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动中日历史共同研究
来源：财新网 作者：马勇   2016-08-20 08:53:14

步平（1948-2016）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前所长

步平先生是抗战史、中日关系史研究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前所长、研究员。2016年8月14日他因病去世，享年68岁。

68岁，对于历史学者来说，正是学术生涯的巅峰期。几十年的阅读、阅历，都应该在这个时期开花结果。然而天不假年，步平竟然这样匆匆走了，壮志未酬，留下无限遗憾。

步平1948年生于北京，2004年从黑龙江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任上调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副所长，并很快转任所长兼党委书记，2011年卸任。

在东北长时期，他从事边疆史地、中俄关系、中日关系研究，尤其对日本化学战、毒气弹的研究，无人出其右，作品如《日本的化学战》《毒气战》，均属经典之作。21世纪初，他的研究重点转向东亚诸国历史叙事重构、日本教科书问题，特别是他推动、主持的中日历史共同研究，对于中日关系改善、重构现代理性、中国社会健康发育，都具有潜移默化的积极作用。而我感到最有启发的，是他不断重申的历史观，以及他的研究、言说中所体现的现代理性。

根据步平的看法，日本在近代历史上确实对中国犯有战争罪行，日本社会也确实存在否认罪行、鼓吹军国主义复活的言论。但是，步平一再告诫国人，否认战争罪行、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声音以及极端右翼，在日本社会是非常少的少数，并不构成主流。日本社会绝大多数人对于几十年前对中国犯下的战争罪行并没有否认，特别是经过几十年民主化改造，日本社会主流对战争的反省、对亚洲和平的期待，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中国人如果看不到这些，将枝节做主流，最终耽搁的一定是中国，而不是日本。步平谆谆告诫，第一，不能将现在的日本人等同于几十年前的“日本鬼子”；第二，所谓“中日必有一战”，主要应是经济上的竞争。中国应该利用几十年增长的基础，更上一层楼。一个强大、理性、现代的中国，将是亚洲乃至世界和平的保障。

在谈及日本历史教科书时，过去十几年里，我无数次听步平强调一个核心观点，即我们一直强力反对的扶桑社教科书在日本教育体系中并不占主流。这一方面是因为日本并没有全国统一的历史教材，文部省虽然有权审定教材，但教材的编写主要在地方。扶桑社2001年出版的那本教科书，确实有否认“侵略”的言论，具有极右倾向，但它在日本全国实际采用率只有0.039%。换言之，这本教科书的发行量、使用量，在日本全国不过五百本。根据《读卖新闻》《朝日新闻》调查，70%以上的日本人都认可日本曾经“侵略”中国的历史事实。因此，步平不厌其烦一再告诫国人，在中国经济快速成长的同时，要重构我们的历史观，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前提下，重建开放、包容的大国心态，一定要走出“大国小民”精神误区。中国不仅要成为世界上的经济强国，而且要随着经济增长，为亚洲、为全球提供健康的精神，健康的文明。

靖国神社问题也是步平长时期研究的重点。他对靖国神社由来、演变、在日本社会的功能等问题，都有清晰的学理分析，具有充足的学术依据。更详细的说明可见于他的《阴魂萦绕的祭场：靖国神社与日本的军国主义》一书。

在步平生命最后十几年，他将主要精力用于东亚三国历史、中日历史共同研究上，在策划、组织方面投入了外人无法想象的精力和时间。从大历史视角观察，步平推动、介入的这项工作必将造福于东亚、亚洲，乃至世界。共同的历史言说，相互接受、理解的历史叙事，是和解的前提。推动共同历史研究，就是在理清历史事实基础上，寻找可以相互接受的认识。对于暂时无法取得共识的历史问题，步平一直主张由历史学家弄清事实，让事实说话。

他深知中日关系敏感脆弱，因而一再强调，在谈论中日共同历史时，一定要注意区分政治、感情、学术三个层面。学术层面如能获得实质性进展，将许多历史问题讲清楚，就一定会对政治判断、民众感情给予积极影响。

就个人涵养而言，他温文尔雅，和颜悦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火，甚至蹙眉。与其交谈，不论公私，他总是静静专注听着，然后坦率表达看法，提出中肯意见。在过去十几年，我们交往虽算不上密切，但因工作等方面的关系，也曾有过数度深谈，留下的记忆是愉快、舒适，是交心、坦诚。

几年前，他从领导岗位退下来，本来进入了一个写作黄金时期，孰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夺去了他的生命。他的去世，是中国学术界一个重大损失。他所留下的学术遗产、思想启示，值得我们格外珍惜。
 

（作者马勇，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化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