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之际诗人对原子弹轰炸日本的记录与反思
来源：《团结报》　作者：宋泽滨   2025-08-25 09:34:24

　　【精彩提要】

　　从1945年8月6日美国轰炸广岛开始，经苏联出兵和中国人民对日寇的最后一击，到9月2日日本签署投降书，9月3日成为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这短短二十几天的时间，学术界称之为“抗战胜利时间”。为享受这一“时间”，诗人们掀起了创作高潮，记录和描述饱经战乱之苦、喜迎胜利时刻的中国人的思想和感情，大概延续了一年有余，创作了成百上千的歌咏胜利之作。笔者在众多诗作中整理出与原子弹内容相关作品40余篇。依兰州宿儒韩定山《报端见千龄社诗人竞为原子弹诗，效颦二首》诗，将抗战诗中所涉原子弹的诗词，称之为“原子弹诗”，即在记录日本投降、歌咏抗战胜利的诗词中，含有对原子弹及其性能、威力、作用等反思的诗词的统称。诗体多种多样，有古风、有律诗、有词体、有唱词、有自由诗，还有集古人句，思想情趣各不相同，表现手法也各有千秋。本文选择当时活跃在抗战大后方的兰州、陪都重庆、红色抗战之都延安，以及曾亲身考察战后日本广岛长崎的4位诗人的作品，探析其诗，以窥全豹。

▲1945年8月9日，《解放日报》报道“战争技术上的革命 原子炸弹首袭敌国广岛”的消息。

　　漫天战祸两丸终　　万古蚩尤一扫空

　　抗战期间甘肃兰州文化界有一诗社，因其发起人年龄之和在一千岁以上，故名千龄诗社。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千龄诗社的诗人纷纷赋诗吟词纪念这一重要日子。其中，多人在报刊“竞为原子弹诗”，传颂一时。受诗友感染，韩定山撰《报端见千龄社诗人竞为原子弹诗，效颦二首》：

　　“漫天战祸两丸终，万古蚩尤一扫空。远影阊门飞赤练，高标炎日贯长虹。燎原如见陆浑火，拒敌不来弱水风。莫向灵龟询否泰，杀机到此已途穷。”

　　“直夺精微造化权，盟邦巧制著鞭先。焰腾千眼金刚杵，魂断修罗藕孔天。缩战须臾原快事，维新累世亦徒然。怜他强项重光叟，也捧降笺上战船。”

　　第一首首联“漫天战祸两丸终，万古蚩尤一扫空”，是统领全篇之联。遍布于中国大地及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屿的战争，由于美国投出的两颗原子弹而告终结，侵略者在各个战场纷纷投降。接下来用“飞赤练”“贯长虹”绘出一幅原子弹轰炸日本广岛、长崎的骇人景象，犹如“陆浑火”似的燎原之猛势，丝毫不见“弱水风”似的柔绵。诗人正告侵略者：不要再去卜卦问天，原子弹一抛，即意味着日本已至日暮途穷。“漫天战祸两丸终”，便是第一首诗的诗眼，首尾两句相呼应，通篇写原子弹终止了战争。应该指出的是，这里有对新式武器原子弹的崇拜，宣传原子弹终结了战争，有一定片面性。

　　在第二首诗中，诗人对西方发达国家重视现代科学技术、研制出原子弹给予高度评价。首联“精微造化”是对原子科学的描述，而掌握了这一科学技术便能研制出原子弹，走在他国前面。二联形容原子弹爆炸景象，火焰腾飞犹如古印度佛教中的法器千眼金刚杵;成千上万的城市居民惨死在这个恶神的威力之下。三联说使用原子弹来缩短战事，就在须臾之间，日本几十年的维新成果也经不起这致命一击。最后一联更以轻蔑的口吻，刻画了侵华战争期间犯下战争罪的日本外相重光葵，到头来也不得不用他的残腿一瘸一拐地爬上“密苏里号”战舰，代表日本天皇和当局签订无条件投降书。骄横一世的侵略者最后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恐怕是他们当初万万没有想到的。

