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母校情思〗永不消逝的记忆
来源：尹碧珊   2019-07-29 14:50:14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侵华日军进犯宝庆,湘西震荡,国十一中从竹篙塘整体搬迁龙潭,因陋就简,弦歌不辍。1945年春,日军由宝庆西犯,龙潭告急,我校师生准备再次逃难。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和家乡几个同学,告假返回山门,意欲筹措些许盘缠,不料,抵家的当晚,日军的前锋便占领了山门,黑云压城,风声鹤唳,返校的路已被隔断只能和家里亲人一起逃难了。

　　炮声震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家乡的人们,街夜未眠,坐熬以待天亮。半夜三更,父母即准备早餐,天刚蒙蒙亮,母亲把我们唤到饭桌前,父亲满脸愁云无可奈何地说,大限来了各自飞,一人难保众人命,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满桌饭菜,无人能咽。忽然,院子里的狗吠声,连成一片,父亲断言:日本鬼子进村了,快走!他从牛栏里放出老黄牛,在牛背上拍了两下,牵着牛绚率先离家,向安全的地方转移,很快消失在晨雾中。母亲拖儿带女迈不开步,日本兵追捕过来,闪着寒光的刺刀,紧逼着我们,一时竟把我们镇住了。当时,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会拔腿就跑,可能不会被日军抓住,可是妈妈和弟妹肯定是逃脱不了,日军会不会因我的逃脱而残酷地加害他们呢?我犹豫了一下,竟被凶神恶煞的敌人逮住了。从此,骨肉分离,天各一方。

　　落入敌人手中,顿失人身自由。日军把刚抓来的中国人,关在牛棚里,外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守。夜深开拔,棕绳缚住右臂,系上白色布条,七八个人连成一串,每人背一个白色包囊,目标格外显眼。离开山门镇,进入雪峰腹地,兵行鬼路,在山峦丛林中穿行。风餐露宿,数日不见粮食,腹内苦饥,山间竹笋,拿来就啃,咬一口,咀嚼番强行吞咽,聊以充饥,日晒雨淋,自不待言。一天夜里,春雨倾盆,浑身湿透。饥寒交迫,泪珠伴雨点齐飞,生存与死亡搏斗,山河呜咽,草木溅泪。未知山那边的母校师生们,是否逃离厄运,安全转移?魂牵梦绕的亲人,不知此夜身在何处?天明登程,令人心颤胆裂的场景惊现在眼前。一个中国老百姓,被日军五花大绑,双手反缚,绑靠在大树干上,上身被剥光了衣服,下身着一条烂裤衩,头顶上被鬼子兵横起一刀砍人颅脑,鲜血如泉涌,沿着前额脸面往下流,慢慢凝成红色的“瀑布”,从头顶挂到肚脐,看不到眼耳鼻,听不到呻吟声,唯有腹部还略呈起伏状,显然还没有完全断气。日本鬼子是如此的残害中国人,世所罕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哪里是我们生存的地方?何日才能收回自己的河山。

