武器。大家觉得很好,便凑足路费,派他和冯甘霖一同去临湘取枪。谁知一去即杳无消息。后来听说被临湘县政府以异党分子杀害。
二是抵制参加青年军。一九四四年底,蒋介石号召报名参加青年军,开赴缅甸打日本。学校同学出于爱国热情,报名的很多。
中华浩气团就开会讨论,是应当报名还是不报名。大家认为这是个骗局,应采取抵制态度。中华浩气团终没有一个人报名。此事又不能做得太露骨,不能公开反对,否则落个不爱国的名声。
三是做生意解决团的经费。团员都非常贫苦,没有经济来源。团的活动需经费开支。有一次讨论时,说到可做生意赚点钱。决定由许晓麓和柳振家到洪江和安江去做土布生意。据说洪江、安江土布走俏,有个叫王绳祖的临湘人在安江当警察局长,利用同乡关系,请他帮忙,或许可以做成。同样拉上同乡关系,在临湘逃龙潭的一个商人手里,借了几匹土布。没有路费,许晓麓将自己唯一值钱的东西——一个日本挂表卖掉。挑着土布,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到洪江、安江打了一转,历时十天,一匹土布也没卖掉,又原封不动地挑了回来。
中华浩气团的活动,虽保密甚严,还是被高中部同学知觉。有些同学也纷纷效法,成立“万朝社”、“朝日团”等组织,后来甚至延及到初中部同学中。
这天,李际闾校长一脸怒气,将许晓麓叫到办公室谈话,问:“你们怎么搞的,不好好读书,成立什么团什么队。你们是始作俑者,把学校搞得这样乌烟瘴气!”
许晓麓深知李校长平时是很有爱国心的,爱学生如同子侄,今天这样动气,一定事出有因,觉得不好隐瞒,便把“中华浩气团”的情况,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校长问是哪些学生参加,许晓麓说,都是品学兼优的同学,并一一举出姓名。李校长沉吟良久,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许晓麓。他是学生自治会主席,无论学识品德,用校训为圭臬来衡量他,都是出类拔萃的。去年会考,学校取得优异成绩。见报后,许晓麓提着大红鞭炮向学校报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校长叹口气说:“我们在日本留学时,也组织过名为‘铁军’的团体,后来成不了什么气候,自动解散了。你们还是好好读书罢。”从此他不再过问。
在龙潭,学校各部较为分散,生活管理很不方便,学生吃喝卫生比竹篙塘就差多了。很多学生患病,患疟疾、痢疾、夜盲的尤其多,校医院也没有竹篙塘的治病条件了,许多学生久病不愈。
初41班戴孔暄是患痢疾的重病号,每天跑厕所拉肚子十几次。41班住在阁楼上,教寝合一,一张长长的木梯是唯一的进出之路,几十个同学和上课的先生每天就从木梯上上下下,戴孔暄在这木梯上跑得最多。
这天是何兆先先生上历史课,戴孔暄肚胀得很急,木梯上有同学在上下,他来不及跑厕所,只好在教室后头垫张纸,当众拉了起来。
何兆先先生看到后,走到他的身边,不仅不责怪,反而慈祥地询问病情,马上要班长派同学将他送到校医务室治疗。
医务室缺少有效药物,戴孔暄的病越来越严重,屙的是血水,人已骨瘦如柴,站也站不起来了,医生只得用草纸垫在他的屁股下。他经常处在昏迷状态中,生命危在旦夕。学校设法弄了一些土霉素,才止住他的痢疾,使病情有了转机。
痢疾病有好转,但由于营养奇缺,每到半下午,就什么也看不见。医生说,这是夜盲症,急需要吃猪肝。
戴孔暄身无分文,哪里有钱买猪肝呢?只好把姑母送的一件毛线背心托一个高中部同学在龙潭街上赶集时卖掉,换得三千一百元法币,又在市场花一千四百元买一件旧棉大衣。这样,既不受冻,也可买猪肝吃了。
病困龙潭,生命垂危,因为学校先生们慈母般的关爱,戴孔暄才起死回生。
学生病号骤然增多,而经费奇缺,无钱买药,许多学生得不到及时救治,在重病中挣扎,严重影响学业。教务处的工作,因为缺钱,已无法运转。
校款被劫以后,李际闾带领全校师生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到这年年底,春节来临之际,学校已是山穷水尽,无以为继了。李际闾一再向教育部告急,请求拨款救援,教育部反以“保管不力,致使土匪得逞”申斥,不予救济。这天上午,李际闾在校长室办公,有两个军人来访。
原来是白衣人的两个卫士,他们送来了关于“校款劫案”的有关情报。
雪峰山校款被劫之后,王耀武委白衣人为侦缉队长,组成精干班子进行侦缉。又对四县县长一再施加压力,责令限期破案,白衣人以驻军旅长和江湖人物双重身份出现,使湘西土匪阵营不敢小觑。王司令长官震怒,政府和地方士绅一致声讨,江湖人物步步进逼,国立十一中学的牌子又如此硬挣,小小毛贼敢对学校下手,不是找死吗?
在此情况下,谌志景、麻老二是咬了一块刚出火的糍粑,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得。他们后悔了,行走江湖数十年,这一次干了一件大蠢事。谌志景说:“老二,这次是碰到阎罗王了。王长官大军压境,如果动了真格的,派兵剿,那只是牛刀杀鸡,小事一桩,他手下的白衣人,在江西时威镇一方,特别同情流亡学校,他出手,没有破不了的案;这次可不是儿戏,弄不好,你我脑袋就要搬家。所以这笔钱千万莫动。”麻老二点头称是。
这十五担“油印纸”被他们安置在龙潭镇一座大王庙后殿中,派得力人员日夜守护。
一天夜里,附近赌场赌得热火朝天。麻老二手痒难忍,一摸褡裢,已经没有几张钞票。想那十五担“油印纸”放在那里,借一点玩几把,再还进去不碍。他支开手下,溜进后殿,打开油印纸包,那一叠叠崭新的法币紧嵌其中。他抠出一叠,走进赌场,将钞票押上。有赌徒一翻钞票,大叫:“麻二哥好气派!钞票是连号的新票!”
还没等麻老二开口,几个便衣一拥而上:“连号钞票好气派!老子等你多时了!”
白衣人连夜突审,麻老二开始还想抵赖,白衣人抠住“连号钞票“从何而来,麻老二不得不招供,和盘托出。
麻老二被抓,已是敲山震虎。当晚,谌志景即向王耀武自首,并愿将全部校款如数归还。不知是心情高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王耀武对这个办事精干、说话爽快的中年人倒有些好感。
李际闾听二位军人说,劫案已破,正喜出望外,忽然,镇长来叫:“李校长,王司令长官的电话打到镇公所,请您赶快去接听。”
李际闾接听电话,王长官说:”李校长,劫案已破,匪首麻老二已打人县府死牢。另一匪首谌志景,愿将全部校款归还,而且信誓旦旦要为抗日效力。这个人有文化,有能力,属于谋士一类的人物。我的侦缉队也调查了,以前没有什么大恶迹。是否可考虑安排在你校搞个保卫处长,以观后效。这对你们学校今后的安全,会有好处。”
李际闾诚挚地说:“感谢王长官在戎马倥偬中眷顾敝校,破案追回校款,我代表国立十一中全体师生十二万分感谢您。至于谌志景,长官考虑周全,学校按长官指示办。”
谌志景任学校保卫处长,从此洗心革面,为保卫抗日流亡学校而出力。
这个谌志景在国立十一中干了约十个月,终因吃不得这份清苦而辞职回家。一九四五年国立十一中校友录上有他的大名。
解放后,作为土匪头目,被人民政府改造。
追回校款,困境解除,春节临近,全校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
除夕之夜,高中同学都在守岁,达旦不寐。学生会主办灯谜晚会。晚会由许晓麓主持,王一中、周德华协助,杨秩彝先生当顾问。谌祠大厅中悬挂十多个大灯笼,其上贴满谜语,让大家猜。奖品很特别,每猜中一个,奖三块糯米糍粑和一两红糖,当场就在炭盆边烤了吃,十分香甜。有一组灯谜是打地名的,如双喜临门(重庆),风平浪静(宁波),西线无战事(西安),航空信(高邮),塘边多笋(竹篙塘)。
有一组是打红楼梦人物的,如:大年初一(元春),踏雪寻梅(探春),落英拂面(花袭人),七姐八妹(多姑娘)。
还有一组是打同学姓名的,如:四郎探母(杨念慈),如兄如弟(庞九江、庞九源),嘉禾(黄谷双)。
龙潭物产丰富,但交通闭塞,外来人少,一有远客来临,便格外亲热,常以酒饭相待。春节期间,更是互相请吃年饭。
李际闾校长一家平日住在谌佩钦家。这天谌家请学校领导和任课先生吃年饭。在堂屋中摆了一大桌,李校长、何兆先先生、李静先生夫妇请坐上座。地方土产,米酒菜蔬,鱼肉鸡鸭,各色杂陈,喧笑盈耳,济济一堂。将终席时,忽然有康右铭等五六个同学向李校长请示事宜,谌父母忙命谌佩钦留住同学吃饭。
龙潭人仁义好客,尊敬师长,古风犹存。
今年龙潭的雪特别大,正月初一大早,同学们推开房门,只见山野是一片银装玉砌的世界,美丽得令人惊讶。大家纷纷抢先在厚厚的积雪上踏出第一个足迹,印出第一个手印,更有的同学扑雪倒下,把自己全印在积雪上。
不知谁扔出了第一个雪球,高中部和女生部同学打开了雪仗。他们双方隔江对峙,高中部许晓麓举着红旗跨过桥来,女生部也毫不畏惧迎了过去。雪花漫天飞舞,雪球抛打如梭,叫声、笑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开始双方阵线分明,进攻,退却,防守还井然有序,不一会,双方同学已互相穿插,乱成一团了。同学们的兴致更加高涨,旁观者也越来越多。
男同学有劲,捏的雪球紧而有份量,丢出去不会散开,女同学力小,捏的雪球抛出不远便散成了雪花,战斗力悬殊渐渐明朗,女同学招架不住,连连后退,败下阵来。男同学一方大获全胜,欢呼声山响。
为了欢度元宵,师生组织了玩竹马、踩高跷、耍蚌壳、爬乌龟等。高21班陈敬贤扮演龙船少女,吸引了很多观众。陈敬贤本来长得俊俏,加上化妆,面若桃花,目如流星,惹得龙潭的少男少女们癫癫狂狂,围着他争个不休,有的说是男同学,有的说本就是女同学。高18班肖千鸿装扮的船娘又歌又舞,观众都赞扬:“这小姑娘长得真俏!”谁知他是个男孩呢?玩到天主教堂时,那位西班牙神甫还热情地放了鞭炮。这位神甫同情中国抗战,会唱《保卫马德里》,当时他的祖国也在受难。
第三十二章 逃离龙潭
一九四五年春天来临,国立十一中师生离开竹篙塘,在龙潭迎接这个春天。
龙潭的春天比竹篙塘多了些热闹,多了些嘈杂。溆水流日夜,像平溪一样不停歌唱,风雨桥上人流熙来攘去,没有平溪上那架筒车带来的悠闲和恬静。春意正浓的时候,竹篙塘山坡上的杜鹃花正如火如荼了吧?平溪边的杨柳又绿了吧?白白的桐子花也沿公路两边,绵延几十里了吧?“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唱歌的小姑娘,已经不在竹篙塘,而是翻过雪峰山,流浪到了龙潭……
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是在塞北还是在江南,国立十一中师生,每到春天,总会想起竹篙塘的春天,总会想起那漫山遍野的红杜鹃,总会想起那“淡淡的三月天”的歌声……关于竹篙塘春天的忆念,已融入了国立十一中人的灵魂,并将伴随终生。
在龙潭过了一个多雪的热闹的春节,全校师生渐渐适应了这溆水边小镇的生活,因陋就简,发奋学习。
可日本人不让师生得到安全,他们疯狂窜扰湘西,龙潭已能听到隆隆的炮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刚得到安定的师生们,又要遭受流离转徙的痛苦了。
与从竹篙塘翻越雪峰山那次迁徙完全不同。这一次没有部署,没有动员,没有任何准备,这是一次仓惶的逃亡、可怕的溃散。
晚饭前,童训主任徐廷熙集合初中部学生,在校门口讲话。他声音低沉,如丧考妣,宣布美国总统罗斯福去世,师生聊表哀悼。接着他宣布:“日本鬼子打过来了,我们必须紧急迁校,马上行动,目标是溆浦县城。女生部走前,接着是初中部、高中部,大家发扬我校的优良传统,互相照顾,安全到达。”
听到这个消息,全校一片哗然。早两天国民党第100军军长李天霞,不是还送了信来,说:“我军昨日山门大捷,莘莘学子可安心向学么?”