　　百年四海或好乱　　何以威之一铀弹

　　刚由延安返回重庆不久的黄炎培，创作了多首诗词，袒露了对原子弹的看法。8月11日，黄炎培作《痛定词六首》，诗序中说：“今者河山全复，日月重光，成诗六章，不自觉其哀苦之情多于欢庆也。”第五首诗中有涉原子弹话题：

　　“幻想神风折敌旗，坐看落日迫崦嵫。陆空海解三军甲，苏美英联一字V(维音，victory之简写，胜利义)。广岛功收原子弹，浯溪颂妙受辛词。几人切腹途穷后，畏罪东条悔已迟。”

　　“神风”，指日本神风敢死队驾飞机采取自杀方式攻击盟军，充分反映出侵略者的最后疯狂;“崦嵫”本是中国山名，指代太阳落山的地方。日寇曾幻想用它的“神风”精神来扭转败局，但就像落日薄辉为时已晚。

　　黄炎培对原子弹较为深刻的看法，集中在《铀之威歌日本签字投降之日》这首诗中。该诗七言28句196字。诗中既有为胜利而欢呼的国之情感，也有回忆家仇之恨，心情较为复杂。该诗是黄炎培对原子弹发出的疑问。全诗如下：

　　“一丸铀弹飘空裂，几千万人命全毕。广岛长崎取次灭，热光所射生生绝。余杀人子亦已多，即今食报理岂讹。匪不纵横雄一世，恢恢天网其奈何!苍头异军起东北，战祸终始此一角，大东亚梦今应觉。谁弄珍珠港外兵?谁袭沈阳城北营?幻想神风翊皇运，荒唐一宇开八纮。昭和终入降王伍，墨诛希毙彼宜虏。求降一电出江户，其年一九四又五。八月十日之上午，山城狂欢我惨凄。寡妻孤子野哭迷，九一八后那忍说，如山白骨谁肉之?日月重光旦复旦，和平之旗今灿烂。百年四海或好乱，何以威之一铀弹?”

　　该诗以“一丸铀弹飘空裂”开头，描写了原子弹爆炸后造成成千上万日本平民的伤亡和受原子弹辐射造成的惨景。针对用原子弹对付平民的话题，黄炎培采取了辩护的态度：因为日本侵略者对受害国家杀人太多，这叫自食其恶果。如果不是军国主义骄横一世逞凶顽，哪会有这般遭遇。以下用近130字回顾了日本侵略历史、德意日结成法西斯轴心，最后都纷纷灭亡。“八纮一宇”是指日本征服中国进而征服东亚、征服世界的军国主义扩张理念及其恶行。具体的年、月、日时这些名词入诗，实不多见，因为1945年8月10日上午这一历史时刻，令人难忘，刻骨铭心。诗的最后四句对胜利重见光明表达了兴奋，看到了和平曙光。最后，诗人又回顾历史，无论是战争也好、和平也好，其历史结局“何以威之一铀弹?”这可能是诗人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该诗以这样的结尾紧扣“铀之威歌”主题，以期进一步引起人们对战争、武器等沉重历史主题的无限深思。

　　该诗首尾两句以原子弹始、又以原子弹终，全面诠释诗题的内涵，反映出作者的独到之处，在众多诗作中并不多见。

　　草木为墟天地变　　寒林荒岛散昏鸦

　　在“抗战胜利时间”，顾毓琇作为国民政府派出到日本考察的官员，有他人难以具备的便利。1946年2月，受盟军统帅麦克阿瑟之邀，顾毓琇前往日本进行实地考察，负责调查日本的工厂、资源和科学设备等。在目击广岛及东京、大阪劫后情况，写下《瀛岛沧桑》一文，回顾他的日本之行，披露一路写了若干诗作。其中一首七律诗曰：

　　“山河破碎废桑麻，雪压重桥帝子家。百世兴亡前夜事，两京歌舞后庭花。神风解甲降旗展，武士归魂旭日斜。草木为墟天地变，寒林荒岛散昏鸦。”

