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熹,笔者当年采访他时已89岁(前些年去世),抗战时,先后在66军参谋处、11集团军总部政治部、第二军政治部工作。参加过缅甸腊戊战役和滇西反攻战役,1949年在成都起义。现为重庆市黄埔军校同学会大渡口区联络组组长。让我们通过这位远征军老人的回忆来感受当年的风云岁月——
1942年8月,为滇西大反攻作准备,大理成立“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滇西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后改称“驻滇干训团大理分团”),经批准承认,一期为黄埔19期,二期为黄埔20期,当年随远征军从缅甸回到国内的我,考入该校学习。
一年后毕业,我被分配到福贡县的“滇缅边境特别游击区”的第二区政务室民政股工作。福贡县地处滇西北碧罗雪山与高黎贡山之间的怒江峡谷,与缅甸接壤,境内山势陡峭,河流纵横,森林密布,气候多变;当地居住着傈僳、怒、藏、白、傣、纳西、独龙、景颇等20多个少数民族。环境复杂,形势险恶。我和同学们怀着满腔热血,深入边境山寨,宣传抗日救国、组织、团结少数民族同胞设隘阻敌、反谍防奸、支前援军……“为有牺牲多壮志”,有的同学还为之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一】
早就得知,碧罗雪山终年积雪,而我们从大理出发,途经牛街、邓川、剑川、兰坪等地去福贡时,又正值秋冬季节,故对于爬雪山多有思想准备,脚上没穿草鞋的,也自备了一些绑在鞋上防滑的草绳、布带。不过,我们却没想到,除了爬雪山之外,我们还得过“草地”。
说起“草地”,其实就是“潜伏”在河谷、湖畔与山麓之间的湿地和沼泽,看着上去就像一片繁茂、坦缓的草地,但如果没人带路,冒然踏上去,就很有可能被那些深达两、三米的泥潭吞没……我们的同学中有本地人,在他们的指点、帮助下,我们往往能够顺利地抵达“彼岸”。然而,毕竟是外乡人,再怎么小心谨慎,也难免没有“失蹄”之时。
那日清晨,我们刚翻过一座山,眼前便出现了一大片薄雾缭绕、平顺宽旷的草地,尽管已是深秋季节,但草地上还不时开着几朵蓝色的鸢尾花。“好美啊!”我们原本紧绷的神经不由得为之一松。不过,有“前车之鉴”,我们并没被眼前的美景所迷惑,相互打着招呼:“注意,沼泽!”“一定要顺着老乡踩过的‘路’走,千万别走歪了!”“下脚前先用木棍戳戳,看看‘路’面是否坚硬!”正小心翼翼地走着,忽听得身后有人喊:“救命啊!救命啊!”原来一位同学失脚滑进沼泽。也许是拼命挣扎、喊叫的缘故,他越滑越远、越陷越深,很快,泥泞不堪的沼泽便淹没了他的大腿。“别喊,别动,我这就来救你!”同路的一位少数民族同学朝他走了过去,先用木棍在前面的沼泽地里插了插,然后便把那根一米多长的木棍伸了过去,“你快抓住木棍,我把你拽上来!”被陷同学挥动胳膊,试了几次,都没能抓住木棍。“你千万不要灰心!咱们再试一次!相信我,我能把你救上来!”受此鼓舞,被陷同学使尽全身力气,向前伸出双臂……一二三,他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的木棍。
尽管这位同学被救了上来,但我们在场的人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他前面的沼泽地表不算太软,否则……”
从大理步行去福贡,除了要“爬雪山、过草地”之外,还有穿越水流湍急的漾演江、澜沧江、怒江等河流,以及这些河流两岸的原始密林,再加之该地匪盗出没、蛮烟瘴雨,个中艰辛难以述说。我们一边走一边休整,走到较大的场镇还要就此进行抗日救国宣传,如演讲、发动群众、刷标语等等,半个月后,我们方才抵达福贡——“滇康缅边境特别游击区”第二区的司令部就设在这里。
【二】
到达福贡之后,环境相对稳定。但我们大多数时间都要走乡串寨,故跋山涉水、餐风宿露,在所难免。下乡后,我们与当地少数民族老乡同吃同住——吃的是玉米、红薯等杂粮,偶尔有一顿大米吃,就像过节一般;住呢,就在老乡的吊脚楼的火塘周围打地铺(楼下多是猪、牛、羊等家畜的栏圈)……由于这里人烟稀少、僻远寂静,晚上睡在火塘边,时常能听到野兽的吼叫声。
来之前,就听说这山上有虎、豹、熊、野猪、山驴、豺狼等野兽,不过,据老乡说,最凶猛也最具攻击性的还要数野牦牛。这里的野牦牛不仅体形宽阔、力大无穷、凶悍好斗,而且常常成群结队。别说我们这些外乡人,就是土生土长的老乡见了,也要退避三舍。那日,我们去边境的一个卡口布防,经过一道山梁时,突然发现对面山坡上有一只野牦牛担任“警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也不知它发出了什么样的信号,少顷,便有二十多只野牦牛在山坡上聚拢、集结。它们一个个瞪着铃铛大小的眼睛,就好像在示威似地发出低沉的、有一点像猪叫的吼声(后来才得知,野牦牛又名“猪声牛”),摆出一副与我们血战到底的模样。“惹不起,躲得起”,尽管隔着一道深谷,但我们还是心怀惊悚,快步翻过山梁,直到看不见那些血红的“牛铃铛”。其实,不仅是在野外,有时我们下吊脚楼,也能看见在山上“散步”的野牦牛。