由于这里即将成为湘西会战的战场,再次逃难已是铁定事实,摆在每个人面前,必须面对。大家措手不及地跑回寝室,收拾东西,捆扎背包,散散落落出发。
戴孔暄因患严重痢疾刚出院几天,体质没有恢复,夜盲症又复发。初中部病成这个样子的有十多个人,无法随大队伍转移。大队同学一走,学校静得吓人,一片人去楼空的凄凉。环顾寝室,更是令人心酸,同学们的箱子、被子留在寝室里原封不动,大多数同学身边仅带几件换洗衣就出发了。初中部猪栏里还有八头大肥猪来不及宰杀。它们不知逃难的事,还在哄哄地叫着等食吃。晚饭前慌忙杀了一头,一半都没有吃完,就丢在厨房里了。
患夜盲症的病号十多人,原打算在校多住一晚,等天亮再走。将那半边猪肉拣精的煮了一大锅,刚煮熟还没开始吃,就隐隐听到雪峰山那边传来机枪声。带队的先生动员他们马上走,他们只好放弃到口的美食。大家背着行李,一个牵一个摸着出发。
这时,龙潭附近已布满了国军,草木皆兵,到处对行路人喊口令,恐怖气氛笼罩着每个人。天上月光皎洁,戴孔暄他们都是半个瞎子,在溆水曲岸行走,探路非常艰难。有个同学踩失了脚,人和行李都栽下了河坡,大家手牵手去抢救。这伙难兄难弟就这样一直走到天明,走向溆浦县城……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七日,一个多么令人心悸的日子。天刚破晓,每个同学都在紧张的情绪中,有的女生急得发抖,口里不停地喊:“如何得了!又要逃难了!”中午时候,空气比较平静了些,人心也安定了些,传闻要恢复上课呢。可是到了吃晚饭时,忽然有枪声传来。高中部同学每人挑了点东西就走。十五岁的初中女生黄如玉望着自己的行李,不禁哭了起来。冯秀芬说:“哭有什么用?快走吧!”把一个包袱放在她肩膀上,几个同学结伴,就开始逃难了。走到大操坪时,一些国军开过来,气氛很恐怖。走了好久,天完全黑了。路又窄人又多,还有军人挤在一起。冯秀芬怕黄如玉走丢失,不停地叫她的名字。一队骑兵开过来了,大家让到路边。有同学的行李被挤掉了,不管它,只往前跑。骑兵部队驱马向前赶,高17班刘碧荣正站一口水塘边,左边是极深的田坎,掉下去会摔伤,会爬不上来;右边是深水塘。情况危急,只好靠塘边蹲下,听天由命。马队过去了,女生们平安无事,又随大队前进。不久,她们到了一户农家屋前,就在屋檐下歇口气,军队又在喊:“还不快走!“不得已又向前走。走到一座桥上,大家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桥边休息,你伏在我身上,我伏在她头上,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天亮了,经过一夜争先恐后奔走,黄如玉实在提不动脚了,冯秀芬接过她的包袱,催她快走。不久,到了学校安排的第一个歇宿站,吃到了早饭。只有点盐水汤下饭,没有菜。吃完饭,又开始向前走,就这样辛苦万状走了五天五夜,终于到了溆浦县,接着又转辰溪。黄如玉不知哭了多少次,好在有大两岁的冯秀芬照顾才跌跌绊绊到了目的地。
李际闾校长早就到重庆出差去了,何兆先先生带着七岁的恒毛坨住在谌家大屋。这天他们正在吃午饭,忽听河对岸枪声骤起,街上人声鼎沸,有人大叫:“鬼子来了,快跑呀!”
何兆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房东谌先生一家已收拾了行李,要何先生带孩子同他们一道往后山逃,到他们亲戚家暂避,何先生别无选择,带着恒毛坨同他们一同逃到后山。
第二天吃过早饭,何兆先返回龙潭寻找学校,学校的人都已跑散不知去向。她只好收拾一些东西,请挑夫运到后山暂时住下,再慢慢打听其他人下落。心想住三五天便可找到学校,殊不知整整呆了十天。
何先生天天出去打听消息,三天后在另外一个村里找到了国立十一中的同事郭先生。郭先生一家五口也是随房东逃到山里的。大家整天愁眉苦脸提心吊胆。时常听到远处的隆隆炮声,从山巅上眺望,能见到十几里外炮火闪闪,烟雾腾腾,有时看见飞机在俯冲轰炸扫射。
十天后才打听到学校已迁往辰溪。何兆先与郭先生商量,决定两家一同上路,逃往辰溪。请了几个挑夫,挑了行李就出发。谌先生一家送了一程又一程,谌太太还包了一包食物给恒毛坨路上吃。
一路之上哨卡林立,走不多远就要停下接受检查。每遇到这种情况,郭先生就上前应付。他是长沙人,戴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掏出证件解释一番,哨卡官兵见这拖儿带女的样子,也就放行。头两天只走了二三十里,身后还时时传来炮声。就这样紧赶慢走走了五天到达辰溪。
离辰溪城还有十多里,高中部的刘握钧闻讯赶来见面,顿时大家泪流满面,真有隔世之感。刘握钧说,那天龙潭枪声骤起时,他赶到谌家大屋接李校长一家。谁知他赶到时,何先生已同房东先走了,他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只好连夜追赶同学的队伍,来到辰溪。刘握钧说,李校长在重庆接到电报,得知学校已经陆续撤到辰溪,便昼夜兼程赶回,设法安置全校二千多师生及亲属,并派人四处打听何先生、恒毛坨及其他溃散的人。
到达城里,李校长见到何先生和恒毛坨,惊喜万分,说了好多安慰的话。何兆先第一次在离乱中与丈夫失散半个月,心中百感交集。在众多师生面前,硬是强忍住了眼泪。许多同事都为她母子担心,以为她们落入日寇之手了。
李校长的一个侄女,原在龙潭一所小学教书,她们的经历更危险。她带着两个小孩逃离龙潭时,后有日寇追赶,前有大河挡路。大批逃难百姓正准备涉水过河,对岸守军鸣枪警告不准过河,说是怕日本探子混在人群中。她听到对岸守军说话的长官是岳阳口音,便大声用岳阳话呼救,那边才答应叫她们快过去。她们刚过完河,日寇已冲到河边,双方激战起来,有的难民中弹落入河中被激流冲走。
行前,大哥柴国夏交给柴国士一把小铁片刀,说:“现在是逃难,我要照顾母亲和弟弟,不能照顾你们,你们两人就得自己管自己。没有钱,路上学校有饭供应,就去盛了吃;没有饭供应,饿了就去地里挖红薯吃,挖萝卜吃,挖不到就向人讨了吃。知道不?”
第二天,柴国士就和二哥柴国风上路了。路上,初中部断断续续有供饭点。走到一个叫小横垄的地方,发现高中部打前站的人煮了一大锅饭,热气腾腾,两兄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盛了一大碗,等他们发现不是高中学生时,两人已开始吃了,人家也没有办法。
这晚睡在火马冲一座小天主教堂的楼上,教堂楼板空隙很宽,国士的鞋子从缝隙中掉下去了,第二天找了好久才从草堆中找到。
在小江口过沅水,刚上岸,看见一具尸体躺在路边草丛中,那尸体下是滔滔不绝的江水,差一点就会滚到河里去。这是个青年男子,衣裤破烂,脸色很黑,瘦得皮包骨头。有人猜是壮丁,逃走时被打死的;也有人说是逃难的难民。翻过一座小山,又看见一具尸体,样子与河边那具差不多。过路的人都匆匆看一眼,摇摇头,轻轻叹一口气就走开了。
母亲韩先觉是放开的小脚,就是曾经裹了脚,后来又放开了,走起路来比不上常人,便雇了辆独轮车,装上行李,她就坐在上边。难民中有老婆婆双手当脚,跪在地上爬行,艰难地挣扎着跟上逃难的人流。母亲与这个老婆婆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们丢弃了除棉袄棉被以外的一切东西,因为带多了东西,就要花钱请挑夫。唯有书,上课的书没有丢。母亲特别交待过,一本也不能丢,因为安定下来就要复课。
龙潭到辰溪,据说有二百七十里,全是山路,望山跑死马,整整走了五天。这天下午终于到达辰溪县城。按路标指引,他们到了一所小学里,这里是初中部临时安身处。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一大甑热气腾腾的饭抬到了操坪中间。许多同学还在路上,所以吃饭的人不多。没有分班分桌,自己盛了饭,大师傅就舀上一勺南瓜。晚上铺一捆稻草,解开小被包,倒下就睡,比在路上风餐露宿舒服多了。第二天同学们到齐了,小学校被初中部的人挤满了。
先生们也先后赶到,他们放下行李,忙的头一件事不是自家的事,而是清点各班人数,仔细查看每个学生,一路是不是摔着碰着了,被包是不是还在,劝告先到的同学让出点地方,让后到的同学开铺……
开中饭了,和昨晚上一样,抬出大饭甑,摆出大菜盆。大家拿着碗,站在一边等待教务处的先生吹开饭哨。过去一直是这样的,没吹开饭哨,谁也不能动碗筷。那哨音终于吹响了,近二百人一齐围上三个饭甑,盛饭的木勺太少,就直接用碗去舀。盛到了饭,挤出重围也很费力。第一轮盛饭高潮还没有过,先盛头一碗饭的已经吃完,马上加入盛饭的重围中,接着是又一轮盛饭高潮。满满三甑饭,很快见了底。国士个头小,没有加入冲锋的队伍,结果只吃了一碗饭就没有添的了。不少人在叫嚷没有吃饱。
厨房大师傅先以为同学们在路上饿狠了,饱吃两餐就会缓解,谁知抢饭之风延续了两天,毫无缓解的迹象,只得改变办法,恢复分班分桌开饭,由值日生打饭打菜,抢饭之风立即平息。厨房里算了一下,分桌打饭省了不少米,而且没有人叫嚷没吃饭。
在辰溪县城只停了六七天,同学们又上路了。这回只走四十多里路,来到一个叫淞溪口的地方,在那里安顿下来。
这天下午,高31班女生唐瑞廉正在后山读书,忽然听到炮声隆隆,看到同学们都往宿舍跑,她也跟着跑回寝室。只见大家正在捆被包,有的同学已经背上行李先走了。既没有指令,也没有谁告诉上哪里去,只知道日本鬼子打来了,赶快逃难。唐瑞廉急忙喊妹妹唐瑞荣捆行李一起走。妹妹十三岁姐姐十五岁,姐妹牵着手,肩上挑着行李,快步赶上对面山上的人流。
时近黄昏,黑暗很快笼罩了山峦,羊肠小道崎岖不平,同学们一个紧挨一个往前走。半夜走到一座山顶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先生、学生、家属全挤在这里。各人找个空地躺下,或背靠背坐着,或靠在树干上,卧在草地里。
第二天天刚放亮,就有人喊:“继续跟大队伍向前走,前头有人打前站供饭。”走了半上午,挑的行李越来越重,脚也走痛了,忽然看见前面路边有个大木桶,桶边有几个女生在掏什么,唐瑞廉几个赶忙跑上去,只见桶底有点稀饭,那几个女生正在打扫桶底。
唐瑞廉感到饥饿难耐,就走进一户老乡家,用棉絮换饭吃。以后的行程,因为走不动,衣服都陆续换饭吃了,到达溆浦时只剩下几本书了。
溆浦停留两天,学校迁往辰溪。从溆浦到辰溪的最后一天,她们猛走了一百二十里山路。已经是半夜了,忽然看见远处有灯光,心中不禁大喜,快到辰溪了。终于走到一座大庙前,只见庙里廊下、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先到的同学和老师。唐瑞廉和妹妹都饿了,便走出庙门,先到沅江边去洗脸、洗脚。回来的路上闻到饭香,沿着香味找去,只见一位大嫂正在灶间烧火。唐瑞廉说:“大嫂,我们是逃难的学生,肚子饿了,想要点饭吃。”大嫂很同情这两个姑娘,连忙盛了两碗红米饭给她们充饥,连声说:“小妹妹,慢点吃,莫噎了,吃饱,吃饱。”临走还将她们的杯子盛满让她们带走。两个身在异乡磨难中的姑娘,遇到这样慈善的好人,真是感激不尽,终生都记得她的名字:谌青莲。
高20班女生彭英,背个被包病殃殃地走在人流中。易钟薰扶着她,像姐姐一样关照她,两人艰难前行。
彭英和易钟薰初中就同班,高中又同升入高20班。在下阳祠,两人上课同座,吃饭同桌,睡眠同窝,情同手足。
离开竹篙塘的前夕,彭英染上痢疾,生命处于垂危中。易钟薰不顾自身安危,日夜守护着她。白天为她熬汤送药,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晚上忍着蚊虫叮咬,静静守在床头,不嫌脏累,一昼夜要扶起她从床上到便桶十多次,辛辛苦苦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病愈后,每天要设法弄个鸡蛋给她吃,使她早日康复。其实易钟薰家经济条件很不好,众多兄弟姐妹就靠大姐易钟英维持。
到了龙潭以后,彭英又患了风湿病,身体虚弱到极点。这样急匆匆逃难,她哪里能背得动被包呢。可高20班是女生班,同学们只能自顾自理。易钟薰身体也不结实,不能为她减轻负担,只能陪同她,鼓励她。
夜幕沉沉中,她们走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眼看班上同学越走越远,肩上的被包越压越沉重,两条腿实在拖不动了。彭英想命都难保,要个被包干什么?一念之下,便将被包扔在路旁,只留下一根棍子作手杖帮助前行。易钟薰喊:“彭英,被包不能扔!”