　　通篇写整个日本在战后废墟一片，曾经不可一世的“神风”如今却遍插降旗，昔日赳赳呈英的“武士”已命丧黄泉。另有七绝五首，分咏东京、广岛、神户、大阪、京都。写广岛的绝句为：

　　“百年迷梦袒戎衣，广岛成墟一弹飞。劫后余生能有几，红颜白发两相依。”

　　近代以来日本学习西方，通过“明治维新”取得工业化进步，但同时却走上了军国主义道路，原子弹的爆炸使维新成果一朝破灭。这既反映了原子弹的威力，也说明了走上黩武道路的必然失败结局。

　　顾毓琇还有一首《五古》560字，兼纪游与咏史，其中有句涉及原子弹：

　　“舟行起海啸，浩劫到扶桑。天地忽震怒，东京一炬荒。”

　　“忽传原子弹，奇迹更非常。我来观落日，瀛海直飞翔。”

　　在日期间，顾毓琇还访问了原子科学家仁科芳雄和汤川秀树等，对原子弹和原子能等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1946年秋冬之交，顾毓琇从欧美各国考察归来，12月8日在上海作了《原子能时代的世界观》的公开演讲。他说：自1945年在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起，人类进入了“原子时代”。与这个时代相适应，必须要有一个新的“世界观”。顾毓琇希望，全世界的哲学家同科学家要共同努力，来认识这样一个新的时代，进而建立起一种新的“世界观”。

　　中华抗战逾八载　　苏军一出阵容改

　　与以上诸位作者不同，此时生活在延安的钱来苏，对日本投降和抗战胜利有着不一样的认识。钱来苏1910年参加同盟会，1931年任东三省特别行政长官公署参议。七七事变后，到山西任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少将参事。1943年赴延安，任陕甘宁边区政府参议，194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钱来苏擅诗，延安时期曾与林伯渠等组织怀安诗社，著有《孤愤草初喜集合稿》。胜利喜讯传来，钱来苏作《苏联参战，日寇投降，喜赋长句并柬谢李张三老》，题中谢李张三老，指同在延安的谢觉哉、李木庵和张曙时。钱诗为七言共32句224字：

　　“中华抗战逾八载，苏军一出阵容改。英美机群凌空来，原子炸弹成火海。倭奴惯用闪电战，怙恶终遭电击烂。广岛雷火燔云霄，红军入满迅如电。腹背夹击力难抗，倭以屈膝来求降。四强宣言无条件，倭奴哭乞留倭皇。倭皇黩武七十年，高丽琉球已并兼。野心屡逞侵中国，血债如山今始还。捷书昨到延安府，万人空巷狂欢舞。列炬如龙大地红，民族解放初步武。人民更有新要求，莫使独夫再出头。政权改建新民主，团结和平始自由。李老贺捷诗品超，黄龙痛饮张翁豪。谢公曾订壮游约，明秋偕赏钱塘潮。十四年来人已老，请缨曾被浊途恼。今日幸雪国家仇，搁笔不吟孤愤草。”

　　该诗较长，根据内容可以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展开全诗的主题，作者把抗战胜利的直接原因道了出来：其根本原因是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中华抗战逾八载”)，其次是苏联对日作战(“苏军一出阵容改”)和美国的原子弹(“原子炸弹成火海”)。这实际上就是对抗日战争胜利及日本投降原因进行的排序：中国人民的不渝抗战;苏军出兵的重要一击;美国原子弹的火海致命。这是在数十首诗中分析最为到位的一种认识。后四句突出一个“电”字，日本人的“闪电战”终被原子弹“电击烂”，苏联红军的速度也是“迅如电”。第二部分八句主要讲日本投降事，“倭以屈膝来求降”“血债如山今始还”。第三部分讲延安喜讯到万众狂欢之景和人民民主新要求。“万人空巷狂欢舞”“政权改建新民主”。最后一部分回应对李木庵、张曙时和谢觉哉三人的诗作给予评价，亲密和谐的战友之情跃然纸上，分享着抗日战争胜利之际的喜悦。

《团结报》2025年8月21日 第5版　作者：宋泽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