像这样与野兽对峙的事,毕竟不是天天都有,但我们却必须面对一日数变的天气。碧罗雪山陡峭、高峻,从夏初到秋末积雪不化,即便是盛夏,天一阴立马就雨霾交加,有时甚至大雪纷飞。出门还是阳光灿烂,一会儿就下起瓢泼大雨;早上起来棉衣裹身,午后却是一身短打扮;刚刚从放晴的山坡爬上来,突然又坠入十里云雾。更为稀奇的是,走进寂寥、旷远的高山密林,你不能说话,一说话,马上就下起雨来,你声音小,就下小雨;你声音大,就下大雨;若你放开嗓子高喊,倾盆大雨立马就劈头盖脑地“砸”下来……为此,我们常常开玩笑说:“对于碧罗雪山,我们莫言(当时还不知69年后会出一个得诺奖的作家莫言)!”
时晴时雨、忽冷忽热、云颠雾覆、四季无常,我们的衣服常常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会儿冷得打哆嗦,一会儿又热得脱衣服,再加之山林里乌烟瘴气肆虐,因而很容易得病。幸好大家都年轻力壮,在军校里又学了一些热带丛林生存的知识,同时,还有本地同学和老乡的悉心指点和帮助,故即便生病,最后也能挺过来。据说,分配去其它地方的同学中,就有个别人因不适应当地多变的气候而得病身亡。
【三】
在军校时,我们学了一点方言和缅甸话,但这还不能与当地人无障碍交流和沟通,最多也只是在见面时问个好、连比带划地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好在同学中有不少当地人,有的本身就是少数民族,有了他们作翻译,我们游击区的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
缅甸较早被日军占领(1942年5月),为从滇西北入侵中国作准备,日军就地培训了很多缅奸,以混入中国边境进行颠覆和破坏活动。由于缅奸与当地居民同民族、同语言、同习俗、同宗教,有的还是亲戚关系,故很难识别和防范。于是军校便有针对性地招募了一些本地的有文化的少数民族青年。
印象最深的是两位傈僳族同学孙定国和李安邦。在军校学习时,他们就是“著名人物”,这除了与他们刻苦训练、成绩优异有关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的名字被战干团的教育长宋希濂在不同场合多次提起:“一个‘定国’,一个‘安邦’,这两位同学的名字取得太好了……在国家有难、民族危亡之际,希望这两位同学以及全体同学要像这两个名字所寄望的那样,不畏艰险,不怕牺牲,打败日本,‘定国安邦’!”每每提及,都会赢得热烈的掌声,这无疑起到了激励斗志和鼓舞军心的作用。
与我们一道分配到福贡之后,他俩除了充当翻译、协调地方和军队的关系之外,还多次结伴深入敌后侦察敌情、搜集情报,并根据司令部的指令,和其他同学一道,把少数民族同胞组织起来反特防奸等。有一次,从一位老乡口中得知,有一个缅奸潜入边境,欲威胁、利诱他的一个亲戚作内应“起事”……俩同学得知消息后,便主动请缨前往那个与缅甸一山之隔的村寨。尽管险情连连,但他们采用“调虎离山”之计,竟如愿见到那位极难见到的傈僳族上层人士,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终于说服对方交出缅奸,使敌人的阴谋再一次破产。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太出色,每次出击都给敌人以沉重打击,于是,他们便成了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几欲除之而后快。对此危险虽有觉察,但他们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照常走村串寨,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不能因为有危险就畏惧不前……要知道,我们可是‘定国’和‘安邦’!”
尽管加强了防范,但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还是防不胜防。某日,他俩去一个边境村寨发动群众却没能按照预定时间回来。第二天,我们派人去那个村寨询问其下落,老乡们皆肯定地回答:“昨日下午已返回!”一天、两天、三天……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似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曾发动老乡四处寻找,但仍然杳无踪影。后来因滇西大反攻,战事紧迫,我们只好把此事搁下。之后,又天各一方,更无从得知他们的下落,但他们那种为了“定国安邦”而不怕牺牲的精神却永远活在了我们这些活着的同学的心里!
Copyright ©2014-2023 krzzj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备18022032号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5531328 19198230121(微信同号)
纠错电话:18182129125 15116420702
QQ:2652168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