这时,有人挑着一大担包包囊囊从路边擦身而过。高中部的男同学除了自己的行李,还要替学校搬运教具、图书。至于他是谁,挑的是什么,彭英无心去理会。半夜时分,走到一个休息点,同学们打开行李开地铺休息。彭英却两手空空,坐在一旁流眼泪。这时,一个同学喊:“彭英,你的被包在这里。”彭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自己扔掉的被包,此刻梦幻一般出现在门口。
同学说:是一位叫廖忠可的同学送来的,只说了一声“这是彭英的被包”,放下就走了。
彭英接过被包,眼泪夺眶而出。那挑一大担行囊擦身而过的,原来是廖忠可学长。是他拾起被扔掉的被包,匆匆送到高20班同学手中的。
对这位廖忠可学长,彭英只知道他是一个杰出的优秀学生,曾与黄谷双一起组织过数十人的读书小组,坚持课余阅读,细读了古今中外几十部名著。至于私人交往,几乎连招呼都没打过。
学校搬迁过来仅八个月时间,桌椅板凳还没备齐,唐惕阳、唐锡阳两兄弟插班读书刚两个月,四月十七日下午枪声又响了,又要开始逃难了。情况太突然,学校连开个会交待几句都来不及。学生只知道往溆浦县城方向跑,上路之前到总务处领几斤米带上。
弟弟锡阳的行李担是一个小箱子和一卷铺盖。箱子里塞满衣服和书本,另一头是铺盖和大米。往肩上一放,好重好重,怎么挑得动?重新整理,箱子不要了,衣服扔掉一些,书本也减少些,大约还有三十来斤,好像轻快多了。连高中部的哥哥唐惕阳也无法联系,就跟着几个同学匆忙离开了龙潭镇。
一路上,前后同学三三两两,好像刚从前线溃散下来的散兵游勇。两千多人行走在这条逃亡线上,间或还夹杂一些军队,就形成了一条络绎不绝的人流,像一条蜿蜒数十里的长蛇阵。长途跋涉中,许多同学将挑不动的衣物都贱卖了,书籍课本没人要,能扔的白花花扔了一路。
唐锡阳和几个同学走了一天,晚上歇宿在一个破庙里,胡乱煮了一顿饭吃。隐隐约约听到枪声,可怕的消息不断传来。第二天天不亮就走,越过崎岖山路,一口气走九十多里,第三天到达溆浦县城。
这次逃难虽然学校来不及组织指挥,很突然很紧张。因为居住分散,男生女生初中高中同学,许多都不认识,只要看见挂国立十一中的校徽,都团结互助,彼此照顾,我煮的饭你可以吃,我脚上有血泡你帮我挑。二百里山区逃亡,没有发生意外,没有丢失一人。溆浦找不到落脚处,学校又转辰溪。从溆浦到辰溪要经过大江口。江岸峭壁令人望而生畏,不爬则要绕道二十多里。学生们只好横下一条心,重新系好草鞋带,捆紧行李袋,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爬,每人都手足并用,先用手清除原脚迹洞中滚落的泥沙,双手紧抓岩石,再移动另一只脚往上踏一步,踏稳了,再移下一步。这条不过一百米长的悬崖小道,每人都要气喘吁吁地爬上好久好久。
好不容易到了县城,在中山公园边的一所小学呆了几天,高中部被安排到潭湾,初中部和女生部安排到淞溪口,离县城约三十里路。
淞溪口一片荒野丘陵,有一条小河,可通运柴米的小舟。兵工厂在这里修了些零星的小木屋,每班分一个木屋,实行“寝教合一”,白天叠起被褥当课桌上课。唐锡阳所在的初40班住的房间大一些,住了两个班,与初41班同室。上课的时候,两个班学生相背而坐,两位先生则相对而立。女老师讲化学,男老师讲物理,各讲各的,各听各的,互不相干。
大家都没有蚊帐,山里蚊子特别多,木屋中蚊蚋成阵,晚上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啪”“啪”声,都在打蚊子,谁也睡不成。同睡在木屋中的童训主任徐廷熙先生就下死命令:“不许拍了!“这就好了蚊子,苦了学生。所以痢疾、疟疾猖獗,学生中很少不得这些疾病的。
十几岁的少年正在长身体,营养缺乏是个大问题。供应好的时候,三餐糙米饭,一碗笋干;供应不好时,饭也吃不饱,还要背柴做公务劳动。有些天米不够吃了,就喝稀粥。粥稀得照见人影子。患夜盲症的同学很多,一到天黑就什么也看不见。
战争之中,穷乡僻壤,学校虽千方百计改善生活,实在筹措无方。后来稍安定些,恢复每月打两次“牙祭”。牵来一条大水牛,当众宰了,香喷喷每人可分得一大碗,解馋时乐得笑啊唱啊,真像过节。
艰苦环境中,学习仍然抓得紧。美国在长崎扔下原子弹刚过两天,学生就在操场上听到李静先生关于原子弹爆炸原理的报告,连初中学生唐锡阳也听懂了。以至于后来报纸上出现李静这个名字,唐锡阳都要打听是不是那位讲原子裂变的女先生。
先生教得认真,学生学得刻苦。“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在淞溪口小木屋中,这句古语得到充分的体现。
几十年后,唐锡阳成为著名的环保作家,他的著作,在海内外颇有影响。
“当当当——”铜锣声骤然响起,打锣的人一面敲锣一面声嘶力竭地喊:“龙潭东山发现一小股日本鬼子,丁壮快拿刀枪上东山,老幼妇孺快躲藏……”
镇上的人听到敲锣聚众,都丢下手头活计,年轻人跑回家,拿出早准备好的梭镖、大刀、火枪,上山抵挡,老人妇女都收拾行李,逃难躲兵。同学们每人带点米和盐,向溆浦县城方向快逃。向哪个方向逃,开始很犹豫,因为几个方向都有枪声,不知道日本人从哪个方向袭来了。又不知谁传来消息,学校请易子通先生卜了一卦,向溆浦方向逃跑是对的。在这样紧急时刻,谁也不会去深究:从没有人听说留日的易先生会卜卦,今天怎么突然会了呢?
高31班孙觉欧正背起行李准备随队伍出逃,同班同学李修江手持一杆鸟铳气喘吁吁跑来给同学们送行。孙觉欧问他:“你怎么不跟大家一起逃难?”
李修江拍拍鸟铳:“祠堂鸣锣聚众,年轻人上山打鬼子,我们已经抵挡了一阵,鬼子来得不多,被挡住了。你们快走吧。我这次就不能同你们一起走了。等打退了鬼子,我再来找学校。”孙觉欧对他最熟悉,他不大说话,朴实得像一个农民。他平时总戴在头上的一顶旧布帽今天却没有戴,孙觉欧问:“你的帽子呢?”
李修江笑一笑说:“我冲上去后,先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刚一抬头,一颗子弹飞来,将我帽子打掉了,差一点见了阎王。我还了他们一铳,打得鬼子鬼哭狼嚎。狗日的鬼子最怕鸟铳,打的是散弹,一铳散弹一大片……散弹打进肉里取不出来,鬼子骂它是‘臭弹’。”李修江拍着鸟铳,显得很自豪。
这个李修江是龙潭镇本地籍的学生。国立十一中迁来之前,龙潭镇原只有小学,上初中得去溆浦县城。十一中初来乍到,有许多事情求助于当地,所以破格收取了些当地学生。李修江就是高31班的插班生。
孙觉欧快走出镇的时候,看见东山上战斗在继续,当地人用门板抬下牺牲和受伤的人,没有一个人哭喊,没有人畏惧,后面的人继续往上冲,真可谓前仆后继。
后来,李修江再没有回到学校。
第三十三章 入川路上
李顺麟决意离校回家,高18班同学再三挽留不住,班长何长胜只好主持欢送会,临别依依,再三叮嘱,多多保重,一路平安。
李顺麟家住四川綦江,母亲已于一九四二年去世,父亲在一家汽修厂工作,与不满十岁的弟弟相依为命。
父亲忽得急病,打电报催他回家,并电汇路费五千元法币。事也凑巧,高22班王友邦(湖南人)和女生部的张文(南京人)两位同学也要去重庆。于是三人相约同行。原打算经贵阳入川,交通较为方便,传闻日本人已打到独山,贵阳吃紧,便决定从湘西入川。
三人带了简单行李,步行上路至安江,搭便船顺沅水而下,两天到达辰溪,登岸顺公路步行至泸溪。在泸溪很难找到四川的长途客车,只得搭乘“黄鱼车”,即是人货杂乘,车费也很贵,从泸溪只开到四川龙潭,每人也要车费四千元法币。这样,每人路费所剩无几了,打算到四川龙潭住下后,再电告家中寄路费。
同车的人,有位国立八中高中毕业的青年叫卢永怀(安徽人),父亲是位测字卜卦的先生,去四川龙潭开业。中途又上来一位在某单位工作的病号张先生,要回龙潭家中治病。另外还有两名乘客。
在路上,李顺麟等三个同学,对病号张先生十分关照,上下车、住旅馆、上厕所,李顺麟和王友邦都背他,扶他,尽力相助。张先生很感激,其他同车的人,对国立十一中三个同学热心助人的行为,也很称赞。大家攀谈起来,十分投机。李顺麟和王友邦把遇到的困难,和下一步的打算告诉了他们,他们都愿意帮助。病号张先生热情提出,到龙潭下车后,可以住到他家去等路费。
到龙潭后,三人就住在张家仅有的一间空楼房里,李顺麟、王友邦睡在用木板搭的床上,张文就用门板开地铺。张家借给三床被褥,张文用一床,半边垫,半边盖,李顺麟和王友邦用俩床,一垫一盖。龙潭是四川一个边陲小镇,却很热闹繁荣,湖南入川的公路经过此地,车站、医院、银行、学校都有,一条长长的正街,铺面很多,张家的房子就在正街上。
住了一个多星期,李顺麟突然发重病。病势来得很陡,一开始就发高烧、讲胡话,神志昏迷,胡话中常叫杨继华的名字,粒米不进,大小便全由王友邦用钵子接。
张文首先请来了一位白胡子老中医,他摸脉之后,未开药方就摇头走了,说他没有办法。初步诊断为重伤寒,这种病是战争环境的产物,死亡率很高。
这时候,王友邦、张文的家里都寄来了路费,可以动身回家了。由于李顺麟病重,他俩不忍心抛下他而离开,决定继续留下照顾他,为他治病。
这个消息在龙潭镇传开了,说是三个男女流亡学生,人品极好,在同伴患重病,遭遇危难时,如此情深义重,舍己为人,真是少见。当地医院院长听说后,深为感动,亲自为李顺麟义务诊病,无偿供药。他仔细诊断后,也认为病情严重,诊好的希望渺茫。没法诊治,只是尽人事而已。
李顺麟奄奄一息,生命危在旦夕。王友邦、张文想给他买口棺材,准备后事。
在清理他的衣物时,两人都哭了。十多天没有进食,身体衰弱不堪,张文喂了他一点米汤,生命似乎有了点转机……而他俩家中寄来的路费,随着时间推移,也将用完了。王友邦、张文的行为,感动了许多街坊邻里。张家隔壁有位银行行警叫史殿英,他把三个学生的遭遇写成告示,抄了多份贴上大街,向社会呼吁求援,几天之中捐募了一万八千多元法币现金。这时,卢永怀安顿好父亲的测字摊子后,也常来探望。王友邦、张文与卢永怀商议,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决定先让王友邦回重庆,路经綦江时通知李顺麟的父亲,路费从捐款中开支。
王友邦走时,李顺麟仍然昏迷,由张文一人照顾。一个女同学,日夜守候在一个重病的男同学身边,饮食调理,喂水喂药,大小便处理……都由她一个人承担,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更何况,伤寒病是烈性传染病,她随时都有可能被传染!
李顺麟的病情延续了半个多月,张文天天喂水喂药喂米汤,慢慢才开始苏醒。这天,张文忽然嗅到房里有股臭气。卢永怀来时,翻动李顺麟的身体,才发现他的臀部已经溃烂,尾脊骨都已显露出来。他们又去医院,院长派护士定期为他医治换药。在李顺麟的呻吟声中,张文又守候了半个多月。李顺麟病情大有好转,已开始进食流汁。张文第二次收到家中寄来的路费,得知李顺麟父亲第二天可到达龙潭,她才动身回重庆。
李父见到病中的儿子,已泣不成声。父亲告诉李顺麟,王友邦到綦江找到他时,家中已无分文。上次寄的五千元路费,是东借西凑的。这次来,只带了几天的伙食费,搭乘厂里修好的便车,死活也要见上儿子一面。李父到龙潭后的生活费,以及以后回綦江的路费,都是用的捐款。父亲住到春节过后,看到顺麟基本能料理生活才回綦江去。顺麟一直休养到暮春三月,伤口愈合到可以乘汽车,才告别张家回家去。若没有这笔捐款,这两父子的命运就不堪设想了。
王友邦、张文是“忠义、切实、勤劳”校训教育下成长的学生,与李顺麟仅仅是一校同学,同行之前并不认识。
在那种环境和遭遇中,做出巨大牺牲,义无反顾地挽救了一个同学的生命。他们的事迹震动了社会,感动了地方,从而引出了无数援助之手。对李顺麟来说,他们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
长沙“文夕大火”,杨高石的家被毁,母亲带着妹妹逃难,父亲奋不顾身在抗日前线当报务员,家人离散,天各一方。直到一九四四年冬天,父母亲才在芷江聚会,就在竹坪铺附近租了两间小民房,才算重新安了家。
一九四五年春天,杨高石在辰溪提前高中毕业,很快回到了芷江的家中,跟父母妹妹团聚。
这时的芷江,是抗战的重镇。使日寇闻风丧胆的美国空军“飞虎队“就驻扎在芷江机场。机场附近大龚坪、七里铺一带,美军营房拔地而起,鱼皮鳞木板房鳞次栉比,形成热闹的“美国街”。
离杨高石家不远,有美军一个运输大队的车场。杨高石经常去和美军大兵套近乎,帮他们洗车、推车、干杂活。在龙潭时,杨高石常到教堂找牧师谈话,他的英文口语得到很好的训练,所以能很好地与美国大兵们交往,并很快交上了朋友。在很多场合,成了他们的义务翻译。
有一天,杨高石为运输队洗了半天车,趁大家高兴时便对交往较多的美国兵皮鲁说:“我想去重庆考大学,但是没路费,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忙。”
过了几天,皮鲁高兴地告诉杨高石:“你有可能搭乘我们第五车队的空油桶车,先到贵阳机场,然后再转乘到重庆的汽油车……”原来,皮鲁将他的要求请示了运输队长,并得到同意,只等安排出发了。
事也凑巧,就在杨高石搭车出发的前两天,同班同学杨相文从武冈来找他。他便问皮鲁:“能否与一个同学结伴同走?”队长又一口答应了。杨高石和杨相文终于两人结伴,不花一分钱,搭上“飞虎队”陆地运输大队的十轮大卡车,车轮滚滚,翻山越岭,千里迢迢直奔“陪都”重庆,圆了他们的大学梦。
高15班的易有谟和王徽杰去重庆,也有类似的经历。
他们求学心切,决定从辰溪出发,沿公路步行去芷江,经贵阳,到重庆。七月的一天,他们带着行李便贸然出发了。走到辰溪河边等待过河,恰逢一个美国兵驾一辆吉普车也是等着过河。趁此良机,易有谟向美国兵用英语说:“我们要去重庆考大学,没有钱买票,能否带我们去芷江?”美国兵看到两个学生带着行李,行走很难,又见他们的英语说得好,很高兴地点头同意了。只有几个小时,他们便到了芷江。
怎么去贵阳?心里没有底,只能等待机会。芷江是美国第十四航空兵的基地,机场内外一片紧张的战争气氛。这天,他们打听到美军将有卡车送中国汽车司机去贵阳。看到有十多部卡车,中国司机正在上车。趁岗哨有所松动,他们乘机靠近美军汽车司机,恭恭敬敬地用英语说明来意,请免费让两个学生乘车去贵阳。也许这个美国人听到流利的英语很高兴,他很痛快地同意了两个学生的请求。
大卡车是篷布车,车里已经挤满了中国司机,两人从后边爬进去,只好曲蜷在车尾里。这时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总可去贵阳了,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经过两天两晚的长途颠簸,两个学生有如货物一般被送到了贵阳市。下车时,骨头像散了架,站也站不起来了。满身黄泥尘土,只看见两个眼珠子在转动。