　　越走越远,淌过了山间的河流,爬上向阳的山坡,阳光抚摸着我疲惫的身躯,一片暖意。忽然,有飞机的马达声从天边飘来,不久,头顶上出现了几架飞机(老师曾告诉我们,芷江有飞机场,驻有美国援华的航空队),我灵机一动,急忙翻弄白色的包囊意在暴露目标,让飞行员发现这里有日军,快丢炸弹吧!“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我真想在爆炸声中与日军同归于尽。可是,飞行员竟视而不见,飞机向西飞去了。正在这关键时刻,我决计逃离魔掌,如万一被日军喝住,一颗子弹射来,了断此生,也就罢了。死生由命,孤注一掷,我放下包囊,像去解手的样子慢慢向山角走去,日军竟没有减我站住。一转过山脚,山峦挡住了日军的视线,我像离弦的箭,不要命的沿山坡往下飞奔,手脚被刺伤挂伤,竟毫不知晓。滚到山脚凹陷处,俯卧平静一下喘息,侧耳倾听,鸟无声兮寂寂,也没有听到日军追来的声响,我悬挂着的心慢慢放下。环顾四周群山叠翠,一溪流水,横亘眼前。必须涉水过河,才有可能找到家乡亲人。傍晚时分,卷起裤管就下水,浅也罢,深也罢,只有奋勇向前,别无选择。几划几撑,终于登上了彼岸。岸边山径,残留着层层叠叠的马蹄印,表明日军曾在此路过。我猫着腰,快速跨过小路,钻入丛林,向山顶攀登。夜幕降临,爬山更加困难,峰回路转,不知走了多远?慌乱之中,忽闻人语声,细细推敲,不是日本人。是啊,日本鬼子野心再大,也不可能踏破我国的每一寸土地!我朝着有人语的方向摸去,终于会见了逃难到山顶的同胞。患难之中,心心相通。当晚留宿在山间茅屋中。好久没有接触被褥了,一躺下身子便鼾然入睡。

　　翌日清晨,太阳从东边升起,光照寰宇。我站在山巅一看,山下田畴平展,阡陌纵横,炊烟飘柔,顿觉心旷神怡。告别难友,信步下山,经袁洞、栏木冲,有地方武装盘查搜身。可我身无半文,除了口袋里还残存从山上捡来的老玉米粒粒以外,别无他物而且听口音也不是远乡人,遂被放行。并告以前面不远,岩塘驻有日本人,嘱我小心。我踽踽独行,心乱如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万难之中,喜遇故人,难中相逢,格外亲切。是他引领我去善塘会见爹妈,与家人团聚。亲人相会,泪雨滂沱,泣不成声。乡里乡亲,闻讯赶来探视者甚众,有的热泪盈眶,庆幸我平安归来,有的抽泣不止,同情我的遭遇,异口同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栖身善塘,不忘刺探敌情,寻机返回故里。一天清晨,爬到一座小山上,透过松林树窥见一股日本兵,稀稀拉拉,沿着公路往东走,失魂落魄,进军时的气势已荡然无存。我们立马飞报附近驻军,堵截围歼,老百姓闻讯,手举锄头钩钯,配合驻军呐喊助威,杀向敌人。枪炮声、喊杀声,震动山谷,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一阵鏖战,全歼残敌,缴获战利品一批。有两个敌首般的鬼子,负隅顽抗,老百姓怒不可遏,缚住敌手脚押往无底岩洞,奋力抬起,高举着向岩洞里砸去,哪管它鬼哭狼嚎,让侵略者一个个血染黄泉,魂飞富士吧!

　　连几天,四周无敌情,山门也恢复了平静。暮春三月,秧苗已拔节上长,尚未分秧插田。潜回故居,四壁空空,板壁已被日军拆下烧尽,满屋狼籍,目不忍睹。叔祖已被日军残害致死,尸陈后屋。父辈们急于抢耕抢种,恢复生产,重建家园。我亦约会劫后同学,踏上寻找学校的征途。

　　重越雪峰山,险处无心看。山上山下,躺着许多敌尸,成群苍蝇征腐恶,起飞落下嗡嗡叫,行人过此,腥臭难闻。强虏灰飞,印证了雪峰会战的胜利。经龙潭,奔溆浦,直指松溪口,在一座茅草小屋里,找到了阮湘主任,据实以告。阮主任爱生如子,动情地提笔批示:回原班继续学习。我呀,像倦鸟归林,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学校。在温暖的大家庭中,非常艰辛地然而却又是非常自觉地去完成初三的学业。

　　往事如烟,唯有这一段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日军侵华罪行,总是挥之不去,磨之不灭,深深地蕴藏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不会消逝。

　　(作者:高31班校友)

中央文献出版社：《雪峰山下谱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