到了贵阳,只完成了去重庆路程的一半。下一程该怎么办?此时的贵阳,人心惶惶,成千上万的人都往重庆方向逃生。交通极为困难,穷学生想坐正规长途车,难如上青天。两个学生去重庆考大学的决心毫不动摇,总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在长途汽车站打探了好几天,打听到唯一可乘的是一种运空油桶的货车。于是他们花了不多的钱,爬上了油桶车。
车上的空油桶堆得山高,用绳子绑在车架上,车开动,两边摇晃。将被包放在靠司机仓的油桶间,两人相依为命地坐在被包上。贵州山区多雨,他们一手抓紧绳子,一手撑雨伞。车开快了,或刮风了,伞撑不住,只好光着头挨雨淋。公路弯弯曲曲,坡度很大,油桶在车中摇晃得厉害。稍一不慎,两人就可能被油桶压死,或作崖下之鬼。车过娄山关,过七十二拐,公路险峻得让人头昏目眩。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油桶车终于将两个学生带到了重庆,完成这次让人胆寒的旅程。
高16班袁咏华参加了辰溪的高考,被中央大学土木系录取,须到四川参加复试。由于湘西土匪猖獗,乘客生命安全没有保障,加之去四川的汽车,要经过紫木界,绝壁悬崖,车祸频发,不敢贸然前行,只好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不久,他和同班同学胡光耀一同报考中央政治大学,途中与两个陌生人同船过河。他们两人只带了一个旅行袋,袋中有一些钱。那两个陌生人再三表示要帮助背袋子。两同学执意不肯,陌生人也无可奈何。看那陌生人眼珠碌碌转,不怀好意的样子,胡光耀灵机一动,示意袁咏华马上找地方躲开。两个陌生人悻悻向前走了。袁咏华看见,暮色中路边小溪在淙淙流淌,小溪对面有一座依山建的茅屋,茅屋中有一个老人在烧火。
两人慌忙踏过小溪,落荒而走,一直跑到茅屋里,向老爷爷说明自己是读书的学生,路过此地,天色已晚,要求借宿一夜,老人点头同意,他们住了下来,才得以平安无事。
一九四五年五月的一天,黄谷双带领廖忠可、潘植安、汪嗣圻等十多个男女级友,开始了他们奔赴遵义、重庆的长途跋涉,去投考大学。
说起高17班的黄谷双,在国立十一中他可是有名的人物。从初中一年级开始,他就邀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组成一个读书小组,开列一份图书目录,每周向学校图书馆借出两本图书,相互传阅。节假日到校外山林中读书,早出晚归,一般能读完两本,并写下简要笔记。三年下来,古今中外图书读了几十本。他的知识面广,基础扎实,由勤学得来。当时的生活艰苦,真是难以想象。黄谷双中学六年,穿烂了六双草鞋,从未穿过布鞋和袜。从未洗过热水澡,一年四季以冷水洗脸,不分严寒酷暑,都是在河里洗澡。穷苦学生没钱理发,每隔一月由班主任集体送到理发店理一次发。
动身之前,黄谷双统一大家意见,将毕业证及各人报考志愿先寄给重庆中大校友钟定樵,请他代为报名,然后大家筹措路费。除最后一学期的课本和一套换洗衣服外,每个人凡能卖钱的东西全部卖光,个人分文不留,全部交给黄谷双,由他精打细算,统筹安排,按计划开支。
这一路长途跋涉,除贵阳到遵义搭到一个同乡的货车外,其余都是步行。黄谷双发挥他的组织才能,途中行走和休息,找最便宜的小店就餐,借老百姓房屋投宿,全由他一人包办。白天行走中,黄谷双带领大家唱抗战歌曲,以问答方式复习功课,大家情绪高昂,忘记了脚痛和疲劳。
跋涉结束,到达重庆时,全部路费开支还节余了五万元关金券(很少的一点钱)。
到达重庆的第三天,即开始了大学的入学考试。黄谷双带领大家领准考证,熟悉场地。各校先后自行招生,规则也不同,必须熟悉考试规则。这次投考,黄谷双考取交通大学经济管理系,后又考取了一所大学一个学院,投考三次,都被录取。
就在黄谷双、廖忠可奔赴重庆报考大学的同时,张瑞洁、邓福秋、周茂德等同学,就在辰溪复习功课,准备报考湖南大学。
这年的考试,比往年有所改变,初试只考国、英、数三门主科,入校再复试其他科目。
第一堂考国文,文、理科题目不同,但都是四题择一。文科的第一个题目是:“中国重礼治,泰西重法治,试比较其优劣”。张瑞洁的起句是:“人之生也,未始有异也……”,文中还引用了孔子的话: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民有耻且格。
第二堂考数学,文科五个题目,张瑞洁做了四个,得了七十三分。
第三堂考英文。试卷分三部分,第一部分英译中,是一篇短文,是邱吉尔在美国参院演讲词中的一段。第二部分中译英,有十多个句子。其中有一句是:假若你是一个日本兵,是投降、自杀还是顽抗到底?第三部分是一篇作文,题目是“第一次参加大学考试的体会”。
不久,出榜了。大约有一千人应试,取录了四百人。高15班、16班、17班和18班,考取的同学很多,尹光孚、黄粹炎、何长胜、汪自新、冯大山都被录取。邓福秋考取西南联大,周茂德、张文彦考取中央大学,张南光、任静溪、郭道腴、黄其达都被录取,张瑞洁考取了湖南大学法律系。在艰难困苦的奔波转徙中,国立十一中今年高考成绩依旧突出,获得在辰溪湖南大学代招的中央大学、西南联大等八所名牌大学的八个第一名,升学率超过百分之八十。初中29、30、31、32班中考成绩亦十分优秀。
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校方通知,新生十月初到长沙报到。于是,张瑞洁等人取道沅水,经洞庭,过湘水,到达长沙,开始四年的大学生活。
第三十四章 欢庆胜利
正在全校师生逃往辰溪的时候,洞口籍的高31班学生尹碧珊等几个学生,告假返回山门,想回家筹措些盘缠,不料抵家的当晚,日军的前锋便占领了山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返校的路已被隔断,只能和家人一起逃难了。
炮声震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家乡的人们,彻夜未眠,坐熬以待天亮。半夜三更,父母即准备早餐。天刚蒙蒙亮,母亲把碧珊喊到饭桌前,父亲满脸愁云无可奈何地说,大难来了各自飞……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满桌饭菜,无人动筷。忽然,院子里狗吠声连成一片,父亲断言:鬼子进村了,快走!他从牛栏里放出老黄牛,在牛背上拍了两掌,牵着牛绹率先离家,向后山躲去,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母亲拖儿带女,经这样一吓早已迈不开步。日本兵追捕过来,寒光闪闪的刺刀紧逼人们,一下子把大家镇住了。当时,如果只是尹碧珊一个人,他会拔腿就跑,可能不会被日军抓住,可是妈妈和妹妹肯定逃不掉,鬼子肯定会因为他的逃脱而残酷地加害他们。就在这犹豫的一瞬间,尹碧珊就被凶神恶煞的鬼子逮住了。
落入敌人手中,顿失人身自由。敌人把刚抓到的中国人关在牛棚里,对面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守。半夜开拔,棕绳缚住右臂,系上白色布条,七八个人连成一串,每人背一个白色包囊,目标格外显眼。
离开山门镇,进入雪峰山腹地,在山峦丛林中穿行。风餐露宿,几天不见粮食,腹内苦饥,路边竹笋,拔起就啃,咀嚼一番,强咽下肚,聊以充饥。这天夜里,大雨倾盆,浑身湿透。泪珠伴着雨点流。不知父亲母亲和妹妹今夜身在何处?山那边的母校师生们,是否逃脱了危险,安全转移?
天明走出树林,一个令人心颤胆裂的场景出现在眼前:一个中国老百姓,被日军五花大绑在大树干上,剥光了上身衣服,下身着一条烂裤衩,头顶被鬼子兵横砍一刀,鲜血泉涌,沿着额脸往下流,慢慢凝成殷红的血柱,从头顶挂到肚脐。看不到他的脸,听不到呻吟声,只有腹部微微起伏,显然还没有断气。日本鬼子如此残害中国百姓,世所未有。
他们这串被俘的人,在鬼子刺刀的逼迫下越走越远,趟过河流,爬上山坡。飞机的马达声从天边飘来,头顶上出现了几架飞机。记得先生说过,芷江有中国的飞机场,驻有美国援华航空队。尹碧珊灵机一动,急忙晃动白色包囊,意在暴露目标,让飞行员发现这里有日军,快丢炸弹。”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尹碧珊决心在爆炸中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可是飞行员视而未见,飞机向西飞走了。
这时,尹碧珊决计逃脱魔掌,万一被鬼子发现,一颗子弹射来,了结此生,也比这样畜生不如地活着要强。他慢慢放下包囊,挣脱棕绳,装成解手的样子,悄悄向山脚移去。鬼子的注意力在防止飞机轰炸,竟没有发现他离开了队伍。转过山脚,树木挡住了鬼子的视线,他像离弦的箭,不要命地向山下飞奔。手脚被刺伤刮破,竟毫无知觉。滚到山脚凹里,躺卧地上平静一下喘息,并没有听到鬼子追赶的声响,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环顾四周,群山叠翠,一溪流水,横在眼前。必须涉水过河,才有可能找到亲人。已是傍晚时分,卷起裤脚就下水,浅也罢深也罢,别无选择。几划几撑,终于登上彼岸。岸边山路上,残留层层叠叠的马蹄印,可见日军曾在此路过。他不敢大意,猫着腰窜过小路,钻入丛林,向山上攀登。夜幕降临,在黑暗中爬山,跌跌闯闯,不知走了多远。隔着丛林,忽听到那边有人语声,仔细一听,不像日本人。尹碧珊听得真切,是家乡人在说话,便大胆向前摸去,终于在山顶见到了乡亲。这时,一身骨头似乎散架,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当晚就留宿在山顶茅屋中。
第二天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站在山巅一看,家乡田畴沃野,阡陌纵横,尽展眼底。告别难友,信步下山,经袁洞、烂木冲,有地方游击队盘查搜身。尹碧珊身无半文,口袋中只有山上捡来的几粒老玉米,又是本地口音,遂被放行。游击队还告知,前面不远的岩塘驻有日军,嘱咐多加小心。他踽踽独行,走得不远,碰到同屋的刘伯。难中相逢,格外亲热。刘伯带他到善塘见到了爹娘和妹妹。死里逃生,亲人相会,泪雨滂沱,泣不成声。乡亲们闻讯赶来探望,大家都欷歔不已,热泪盈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在善塘暂住,不忘刺探敌情,寻机返回故里。
这天清晨,尹碧珊和几个青年爬到一座小山上,透过松林窥见一股日本兵,稀稀拉拉沿公路往东走,失魂落魄的样子,进军时的气势已荡然无存。他们立即飞告附近驻军,堵截围歼。老百姓闻讯,手举锄头钩耙,配合驻军呐喊助威,杀向敌人。枪炮声喊杀声震动山谷,打得鬼子抱头鼠窜。一阵激战,全歼残敌,缴获战利品一批。有两个敌首模样的鬼子负隅顽抗,老百姓怒不可遏,缚住敌人手脚拖到无底岩洞边,一声呐喊,众人将他抬起,高举着砸向洞底,哪管他鬼哭狼嚎。这些穷凶极恶的侵略者,欠下中国人民多少血债,真是死有余辜。
一连几天,四周未发现敌情,山门镇也恢复了平静。这是大劫之后的平静。
日寇的铁蹄践踏洞口地区,历时月余,洞口、高沙、山门三镇都成劫灰。抗战之前,高沙镇是很繁华的。该镇上起太平街,下到兴隆街,全长约四华里,前临蓼水,背接茅铺垅,宽约一华里,有正街四条,偏街四条,祠堂五座,学校五所,庙宇十五座,桥亭八座,第、庐、墅、居、舍无数,日军一炬,可怜焦土!
暮春三月,秧苗已拔节上长,已到分秧插田的时候。尹碧珊家人和乡亲潜回故居。祖屋已四壁皆空,板壁已被鬼子拆下烧尽,满屋狼藉,惨不忍睹。尹碧珊的叔祖父被鬼子残害致死,尸陈后屋。父亲急于抢耕抢种,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尹碧珊约了杨光琦、张驾、尹淮南、张成三、曾宝田等踏上寻找学校的路。
几个同学辞别家人,挑着行李,沿着去年秋天学校搬迁的路线,重越雪峰山。山上山下,躺着许多敌尸,都是瑶胞首领兰春达率领瑶胞用鸟铳打死的。腐尸上苍蝇嗡嗡成群,行人经过,腥臭难闻,只好掩鼻疾走。
几个同学赶到龙潭,学校已人去楼空;立即奔溆浦,再奔淞溪口,经多方打听,在一所茅草小屋里,找到了白发苍苍的阮湘主任。尹碧珊将归家、被俘、逃脱及家乡遭劫情况,一一向阮主任报告。阮主任老泪长流,愤然叹息,提笔批示:回原班继续学习。
恰如倦鸟归林,尹碧珊和同学们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学校,回到了温暖的大家庭。
由于雪峰山绵亘千里,高拔险峻,屹立于洞口镇的西北面,易守难攻。老百姓又忠心爱国,英勇强悍,熟悉地形,随时随地用土猎枪袭击,打死许多日本鬼子。加之苏美对日宣战,原子弹轰炸了广岛和长崎。在此情形下,日寇占领山门镇地区近一个月后,悄情地撤走了。
上课钟声响过以后,教师和学生都进入课堂紧张上课了,李际闾校长坐在潭湾的校长办公室里,独自一人沉思。说是办公室,只是老乡家的一间堂屋,摆了一张四方桌,李校长就在这里处理校务。
潭湾是辰溪县城西的一个小镇,位于离县城十多里的辰水边。高中部从龙潭撤离后,先迁淞溪口,再迁潭湾,借湖南大学校舍上课。初中部则在淞溪口上课。淞溪口在辰溪县城东边的深山之中,汉阳兵工厂在此山丘之间留下了一座座木板房,原为厂房仓库,现已废弃。初中部每班借一座木屋上课,条件比潭湾更为简陋。学校分成两部分,管理上困难更多。好在全校师生团结一致,发奋图强,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在极端困苦条件下,复课得以顺利进行,校风、学风一如既往,毕业考试和高考都取得可喜的成绩。这些都是竹篙塘时期打下的基础。
想起竹篙塘,李际闾心中就充满自豪、温馨和依恋的情感。离开竹篙塘已经一年多了,那祠堂庙宇间蓬勃向上的日日夜夜,那激荡的抗战歌曲,平溪边、竹林间学子们晨读的情景,都依稀展现眼前。
日本鬼子曾占领过的竹篙塘,现在的情况如何?那些迁不动的校产:大礼堂、菜园、大操场还是原来的样子吗?水塘里的鱼没有人打捞吧?留下的一部分图书仪器、厨房用具都安然无恙吗?真想回去看看。但眼下学校处境艰难,百事缠身,哪里能回得去呢?
眼下倒有一个机会,毕业生彭明朗要回洞口高沙去,就委托他去竹篙塘看看,再将情况报告过来。
正在李际闾沉思之际,彭明朗站在门口轻声喊:“报告!”李际闾赶忙向他招手:“彭明朗,快过来,我有事找你。”
彭明朗是高16班的毕业生,在校品学兼优,办事干练,李校长一直很喜欢这个勤奋好学的学生。
彭明朗行过鞠躬礼后,站在校长面前。
李校长说:“明朗,你坐下,你刚参加高校考试,可谓一身轻松了吧。你回高沙去,委托你一件事,你去竹篙塘下阳祠,看望欧阳先生,了解一下校产保管情况,代表学校慰问守护校产的先生和几位工友。我很想回竹篙塘去看看,可我怎么分得开身?你就代表我去吧。了解情况后,写信向我报告。”
彭明朗说:“请校长放心,我专程去竹篙塘,了解情况后,再向您报告。”
第二天上午,彭明朗约了两个同伴,从辰溪步行回高沙。湘西会战刚刚结束,公路被破坏得坑坑洼洼,汽车不能通行。三人下了雪峰山,走到江口时,遇见一排士兵护卫一个坐滑竿的将军,一打听,才知这位八面威风的将军,就是与国立十一中很有关系的王耀武。湘西会战期间,王耀武的第四方面军司令部就驻在竹篙塘,中英文对照的牌子就挂在高中部门口。
三人在雪峰山麓行走,沿路看到许多日本鬼子的尸体。这些尸体,有的是美国飞虎队炸死的,有的是当地百姓用猎枪打死的。
彭明朗来到下阳祠,找到了欧阳先生,说明受李校长委托,看望先生,表示对他的慰问。欧阳先生正清理学校的劳动工具,锄头、耙头摆了一屋,见彭明朗代表学校来看望他,显得特别高兴:“我晓得李校长会挂记竹篙塘的。这里的路,是杨校长、李校长带学生一锄一锄挖出来的;这里的房子是先生带学生一根木头一根木头砌起来的。那几年流血流汗,才建成了我们这所大学校。他们哪能不挂记呢?在学校仓库中的盐、米和谷运到龙潭以后,留守处就撤销了,易子通主任就到龙潭当高中部主任去了,只留下了我带着几个工友,守护不能移动的校产。还好,日本鬼子在竹篙塘只呆了三天,学校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塘里的鱼,都长得很大一条呢。”
欧阳先生原在教务处做文书工作,认真负责,忠于职守。因为是本地人,李际闾校长便派他留守竹篙塘。
欧阳先生带领彭明朗从下阳祠出发,到图书馆,医务室看了一遍,又到和康高中部及唐祠转了一圈。走到唐祠大戏台边,欧阳先生说:“来来,我带你看日本鬼子题的诗。”欧阳达带路,走上戏楼边的小阁楼,正面墙上赫然写有四句诗,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笔迹,显然出自两人之手。这间阁楼,原是刘若云和羊牧之两先生住的。每日傍晚,刘羊两先生结伴出去散步,两先生戏念诗句:“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就是这里。
学校要搬迁龙潭,翻越雪峰山之前,羊先生百感交集,临行提笔在墙上写道:十年望乡乡愈远,秋风何处秣陵关。
日军占领竹篙塘仅三天即慌忙东撤,羊先生诗句下,有日本兵用汉字写了两句诗:我亦望乡乡愈远,不知何日能回家。
羊先生写的字苍劲有力,日本兵的字迹歪歪斜斜,但诗句表现了日本兵厌战思乡的情绪。
彭明朗看着诗句,嘲笑道:“这侵略者附庸风雅,居然大发思乡之情。狗东西,谁教你离乡背井跑到我们中国来?搞得我们国土沦丧,书也读不下去!真太可恨了。”
他们从鳌鱼嘴过渡,来到莲社校本部,在大门前站了好久好久。这里居高临下,学校各部尽收眼底。当年杨校长和学校领导层,就是在这里指挥全校的。中午的那三声午炮,真是惊天动地。那时的竹篙塘,平溪之滨,竹林树丛之中,到处是莘莘学子的身影,到处飘荡激动人心的歌声,那是多么朝气蓬勃的局面。可现在,人去楼空,校舍和财产虽然都保护得很好,可到处却是一片寂静,不见人影,不闻歌声。战争的摧残和战后的沧桑,令彭明朗感慨万千。他眼含热泪,久久眺望竹篙塘。
欧阳先生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仍然兴致勃勃地说:“好孩子,不必伤感!我们的竹篙塘还在,金龙山还在,校舍还在!国立十一中还会回来的。我晓得,李校长挂记这里的一草一木,他还会带全校师生回来的……请你告诉李校长,我们会保护好校产,竹篙塘的乡亲们,随时准备李校长带领全校师生重返竹篙塘……”
彭明朗将看到的一切,写了一封长信,向李校长汇报。
在淞溪口的木板平房中安营扎寨,生活单调而艰苦,却仍然是紧张的,学习的劲头与竹篙塘毫不逊色,早晨还是三三两两在溪水边,树林里晨读,到处书声琅琅,晚间自习也是鸦雀无声。
八月的一天下午,还是学校筹备期间教育部奖励的那架收音机,突然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梦幻,还是讹传?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真的投降了?学生们一窝蜂去问先生,先生们点头说是,兴奋得露出了多年来未有的笑容。大家喊呀蹦呀跳呀,纷纷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哪怕是一角一分,聚集起来赶到市场上买鞭炮,尽情地庆祝。辰溪街上的鞭炮被抢购一空。
整个校园沸腾了!辰溪沸腾了!全中国沸腾了!
鞭炮声此起彼伏,彻夜不停,街上行人如织,大家都含着热泪,奔走相告这天大的喜讯,庆贺的热潮通宵达旦。
一连几天,校园内师生情绪激昂,有人高声吟诵杜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女同学齐唱《万溶江》:”总有一天,春暖花开,飘零的儿女收拾行装,向波心挥手微笑,别了万溶江!”
辰溪城里的美国兵,也一同欢庆这伟大的时刻。他们三五成群,到南杂店抢购白酒,造成白酒脱销。
这几天,报纸上的好消息特别多,令人振奋,令人欢欣鼓舞。冯友兰教授在昆明答记者问:“西南联大马上就要复员回北平了。中国历史上汉族士大夫,几度被赶出北方,南渡以后,没有一次能够回去。只有这次不同,我们真的战胜了日寇!陆游的遗愿,到今天实现了!”不久,北大又发表了胡适、傅斯年主持校政,陈岱、孙飞在北平领导清华复员的消息。
学校那架收音机中,传来了由中国电台转播的日本天皇的声音,即《天皇谕敕》。
裕仁天皇谕敕播出不到二十四小时,美国杜鲁门总统宣布:“我已经收到了日本政府的照会,作为对八月十一日国务卿通知的答复。我认为这一答复是对《波茨坦宣言》的完全接受,这个宣言规定,日本要无条件投降。”
此时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下午七时。
就在日本投降前的两三个月,他们在中国大地上又干了一件灭绝人性的勾当。日本南支派遣队,在广东秘密捕捉中国儿童数千名,图谋运返日本。因为他们在二战中投入了大量兵力,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参军了。捕捉中国儿童以补充战后青壮年力量。
据传,由于形势急转直下,这些儿童没有来得及运到日本,流落四方。
潭湾高中部是在省立四师校舍内教学,寝室、食堂由一条小走廊相连,房舍宽敞。教室里有简易课桌凳,梁上悬吊着电灯泡。有电灯照明,比桐油灯、菜油灯进了一大步。高31班教室的前壁上,还保留了一幅装饰画,垂柳在迎风飘摇,一对春燕在和煦的微风中展翅飞翔,给人以春天朝气蓬勃生机无限的气息。
这时已开始男女合班上课,男女同学之间相互切磋,相互帮助,男女界限已经消失。这里橘园很多,园中绿树成荫,男女同学在园中开展活动,颇感新鲜。
犹如平地一声春雷,“八·一五”日寇宣布投降。潭湾小镇一下子沸腾了。同学们喜气洋洋从山上弄来竹子、木条,扎成一条又一条彩龙船,用红红绿绿的被面缝制成彩衣,买来彩纸绣花球,宣传队出动,锣鼓喧天,鞭炮轰鸣,在寂静的山乡小镇,掀起欢庆胜利的狂潮。
潭湾物价便宜,赶集时可以买到廉价的橘子、柚子和鸡蛋。这一年伙食也有改善,正如李际闾校长所说:“一钵蛋,一钵粉,每个星期还打牙祭吃牛肉。”
今年春节是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除夕之夜,各班举行同乐会,学校大门,各班教室门,都张灯结彩贴对联。王一中所在的高21班是文科班,秀才们集体创作了一副对联:
五斤瓜子,八斤柑橘,十斤花生,何必斤斤计较,君子固穷乃本色;
前年武冈,去年龙潭,今年辰溪,哪管年年落拓,流浪意义是人生。
这一年春暖花开,学生会演出了田汉的《大地回春》,男女同学同台演出了京剧《打渔杀家》,演出都很成功,轰动了潭湾镇。
郭承东于一九四四年高中毕业,与陈支秀、方正华,彭美吉及谢纯晖等投奔沅陵十一兵工厂子弟学校彭一湖恩师处教书。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晚,郭承东和方正华听到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郭承东即赋诗一首,表达自己的心情:
盼到浔阳秋月朗,与史一夜说临湘。虫声唧唧知人意,校圃频频送菊香。国共阋墙终御侮,亲朋结伴即还乡。多情更有千山烛,共见朝霞透碧窗。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这天下午,陈庆华从潭湾去龙头垴湖大战时校址,找小同乡龚楚玩,聊一聊自己的心情。正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忽然听到天大喜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两个人兴奋得跳起来,马上赶到辰溪县城去参加万民游行欢呼,共庆抗战的胜利。从龙头垴到辰溪县城,要走七里路,过一条河。坐上渡船过了河,已是午夜时分,游行欢呼的队伍已陆续散去,但街头巷尾的鞭炮声仍不绝于耳。两人便从东街走到西街又转回来,从南街走到北街,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在城里走来走去,乐不可支,也不知疲劳。到了下半夜,才想起回校去。当时天气很热,汗流浃背,他们便跳下河滩洗个冷水澡。面对流向远方的河水,思绪万千,渴望见到久别的家乡,见到久别的亲人,恨不得马上“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便高声唱起《江南之恋》,歌声在河面上久久回荡……
第三十五章 青春做伴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全校师生都沉浸在抗战胜利的喜悦中,沉浸在“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向往中。虽然生活仍是这样艰苦,大家却情绪高昂,扬眉吐气,到处是歌声,到处是欢笑。
到十月份,同学们的情绪又开始动荡不安起来。由于抗战胜利了,一部分外省同学,有的家里来信或来人接他们回家。最早离校的是南京的李历,相继又走的有赵崇文、刘巧仙……
十一月份有高中部、女生部、初中部参加的一次联合周会上,第一次听到学校有可能由国立改为省立。同学们之间流露出惜别之情,照相、留言、签名……风行一时。就是在这种情绪中,全校迎来了一九四六年春节。各班仍然举办同乐会,初中部几个班联合组织玩龙灯、狮子,热热闹闹到女生部来拜年,全校举行了文艺会演,各班级球类比赛,充分表现出这所经历各种磨难的学校坚毅奋进的特殊风貌。
一九四六年元旦,国家实行了一条关系国计民生的交通法规,这就是汽车“右侧通行”。
抗日战争中,中国军方为了中缅公路畅通,不得不输入大量盟国车辆。但美式汽车的方向盘和灯光设置,均适于美国车辆靠右行驶的交通规则,如果要使这些车辆适用于我国靠左行驶的规则,必须进行车辆改装,但改装费用将增加车价的百分之二十左右。为节省资金,并与全世界公路行车习惯接轨,加之人们对日寇的憎恨,对日寇左行制的反感,中国政府战时运输管理局便改革以往习惯,令全国车辆靠右行。原定于一九四五年十月一日起实行,后因故推迟于一九四六年一月一日零时起实行。新中国成立后,继续沿用了“右侧通行”的交通法规。世界各地的交通规则,除中国规定“靠右行”外,俄罗斯及欧洲大陆国家,美国、加拿大和所有南美国家,也都实行“靠右行”。
“靠左行”的国家主要有英国、爱尔兰、印度、印尼、日本、泰国和澳大利亚。
一九四六年二月十二日,学校校本部、初中部由淞溪口搬迁到辰溪龙头垴,搬进湖南大学战时校址。高中部仍设潭湾。宿舍和教室都是一块块木板钉的鱼鳞皮木屋,比起淞溪口就好多了。大宿舍八人住一间,小宿舍四人住一间,比住祠堂庙宇或百姓房子规范多了。大家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发誓实践“忠义、切实、勤劳”的校训,进德修业,期作国家栋梁。教学条件改善了,化学实验课也恢复了。学校管理上,也走上竹篙塘时期的模式,分部成立学生自治会,下设学习、宣传文体、风纪、服务等部;风纪部管理纪律和卫生,服务部管学生伙食和劳动,还办了学生合作社。竹篙塘时期严格的管理,严明的纪律,勤奋上进的气氛,又遍布了龙头垴。
战争刚刚结束。战争带来的伤痛和阴影,仍然挥之不去。许多同学的家庭恢复了通信,也带来了一些不幸的消息。有同学因得知父母被日寇杀害,伤心过度,患了神经病……
抗战胜利了,国立中学收容、教育沦陷区和战区流亡失学青年的任务已经完成。教育部指令,国立中学停办。国立十一中将改为省办。
五月初的一天,各部正在举行月考,学校通知紧急集合,李际闾校长说:“教育部通知,我校确定改为省立,将搬迁去岳阳。明天我就要去长沙,有几件事急于向大家交代。学校已召开教职工会议进行了讨论,决定五月九日停课,十三日毕业考试和期考,三十日以前你们就要离开此地,外省的同学都各回本省就读。每人发一定数量的路费。在路上,大家要谨慎,要格外注意安全。坐船的到青浪滩要下船走路,不要偷懒。功课要及时复习,不可松懈,否则拿不到转学证……”
校长的话,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在同学中掀起轩然大波。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校园里,欢声笑语消失了,歌声消失了,离散的悲凉和惜别的深情占据每个人的心头。好不容易“八方子弟,萃集一堂”,其间经历了几多艰辛,几多磨难,好不容易在湖大旧址安定下来,却又要马上各散四方,这种依依难舍的离愁别绪,真是无法排解。三五成群的同学和兄弟姐妹,都在商量如何返家。有的同学无家可归,或家在外省很远很远,都在彷徨不安中。有的同学就邀请无家可归的同学到自己的家里去。初45班女生周淑宜是个孤儿,身体又多病,许多同学就邀请她去自己的家,等学校搬迁安定了,开学再回校。
停课前的几堂课,几乎成了“最后一课”的情景,老师们强作欢笑,语气沉重地嘱咐:不要伤感,也许几个月后我们会重聚。大家仍要努力学习,准备投考各自的学校;回家路上,要结伴而行,一举一动要谨慎,不要乱讲话,尤其涉及政治方面的宜少讲,不要乱批评政府……讲到动情处,老师声泪俱下,教室里一片抽泣声。
尽管在紧张的考试中,同学们都在为离别而忙碌。临别赠言成为一时风尚。每个人都准备了两个本子,一个用来请班友签名留言,另一个请别班的同学签名留言。
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日晚上,这是一个最难忘的夜晚,各班都在举行惜别晚会。将课桌拼在一起,没有摆设没有茶点,桌上放了几盏暗黄的煤油灯。没有以往集会的欢声笑语和昂扬歌声,有的只是浓浓的离愁和别绪。这是生死相依的同学间的离愁,是与饱经磨难的母校的别绪啊!
告别辰溪,告别母校国立十一中。
下次相聚将是在岳阳,在省立十一中。
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六年,国立十一中搬迁岳阳之前,共有十三届毕业生,高中毕业生七百六十四名,初中毕业生一千四百七十名。在烽火连天,困苦万状之中,有如此多的毕业生,品学质量又如此出众,受到普遍赞扬,真可谓桃李芬芳。
其实,国立十一中是难民学校,难民学校的命运是苦难多。“殷忧启圣,多难兴邦”,磨难是财富,逆境出人才。“天公有情君知否,大器先须小折磨”。正因为有了这些磨难,才造就了十一中师生大无畏的刚强性格和百折不挠的执着精神,才形成了特殊的国立十一中风范。
一九四六年上半年,学校决定迁到岳阳以后,岳阳临湘籍的师生就开始结伴离开辰溪,陆续“复员”到岳阳。“复员”是这段时间最流行的新词。抗战胜利了,流亡离散的人们,都回复到自己的故乡和原工作、学习的岗位上去。
初37班杨慰慈同邓成全随同父母搭帆船到常德,再由常德转船到岳阳。
复员之前,李校长一再交代,船过沅江青浪滩时,一定要下船步行。因沅陵境内的青浪滩极其险恶,触礁翻船之事时有发生,不久前,夏丙望等四位女同学就是在这里船翻人亡的。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复员还乡途中又丢了年轻的生命,多么令人叹惜。
青浪滩又叫乌鸦滩,阎王滩,是沅水十八滩的滩王。当船到青浪滩时,杨慰慈提出上岸步行,船老大说,过滩时船速很快,步行无法跟上行船,会耽误时间。他答应一定请高手掌舵,保证过滩平安,并买了几大捆芦苇绑在船的两侧挡水,以保证船身平稳。
大家只好平躺船底,提心吊胆闯滩了。船到滩口,成群乌鸦黑压压飞临船上空讨食,满天都是哇哇哇哇的叫声。船老大将早备好的饭团抛向空中。抛出的饭团无论快慢高低,乌鸦都能准确无误地一一张嘴接住,这是神鸦抢水饭的一幕,甚为神奇。据说,神鸦讨食,船只安全,神鸦不讨食,则必定翻船。所以滩口岸上有古老的神鸦庙,将乌鸦作神来祭祀。
船到滩口,只见石壁不见滩,好像江流被截断了,直到滩中,才看清石壁中间有丈余缺口。水流进缺口,流速陡增,且水流落差有丈余,滩中礁石林立,漩涡如水怪张开大口,一个连着一个,波翻浪滚,响声隆隆,船从滩口飞流直下乱礁丛中,真是惊心动魄。不远处有条底朝天的翻船,滩湾边有乌鸦在啄食浮尸,令人恐惧万分。闯过滩口,便是闯过了鬼门关。即使常过此滩的船老大,也是脸色铁青,一身冷汗,惊悸不已。
船过险滩之后,船老大才松了一口气,像叹息又像哭诉一般悠悠唱起船歌:
青浪滩,滩上滩,过滩如过鬼门关。舟子苦,上滩难,好比背石上高山!俯向棕纤直,仰身竹篙弯。舟子苦,下滩难,命悬浪尖一瞬间。石浪浪翻真可怕,暗礁尤险浅水潭。上下苦,实难堪!魂飞魄散莫等闲,河长悠悠八百里,上下足有三百六十滩……
青浪滩岸边有蜂窝岩,那上面的蜂窝眼,是千百年来船家竹篙戳出来的;滩岸边还有寡妇链,流传的是与险滩有关的凄惨故事……
杨慰慈一行到了常德,难民署安排他们搭乘一条帆船去岳阳,船上有回乡难民三十多人。船从沅江进入洞庭湖,风篷满鼓船行如飞,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高,不得不降帆而行。船到洞庭湖心,颠簸得厉害。顷刻间,狂风暴雨骤然而来,湖面浪头足有一丈多高,木船一下被掀到浪头,一下又抛入波底,眼看要被巨浪吞没。船上的人,有的在翻肠倒肚呕吐,有的在号啕大哭。
此时,湖面天暗水浑,波浪滔天不见边际,前后左右见不到一条船。水往船里灌,死亡一步步在逼近。船老大高呼千万不能乱动。忽然听到隐约的咚咚声,这是救生船上的鼓声,大家才有了一线生还的希望。有人喊,前面是扁山和君山,赶快靠岸泊船。扁山此时是巨浪中摇晃的小石山,船怎么也拢不了岸。船老大的儿子冒死跳入水中游往岸边拉纤,船老大用篙猛撑,船才靠岸。
两次惊涛骇浪,给杨慰慈的国立十一中生活,画上了句号。
四十年后,当年与遇难的夏丙望四位女同学同船的潘惟舟(当时死死抱橹漂流了五里获救),重来此地,写了一首悼念诗:
青浪沉舟惊噩梦,辰溪归友葬岩滩。借问渔翁曾记否,芳茔今日在谁边?
王一中一行岳阳临湘籍的同学,是第二批乘船复员返乡的。
这一船二十多人,女多于男,小多于大,小的多是初中同学,王一中是全船代表,也是全权代表,拿着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和学校介绍信,沿途向有关单位领取面粉(折价)、菜金,并上岸安排食宿。行船路线是辰溪、泸溪、沅陵、常德、汉寿、沅江、湘阴、岳阳。
在沅陵和常德多停留了一下,住在“联总”和“行总”的招待所里。“行总”即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舟泊沅陵,岸上一茶楼门联写得颇有气势:巧遇快平生,把臂纵谈,如倾楚尾三江水;逸游多胜侣,登楼痛饮,犹忆南天万里情。常德招待所的巨幅对联,也写得十分动人:
招来四海英豪,相与话当年国难;
待得片帆归去,愿长为盛世公民。
船到长沙,长沙同学上岸,作为东道主,请大家吃饭。回长沙的几乎全是女同学:袁淑纯、蒋泽廉、李素文等。
船到湘阴白马寺,湘阴同学上岸,易竟成家住白马寺,照例“为东”,留大家住了一晚。最后一站是岳阳,全部上岸。刘允素回岳阳乡下老家。
剩下几个临湘同学,乘轻便汽车回去了。
王一中没有走,在岳阳逗留了两天。首先去看望阮湘主任,老先生正在病中。想不到王一中六年中学生活,竟以认识淑清先生开始,也以告别淑清先生结束,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王一中回到临湘老家,住在冯甘霖、许晓麓家里,三人一道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不久,收到了袁淑纯、蒋泽廉等写来的信,感谢他这位“全船代表”一路辛苦和周到安排,并寄来了大学招生材料。她们自称“南下一行人”。
流年似水,半个多世纪以后,纪念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时,王一中写了一首七律,最后四句是:
即从沅浦穿云梦,便下湘阴向岳阳。回首当年欢庆日,高歌一曲赋沧桑。
利用暑假期间,学校迁岳阳。所有能搬迁的校产、教具,都搭乘木排,循沅水顺流而下,直放洞庭,运抵岳阳。选定的永久校址春华山,校舍刚破土动工,故全校各部借洞庭湖边水路很方便的黄沙街坪桥河,继续办学。
坪桥河是一个小小的冲积平原,三面环山,山脚散布民居。平原中间一条小溪,成“之”字形流过。溪上平躺一座小桥,桥的左岸是一望无际的湖坪草地,右岸屹立着一座古庙。一条土路连起了两岸的村庄。平原的西北面,连着烟波浩渺的湖水,波涛之中,有一连串的小岛,像一叶轻舟,若隐若现地飘浮在水面。这是有名的洞庭湖中之岛扁山,大小九座岛屿排成一线,据说是秦始皇一鞭赶九龟赶来的。
学校迁来以后,借用老百姓的大堂屋上课,高中部有的班搬入何家祠堂。何祠类似竹篙塘的唐祠,房屋宽敞,能容数百学生。辰溪的校产由水路运来,课桌凳一人一套,双层床两人一张,生活条件比逃难时强多了,所以很快安定下来,教学工作很快进入正轨。一个完全中学的到来,歌声、钟声、读书声、讲课声,使原本寂静的湖坡之地,顿时喧闹起来。
祠前是一片开阔地,地势低平,湖草萋萋。夏天涨水,一片汪洋。祠后有小山丘,花木扶疏。到这里后,学生晨间锻炼,就是爬这座小山。起床洗漱后,在徐廷熙老师的哨声中,每个学生手持写有名号的木牌,跑步爬上小山,将名牌丢在山顶的竹篮里,然后返校早读。徐廷熙和几位体育老师清点名牌,掌握学生出操情况。
厨房煮的大米,烧的木柴,都是从洞庭湖上用小船沿小溪运进来的,背米扛柴是经常性的劳动。像竹篙塘平溪边的劳动一样,一人扛,两人抬,三人四人推独轮车运,群策群力,热火朝天,歌声笑语在湖面上飞扬……
湖水涨过来了,拍击何祠门前一级级台阶,房屋处在波涛的包围中,真有“乾坤日夜浮”的气势。据说,何祠砌在风水宝地上,水涨地涨,历史上何祠从未进过水,湖水退走,一些低凼洼地落下不少鱼虾。人一下水,鲢鱼四跃。星期天,同学们下水抓鱼,往往满载而归。“鱼我所欲也”,有的去老乡家煎煮,有的就在火堆中烧烤,名为“叫化鱼”,味道鲜美极了。
到了秋天,湖水退了,沙滩草原又露了出来。原野上芳草萋萋。养鸭人扬着竹竿,驱赶着麻鸭阵,像是绿草地上降下了一片彩云。雁群排人字,排一字,嘎嘎嘎鸣叫着从天空飞过。远处人家升起的炊烟,在落霞中摇曳。太阳落水的时候,那个巨大的金轮,红光四射照亮了半湖水,波光被染得通红……
天幕上出现一弯新月,像妈妈磨亮了的镰刀。湖面上就真的出现了“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境界。
竹篙塘的幽静之美,使人感到甘甜温馨;坪桥河的壮阔之美,使人感到豪情满怀。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学校搬迁之地的风物风情,都融入了学生们的灵魂,终身难忘。
江苏籍的陈鸿鸾,是一九四一年在邵阳考入国立十一中的。从初一读到高二,在这“八方子弟萃集一堂”的大家庭里度过了五年的峥嵘岁月。进入高三时,学校改为省立,上级规定,非湖南籍的学生须回原籍读书。陈鸿鸾留恋母校留恋烽火岁月中风雨同舟的同学,要求继续读完高三。李际闾校长两次找她谈话:“你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你在竹篙塘时与李素文、李绍基等同学办民校,做得很有成绩。我也不想你离开学校。但教育部这样规定,不能不执行。你们赶快回江苏,到教育厅报到,书是一定有读的。莫错过了时间……”
依依惜别中,万般无奈,陈鸿鸾带着两个弟弟和无锡籍的一个男同学,还有医务室的张雅大姐,告别老师和同学,挥泪踏上归途。
她们一行五人,先乘汽车到武汉。在十一中校友帮助下,上了一艘大型登陆艇,顺江而下到了南京。陈鸿鸾进入了一所专为大后方回来的学子而设立的江苏省立昆山中学,继续完成高三学业。就在这一年,陈鸿鸾收到在读大学的李绍基从四川重庆寄来的一封信。
在民教馆相聚六十年之后,二○○四年春天,在编辑《母校情思》第九辑时,李素文收到陈鸿鸾的复信。素文姐:
在寂寞中收到你的信,万分高兴。
十一中民教馆是我和李绍基最初交往的地方,也是我永远怀念的地方。
其实,在十一中,男女界限森严,男女同学都不相往来,想不到李绍基这样老实巴交的人,也会写信给女同学,并且还请你转交给我,真佩服他的大胆,也感谢你为我们鸿雁传书。
当时,我们在学校内再没有什么多的联系。李绍基高中毕业后离开了竹篙塘,进入了大学,我最后又回到江苏,在昆山中学读完高三。这期间,我们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
直到一九四六年,我在江苏昆山中学读书,收到一封寄自四川重庆的来信,封信已破烂不堪,这封信从四川寄到湖南竹篙塘,转辰溪,转岳阳,再转江苏昆山,辗转数千里的长途旅行,最后才转到我手里。我捧着这封破烂得拿不上手的信,深深被感动了,眼泪夺眶而出。才知道李绍基的心,就如他当年投奔竹篙塘一样,在动乱的岁月,跋涉了万水千山,那么执着地来到我的身边。我与他曾经朦胧的情感,从此炽热地燃烧起来,终于成为夫妻。
鸿鸾
二○○四年于南京李绍基和陈鸿鸾、时文进和余淑英、谭树荣和袁淑纯、曹荫之和姚卫薰、谢谷尧和李素文等,他们由同窗而终成眷属,由才子佳人一双两好,而相濡以沫相伴终生,都可以各写成一部《离乱鸳鸯》之类的大书,我们这部小书是容纳不下了。
在坪桥河,初二年级的国文是由年轻女教师周淑华执教。她身子单瘦,穿一件白色旗袍,气质高雅。课堂上,她写一手苍劲的板书,讲课声音清晰,点拨透彻,侃侃而谈,引人入胜,一下子就将学生吸引住了。
周老师讲课,很注意一个“情”字。讲朱自清的《背影》,她联系自己初次上学住读,父亲步行往返几十里,将她忘在家中的睡衣送到学校的情景,讲得一往情深,很自然地使同学们想到自己的父亲和亲情,对《背影》一文的理解,就不仅限于字面了。
有一次,周老师讲课时说,说话、作文都要力求简洁准确,比如招生广告中的话:”正面免冠半身一寸”,八个字包含了四个不同的具体要求,非常简洁准确。
周老师还讲了个故事:一举人进京赶考毕,写信回家说:自进京后,饭量大增,有此好饭量,岂无好精神;有此好精神,岂无好文章;其中必矣。秋风渐紧,旗杆(旧制,中考人在宅前立旗杆以示显耀)宜长不宜短;道路迢迢,报钱(赏报喜人之钱)宜多不宜少。(周老师讲到此处时说,文章做到这里还算可以,下面就糟糕了)家中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一律改称为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四少爷,若有不称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四少爷而仍称大毛、二毛、三毛、四毛者,待我回家后必杖责数十并问曰:你为何不称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四少爷,而要称大毛、二毛、三毛、四毛……
周老师讲到此处,全班哄堂大笑。
周老师一九四二年来到国立十一中,随校经历了竹篙塘、龙潭、辰溪、坪桥河、岳阳城全过程。她不是管训老师,却总是像妈妈一样照顾学生。她三十二岁丧偶,就靠自己微薄的薪水将儿女拉扯大,生活很是清苦。她看见学生得了“鸡毛眼”,忙拿钱让学生买猪肝治疗。牛肝比猪肝便宜,学生就买了些牛肝,吃了以后“鸡毛眼”都治好了。学生蒋斐在逃难时将被子丢掉了,一直和同学共一条棉被。到坪桥河后,家里寄了钱来让她做床棉被。周老师请人帮她弹棉花做棉胎,还在棉胎上做“蒋斐”二字,蒋斐深受感动。
新学期开学,周老师出了一道作文题《一年之计在于春》,许积群是用浅近文言文写的。作文批改完后,周老师将作文本发给学生。她面向全班问:“许积群是谁呀?”前排有同学答:“是我们班长。”周老师说:“到底是班长!”
许积群接过作文本翻阅,见老师批了“不同凡响,传观!”并在题目上打了四个圈,圈下再加四个点。自此,周老师对他的写作,指导有加,多方鼓励。许积群家庭贫穷,交不起学费,在一次作文中流露了悲观情绪。周老师在文后批道:“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不逢险阻艰难,无以显英雄。积群勉之。”令他顿思奋发。
周老师对学生作文,批、改并重,尤慎于批,全用毛笔楷写,一丝不苟。这不仅指导了作文,而且向学生示范了书法,令人不敢胡乱涂鸦。
在周老师熏陶下,许积群也爱写旧体诗了。他每交一篇作文必附写一诗。周老师总给他一个“诗文平均分数”,且从未低于八十分。这影响了他的一生。
许积群离开十一中后,仍然想念周老师,曾写信写诗问候。四十年后,许积群听同班同学张双卯说,周老师还健在,想洞庭湖的大鱼吃。许积群和张双卯买了一条洞庭湖的大鲤鱼,精心腌熏好。于一九八二年一个大雪天,许积群从岳阳乘火车往长沙,在湖南师院找到周老师的寓所。周老师抬头愕然良久,接过干鱼,感慨万千!她头发花白,身体瘦弱,但神智依然清楚。坚持留许积群住下,晚上伴灯长谈,谈遭际,谈做学问,谈世事沧桑。一直谈到《左传》故事,更是如数家珍,且多有评说,俨然又在上课。
次日,许积群告辞,周老师出门目送,久不转身,似恐后会无期。
周淑华老师于一九九八年逝世,终年九十岁。
第三十六章 阮湘殉职
夏天的坪桥河,是水的世界。水涨起来了,碧绿的湖野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池沼,像无数块明珠镶嵌在大块翡翠上,宝光四射,耀人眼目。
每当夕阳西下,晚霞明丽之际,同学们便成群结队来到湖边。草地软绵绵,湖水蓝湛湛,远山青幽幽,天空金灿灿。少年们的心啊,也像这湖光山色一样,晶莹剔透,空阔无边。经历战火洗礼,饱受逃亡离乱的同学们,一下投入这个和平的天地,拥有这块宁静的绿洲,简直就如经历惊涛骇浪的洞庭湖的麻雀,迎来了风平浪静的黎明,那股兴高采烈、随意放松的情绪,是别人难以想象的。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跳跃欢呼,扑向水里,翻腾滚打,比游水姿势,打水仗激战,忽又爬上岸来,你追我赶,斗得人仰马翻,然后静静躺在如茵的浅草上,欣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象。
在大自然温馨的怀抱中,天真烂漫的少年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我。
一袭长衫的羊牧之先生站在广阔的原野边,感慨万千地朗诵道:
竹篙塘里忆胶庠,战火西来迁校忙。山影绕云迷曲径,滩声如咽听荒江。路途遥远沿沅水,岁月蹉跎到岳阳。堪喜春风桃李盛,花开遍地吐芬芳。初中部的晚点名,是在何祠前的大操坪上进行的。何祠前坪很大,几百人可以开展活动。
童子军教练徐廷熙的哨子吹起来,发出高低强弱极富变化的声音,“□——”听来似在喊“快点快点——”催促学生们赶快排队站好。晚自习中的学生,不得不快些收拾好书本作业,跑步到操场,排到自己的位置上。徐廷熙大高个子站在队前,虎视着面前的学生队伍,有两个刚从南京转过来的“要员”子弟入列的动作慢了些,徐廷熙瞪大眼吼道:“没吃饭是怎么的?这样慢慢吞吞的!”他弓起右手中指,一“栗壳”敲在走在最后的学生李汉雄的额头上。
李汉雄只觉得头皮一麻,用手摸那被“敲”的额头,那里很快起了一个包。李汉雄父亲是教育部要员,他的小学生活是在南京的几所学校度过的。大场面见过千千万,哪见过童子军教练如此凶蛮的?他一边摸额上的包,一边瞪着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大个子。李汉雄长得本就虎头虎脑,歪头瞪眼的犟样子,也有些吓人。
“怎么啦?不服气是吧!”操场上的徐廷熙,还从没有见过学生当面瞪眼的。他伸手拧了他的腮帮,“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不守纪律的学生,开除你!”
谁知李汉雄毫不怯场,高声叫起来:“我也第一次看见你这样的先生,动手就打人!”
学校大型活动,多半都是徐廷熙指挥。这个大块头是“下江人”,一贯用军事化标准要求学生。李际闾校长曾告诫他:“防止态度粗暴。”但情急之下,这位四肢发达的徐先生,常常出此下策。此时,见李汉雄与徐先生对立起来,队伍中不知谁喊:“不准打人!”黑暗中,忽然两颗板栗大的小石头,向徐先生的头上砸了过来,一颗正打中他的额头……本来严整的队伍顿时哗然。
阮湘先生因事留在办公室里,听了老师的简单汇报后,赶紧丢下手头工作,走了出来。批评李汉雄吗?他确实是被拧了腮帮才开叫的,徐先生有些过分。当几百学生的面批评徐先生,更似不妥。他觉察到,由于学校搬迁频繁,百事缠身,对学生的思想教育放松了。抗战胜利,学生思想情绪变化很大,沿用战争中过分军事化的管理,容易引起学生不满。眼下这个场面,只能缓和矛盾,打个圆场再说。
阮湘先生出现在队伍前面时,操场上顷刻间肃静下来。他静静看了队伍几眼,沉默不语。随着缓慢地移动脚步,那头白发在夜色中更显得银白。他高大的身板,看得出明显的驼背。在竹篙塘,每年“五四”纪念活动中,他都要穿西装、打领结,向学生演讲。而此刻,那精神焕发的潇洒劲头全然不见了。学生眼光中看到的,只是一个疲惫的老人。
他沉默一阵以后,终于开口了,以自责的语气说:“同学们,今晚的情况我都清楚了,我感到很难过。从一九三九年五月,邵阳曼真园筹备创办国立十一中开始,我就将自己这条老命交给学校了。八年以来,我们全校师生生死与共,从战火中走过来,从离散苦难中走过来,从匪患和长途跋涉的艰辛中走过来,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师生中只有患难相扶,互尊互爱从来没有对立。今天发生这样的情况,作为部主任,是自己教育无方,我应当负完全的责任。因此应对自己罚站。我罚自己的站,是对我无能的惩罚,对我未尽到责任的惩罚。全体师生都可解散各自去休息,让我一人在这里罚站!”
说完,他立正站在操坪边,一动也不动。那一头白发,在夜风中飘动,像一团雪花。
徐廷熙动情地大声说:“阮先生,今晚的事情是因我引起的,我的态度粗暴,要罚站应当罚我,你去休息,罚我的站!”他跨上几步,站到了阮先生的身边。
虽然阮主任早已宣布队伍解散,可数百人没有一个人行动,原有队形一丝未乱,老师和学生都站在原地。大家都这样站着,黑压压一大片,场上鸦雀无声,只有越来越大的晚风,发出呼呼的响宙……
今晚的晚点名时间特别漫长。学生的脚开始发麻,年近花甲的老主任的情况,可以想见。站得近的学生看得清楚,阮先生的腿在颤抖……翻越雪峰山,龙潭出逃,淞溪口的奔波,坪桥河的搬迁,加上繁重的教务工作,老人家原本身体瘦弱,早已心力交瘁了,哪里还经得起这夜风夜露中的长时间罚站?
队伍中忽然有学生哇的一声哭出来:“阮主任,我们知错了,你老人家进屋休息吧!”接着是一片哭声:“阮主任,我们知错了!”
这时,李际闾校长风风火火赶来,他已接到老师的报告。他站到队伍前,大声说:“如此说来,这第一个应该罚站的,是我这个当校长的。我应当通宵达旦站在这里,我应当把这操坪站穿……徐老师,马上解散队伍,各班立即熄灯就寝。李汉雄你们几个同学扶阮主任回房休息!”
队伍应声解散,同学们都回寝室就寝,几个学生扶阮先生回家去。
阮先生病了,一个多星期未能到办公室视事。他办公桌上的那个计时表,就如一架停摆的时钟,指针停在一个星期以前。他的教学任务,由其他老师代课完成。
没有阮主任的初中部,这些天来教学纪律都特别好,学生似乎一夜之间都已长大懂事,说话都变得轻声细语了。大家都知道,老爷爷阮主任是怎么病的。大家的心里有深深的负罪感。李汉雄和那几个在队伍中起吆喝的学生,都整天眼泪汪汪,沉默不语。
阮先生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校医牟敬之早已去职,新来的校医易新洲每天都来诊视,教师中懂医道的,特别是在学生中有“神医”之称的郑业霁老师,都开了药方。易鹤年老师甚至施展了九丹还阳气功,但药石无灵,医生束手,居然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老先生只是不思茶饭,心疲力尽,极度虚弱。这天上午,李际闾丢下所有事务,匆匆来到阮湘住所,看望重病挚友。
李际闾走进里间,向坐在椅上八十高龄的阮母双膝跪下,叩了三个头,问候道:“老伯母身体康健!”阮夫人忙走过来,道:“若竹兄来了!非年非节,莫行大礼呀!淑清今日精神好些,喝了半碗鱼汤。”
李际闾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只盼淑清兄早些好起来。”
见李际闾走进房来,阮湘轻轻拍了一下床沿,李际闾忙在床沿上坐下。
李际闾看见,阮先生的房间四壁萧然,空空如也。他几度为官,当过两届县长,却是家无长物。经过几次逃难丢弃,真是一贫如洗。在竹篙塘时,阮先生带着家人在屋边的小园中种菜以自给。终年穿着补丁叠补丁的粗布衣,脚上穿的是老伴做的双鼻布鞋。他从不喝酒,抽的是水烟袋,和价钱最低的纸烟。清贫得如一个老农。阮湘瘦削的脸上没有血色,说:”初中部的工作,你作了安排吗?看来,我真是灯尽油干了。若竹,我不能帮助你办学了。”说完,一声长叹。
李际闾忙握住他的手,含泪说:“淑清兄,你莫这样讲,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要诊好你的病。国立十一中不能没有阮湘,省立十一中也不能没有阮湘啊!遥想当年,我们心比天高,负笈东瀛,立志以吉田松荫为榜样,教育救国,办松下村塾那样的学校,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在竹篙塘,办国立十一中,我们的理想初步得到实现,稍可自慰。从筹办到几次逃难、搬迁,老兄都筚路蓝缕,亲历其难。老兄啊,你功不可没啊!现在省立十一中永久校址已定岳阳城北春华山,正是你当县长时伸张正义,镇压汉奸的地方。校舍已经破土建设。待校舍建成,学校不必再流离迁徙了。新校舍建成之日,正是你好好施展才华之时。当年是你带我去日本留学,给了我极大的帮助。今后我也不能没有你老兄帮助啊。”
阮夫人喂阮湘喝了一口茶,在背后塞好被子让他坐起身子。他轻咳了两声说:“我这一生,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清廉自守,也算无愧国家民族。至于办学,我们在竹篙塘实施的方针,生产劳动,人格训练,忠义切实勤劳,看来,这一套都是行之有效的。若竹,国立十一中,已经形成一种特殊现象,特殊精神,今后要发扬啊。”
“老兄的教诲,我谨记在心。只望你尽快康复。”李际闾诚挚地说。
阮湘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听说杨宙康失业,他的近况如何?他可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才啊。”
李际闾说:“杨校长于一九四二年就辞去了西北大学职务,颠沛流离,现失业在家,儿女一大群,生活清苦……你莫挂念别人,只一心养病,尽快康复。”
阮湘长叹一声:“我好像疲惫不堪,再也无力站起来了。别无他法,尽人事而听天命吧……我死不足惜,可悲的是,八十岁老母在堂,我不能为她老人家送终了。”
李际闾知道,阮先生奉母至孝,虽只五口之家,平日对老母也单独以小灶侍奉,再困难的日子也不能少了荤腥。每日上班前下班后,必亲至榻前请安问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论任何情况从不间断。他常告诫家人“父母养育之恩不能忘。”这是全校师生们所熟知的。
李际闾告辞出来,心情特别沉重。
这天上午,阮夫人又喂阮湘喝了半碗鱼汤,他的精神似乎好些。休息了一会,他吩咐夫人:“扶我到母亲榻前去。”
阮夫人知道,先生每天必去母亲榻前请安的,即使在逃难途中,请人用滑竿抬着老母,他也伴着滑竿,寸步不离。她架着先生,一步步移到母亲榻前。阮夫人喊孩子在老母榻前铺了床棉被。阮湘跪在棉被上,声泪俱下哭道:“娘啊娘啊,不孝儿子不能服侍你老人家了啊。”母子抱头痛哭。
正午时分,阮湘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忽然睁开眼说:“午炮,我听到了午炮声,是竹篙塘的午炮……是放午炮的时候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结束了他叱咤风云的一生。
学校为阮湘先生设了灵堂,初中部学生都排队鱼贯进入灵堂,抚棺痛哭。羊汉、伍文照、胡仲实、李友铭、唐陲荣等十多个同学,一连三天三夜睡在棺材边守灵,一刻也不离开。
灵堂里挂满了师生送的挽联。
六十年后,自己已是耄耋之人的王一中和许积群,还能背诵周淑华先生的两副挽联:后先作古,由来天道本难知,无限凄怆悲阮籍;家国如斯,此去泉台应有悟,愿将消息报罗伦。
此联中,名高千古的阮籍,显然是指当代阮湘;罗伦则是周先生年轻天亡的结发伴侣。周先生的另一副长联是:喜从难里识先生,记云横竹市,雨暗龙潭,辰渚同舟,淞溪步月,倾谈无俗韵,击节有奇文,正年年挑李芳菲,共矢精诚勤灌溉;
忍听湖山歌楚些,痛膝下儿雏,萱堂母老,魂惊雁阵,梦断鸳帷,值夏始春余,读高山流水,一字字人琴凄绝,缅怀身世总欷歔。挽联情深意挚,令人有“高山流水,人琴凄绝”之感。上联第一句“难里”指国难和离乱;下联第一句“楚些”,“些”是语助词,类似”兮”,楚辞《招魂》中用之。
周淑华老师还代初49班撰了挽联:教泽绵延,树木树人兴大计;杏坛落寞,春风春雨哭先生。章寿衡先生有一副挽联:奔波劳碌等闲看,只拼命为公,教后人学样;生死幽冥成永诀,任号天恸哭,向何处招魂。
邓福秋,就是在张谷英村,找到杜显振先生,死活要上学的那个小女孩,进国立十一中以后,六年时间没有一天离开过母校的怀抱。一九四五年在高17班毕业,即以优异成绩考取西南联大。因家贫,无法筹措去昆明上学的路费,她只好去岳阳农村教小学,挣点薪水养家糊口。到今年,已是两个年头了。
此时,解放战争正紧张进行,民主运动轰轰烈烈。同学郭道腴在湖南大学读书,是运动的积极分子,与她常有书信往来。邓福秋对外面的世界好不向往。于是,毅然辞去工作,奔赴衡阳,投奔班友童义诚和高22班的刘少华。
童义诚在同济医院当护士,刘少华是通过文官考试录取在税务局工作。黄子毅在一家大财主家当家庭教师。还有好些国立十一中的男同学在铁路部门工作。因为有这些同学作靠山,她才敢去衡阳闯一闯的。
到衡阳不久,刘少华便为她在育英所找到了工作。这个育英所实际是孤儿院,分大班小班,小班孩子三四岁,大班孩子十多岁。邓福秋带一个小班,同时兼教大班的体育和音乐。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邓福秋从童义诚的住处出来,回育英所去,因急于赶船,摔倒在码头。她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疼痛,动弹不得,许多人上来围观。只听见有几个小青年惊讶地喊:“啊呀,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他们急忙找来担架。一群十多岁的孤儿,将她送进了同济医院。童义诚闻讯,急忙赶到了挂号处担保,没有交钱顺利住进了医院。
到了下午三点,邓福秋已不能讲话。诊断为腹内出血,必须立即输血抢救。那里有血源呢?童义诚和刘少华紧急通知在衡阳的国立十一中的校友。
校友们得到消息,立即从全城各处赶来,在抽血处排成长队,等待献血。医生、护士都感到奇怪,从哪里一下子涌出这样多义无反顾的献血者?一问得知,他们都是相识和不相识的国立十一中的校友。大家十分感动,同声称赞国立十一中同学的友爱互助精神。一人有难,众人相帮,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真正的情同手足。化验结果,只有刘少华和另一位男生的血型与邓福秋的相合。输血开始了。那位男同学的B型血一滴一滴地流进了她的血管。当130CC鲜血输完时,邓福秋有力气讲话了。
这位素不相识的男同学的鲜血,救了她的命。第二天,瘦弱的女同学刘少华又献血90CC。医生说,还不够,又是那位男同学再献110CC。母校同学的300多CC血,留住了她年轻的生命。出院后,邓福秋住在刘少华处,刘少华每天早晨到厨房用滚开的米汤冲一碗鸡蛋给她增加营养,直到她完全康复。
颠沛流离五年之后,邓福秋重新考进北大历史系,成为卓有成就的历史学家。高9班谭树荣,也有邓福秋类似的遭遇。谭树荣高中毕业后,考入重庆中央大学。长沙沦陷后,经济来源完全断绝。正在一筹莫展时,高8班叶纪吾在江津工作,帮助他渡过难关。叶纪吾要考大学,谭树荣帮他住进中大,在校搭伙,到图书馆看书,给他创造条件。叶纪吾终于考取上海交通大学造船系。
抗战胜利后,谭树荣回到长沙,因经济困难休学一年,便住到国立十一中高1班同学周忠端任教的城西小学,并由周忠端介绍在这所小学代课。
谭树荣在重庆时已患了两年疟疾,身体虚弱,这时引发了伤寒病和白喉病,真是祸不单行。可谓天无绝人之路,城西小学隔壁有一邻居,是国立十一中师范部的同学曾群,她母亲是中医。曾群见谭树荣是国立十一中校友,让母亲为他看病,不收分文。曾母精心医治,针对伤寒病,要他多吃西瓜,肚子一泻,就好了;针对白喉病,曾母拿出自家的牛黄,替他点药数次。当时牛黄贵如黄金,完全免费为他治疗,终于使他康复。一九四七年下半年到南京中央大学复学。
长沙南大路两仪里的一个小院中,杨宙康坐在书桌前,心情颇为不快。他铺开宣纸,提笔练习书法。这是他赋闲以来,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中国书法博大精深。练习写字,特别是写大字,能调节心态情绪,实际是一种气功活动。
刚才,胡建勋来访,令他很是气恼。胡建勋是留日的同学,当年也是意气风发,抱负远大,两人过从甚密。这几年不知怎么混了一个建设厅副厅长,也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到杨宙康的住址,竟然找上门来看望了。
轿子抬到了门口,西装革履的胡建勋慢慢下得轿来,只见他手一挥,两个轿夫和两个跟班都站在门外,他自己昂首阔步走进房来,大声道:”杨兄别来无恙?建勋特来看望。”杨宙康看他,不仅衣履光鲜,手上硕大的金戒指熠熠闪光,一副大富大贵的派头。杨宙康笑着说:“难怪今晨喜鹊叫,果有贵人到。胡厅长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胡厅长刚坐下,就以怜悯的口气大发感慨:“宙康兄,也不知怎么回事,你当了中学和大学校长,眼下却窘迫到这个模样!啧啧,看这房子,四壁萧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混的!啧啧,真是两袖清风!衣食无继,生活……不如到建设厅去,我给你安排个科长干干,只要弄一两票,就立马发个小财……”
杨宙康沉默不语,他看出这位达官在炫富摆谱。便冷冷地说:“胡兄,我是清贫惯了,没有本事发财。道不同不相与谋啊!”胡厅长见他态度冷淡,扫兴而去。
“真是岂有此理!国民党官僚如此贪腐,国家如何不穷,百姓如何不苦?”杨宙康心中愤愤然,字是写不下去了,坐在桌边沉思。
一九四二年七月,去西北大学任教务长,恋恋不舍离开了竹篙塘国立十一中。可西北大学校长赖琏,一心想到中央高就,就将校长职务推给杨宙康。杨宙康到校一了解,才知这所大学内部混乱,财务账目一塌糊涂,一切不可闻问,所以他坚辞不就。国民党元老张继的儿子是西北大学学生,仗势欺人,打死女友,酿成严重刑事案件。杨宙康力主严惩,赖琏却极力包庇。这两个年轻时的好友,终于公开冲突,彻底决裂。
一九四三年冬天,杨宙康毅然辞职回家,宁愿饿死,也不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辞职以后,举家回湘,家无余粮,全家老小嗷嗷待哺,经济来源完全断绝。此时吴学增正在老家沅陵。吴学增是国立十一中筹备处的副主任,杨吴有深厚的友谊。十一中校医院原院长牟敬之也在沅陵开诊所。有这些老友在沅陵,也许有些帮助。杨宙康便决定,全家暂留沅陵。
落脚沅陵以后,吴学增和牟敬之都倾力接济,全家生活仍十分窘迫。好在大女儿以宁懂事,带着弟弟在天主教堂前摆地摊,将家中稍稍值钱些的东西卖掉,以维持生计。
杨宙康记得,在竹篙塘时,有银行利息,是一笔巨款。会计组长告知,按教育部的规定和各校惯例,这笔钱是应当名正言顺转入校长名下,作为校长基金归校长个人使用的。当时自己坚持拒绝,指示纳入办公经费使用。
在竹篙塘也好,在西北大学也好,经手的钱财何止千千万,自己就是从不染指。十一中上下多少人都不染指,都不要“冤枉钱”,都是两袖清风,才有国立十一中的堂堂正气和卓越成就。
抗战胜利后,杨宙康全家迁回长沙。直到一九四六年春天,夫人周业畇进入长沙善后救济工厂打工,有了点微薄工资,才改变上餐不接下餐的局面。
邮递员在门外高喊:“杨先生有信。”杨宙康接过一看,是李际闾从岳阳坪桥河寄来的。
李际闾在信中告诉他三件事:一是学校永久校址选定岳阳城北春华山,已经在建校舍;二是阮湘先生逝世;三是请他为一九四六年校友录作序。李际闾在信中强调,一九四三年校友录序,是由德高望重的大文章家彭一湖先生作的,这一次的序一定要他作,而且“非杨校长莫属。”
对阮湘先生去世,他好一阵欷歔感叹。阮湘是国之大才,可惜没有得到施展。在竹篙塘屈就初中部主任,鞠躬尽瘁,全校敬佩。哲人已逝,令人怀念。
至于作序,此刻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国立十一中的确值得大书一笔。
儿女们上学去了,业畇做工去了,家中寂静,无人打扰。杨宙康集中思想展纸挥毫,他本来文思敏捷,今日又是有感而发,便一挥而就。
国立十一中一九四六年校友录序
民国二十八年四月,我正将湖南民训结束之后,准备到重庆去。那时候心里所挂念的,就是五千多民训干部,全是中学生,无事可做,无书可读,屡向当局吁请救济,没有结果。我只得歉然准备离湘。不料在启程之前五日,接到重庆电报,要我筹办国立湖南中学。那时,我已经和重庆方面约好,就任某职,不便中途变计。但是,想起那些失学青年,又觉得有留湘的必要。于是,和李若竹兄商量,他也是办民训时的同事,并且最同情那几千失学民训干部的。他便极力怂恿我留湘,筹办此校。
开始筹备不久,奉命改名为国立第十一中学。首先遇着的难题,便是省当局要将此校办在酃县。他的理由是:获得敌人地图,只有湘东赣西一片地方,敌人没有详细记载,好像是不打算占领的。我的意见则以为须将此校办在资水以西,方算比较安全。于是据理力争,不怕得罪当局,乃得如愿。筹备的时候,除校舍教具等事备置外,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赴敌后抢救学生,因为当时只听得这样的口号,看到这样的文章,却没有证实这样的事实。我们不愿做假的,真在临湘岳阳等处抢救了几百人到武冈。也收留了不少的民训干部和流亡青年。以后,就是本着这“不做假”的精神办理此校,由于各位先生一致努力,大家苦干,算是没有十分虚糜公帑,误人子弟。我们虽是学教育的人,却不愿拿教育名词来敷衍门面。我们的校训,老老实实就是“忠义切实勤劳”六个字。而其基本精神,就是“不做假”。
三年之后,我到陕西办西北大学去了,李若竹兄接办此校,又三年,抗战胜利了,此校改为湖南省立第十一中学。我们不管他国立省立,更不问他姓杨的来办,姓李的来办或其他人来办,只要此校能保持“不做假”的传统精神,便是青年之福,便是我们创办人所馨香祷祝的。若是我们的校友人人能保持母校“不做假”的精神,那更是国家之福,更是我们所朝夕切盼的。世界上只有一种斗争,其形式不论是斗殴,或是战争,归根结蒂只是真和假的斗争,并且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真的。
本校成立到现在已是七年了,外间薄有虚誉,说是学风优良,或者说会考成绩好,生产劳动好,学生从军入伍后,大家争着招揽,升学时各大学校格外欢迎,这些不虞之誉,我们听了当然欢喜。但是,坦白地说:在我们办学的时候,并没有料到居然承人们过誉到这样程度,我们也不过做到几分“办理认真”而已,这几分办理认真,便得到社会如此的同情和鼓励,足见社会对各种事实的期望是如何殷切,如何的善意爱护和热情鼓励。同时,我们也可见到今日的现象,实在是假的太多,太辜负了社会。这可怜的社会,被人欺凌得太甚了,所以偶一发现了真的,不问他好到什么程度,便是一例恭维。我们对此,只深感惭愧,更须加倍努力,才不辜负社会的期望。校友们!八年国难,是清偿过去几十年来做假的孽债,最后胜利是流血牺牲真的抗战的结果,以后国家民族的前程如何,也就看大家是认真还是做假。种麻得麻,种豆得豆,大家努力吧。
杨宙康
三十六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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