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打不响了。
野人山改造了人。苍白、浮肿的皮肤,经不住烈日的曝晒,出山后,马上晒起燎泡,中暑的人特别多。胃肠似乎只能承受野果、草根,如今吃上大米、鱼肉、油脂,反倒拉肚子、闹病。长时间钻草窝、睡芭蕉棚,对床铺、蚊帐、被褥也有了排斥性。许多人躺在备有蚊帐、铺盖的竹床上,浑身别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最为伤心的莫过于听到自己同伴死难的消息。在列多的收容站,死里逃生的人们到处打听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乡或者好友。不管找到找不到,都哭。找到了,相互抱头大哭,那是惊喜的哭;找不到,则独自嚎啕痛哭,那是伤心的哭。有一位老排长,拄着一根竹杖,举着一块木牌,牌子上写着全排人的名字,到处寻找自己的士兵。他走遍了列多的各个收容站,查遍了所有的收容登记册,一个也没找着,这位慈祥善良的老兵,对着黑黝黝的野人山,放声大哭:
“他们一个也没出来,光剩我一个。为什么光剩我一个?野人山,你这魔鬼,吃人不吐骨头!”
有位17岁的电话兵,在山里快饿死时,一位班长给他半个苞米,救了他的命。现在,他提着一瓶酒,拎着一只烧鸡,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找了三天,别人告诉他,那位班长在山里饿死了。小电话兵闻言,把酒瓶砸了,把烧鸡扔了,哭得死去活来。
列多城东的一座大木屋里,杜聿明的临时指挥所设在这。他的身体虽已康复,但内心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清点人数的结果,军部共有1205人,新22师只剩3121人。最冤的是女兵,进山时,共有45名,出山后,幸存者仅有4人。
听了参谋长罗又伦的报告,杜聿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师长廖耀湘是个硬汉子,轻易不说一句话,更不易落泪,此时此刻,泪水模糊了眼睛,他痛哭失声:
“新22师在缅甸转战两个月,才伤亡2000人,而在野人山,没放一枪,没打一炮,没见一滴血,就损失4000余人。我这个师长怎么当的啊?”
杜聿明就更惨了。
廖耀湘只是一个师,而他手里是一个军,他甚至要对整个远征军负责。杜聿明身前身后,该有多少冤魂、屈死鬼啊!
第5军的200师和96师已经撤回云南,重庆军政部,汇集了全军各路败军的情况,给军长杜聿明通报了该军的噩耗,开列了如下一串串悲惨的数字:
│番号│出国人数│战斗减员│撤退减员│现有人数│
│军直属队│15000│1300│3700│10000│
│第200师│9000│1800│3200│4000│
│新22师│9000│2000│4000│3000│
│第96师│9000│2200│3800│3000│
│合计│42000│7300│14700│20000│
触目惊心!不忍卒读!
撤退减员竟是战斗减员的2倍。杜聿明打了一辈子仗,打过胜仗,也打过不少败仗,但从未败得这么惨,这么窝心。
据军政部统计,在撤退途中,中国远征军三个军共有3万余人饿死、病死在缅北丛林。活着回国和撤到印度的不足5万人。
野人山比十万日本兵还要残酷无情!
在印度小镇列多,面对一群残兵败将,杜聿明抚今思昔,感叹唏嘘。
年初,他受命领十万精兵,出国门,入缅甸,战车如云,铁流滚滚,何其壮哉!如今,丢失缅甸,放弃滇缅路,损兵折将,大败而逃。以致归国无路,败走野人山,局促异邦,为外人讪笑。十万大军伤亡过半,其中多少饿鬼冤魂?大炮战车,损失殆尽,大批战略资物,化为乌有。丧师辱国,罪无可恕。
幸存官兵在列多就地休整,包扎伤口、医治疾患,补充营养,恢复体力。一晃过去几天。
往后怎么办?下一步何去何从?
每个官兵心头都打上沉重的问号。
印度决非久留之地,英国人也不会长时间管吃管喝。
回国去吧!这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在野人山里,饿的时候,想起了母亲端来的热饭;渴的时候,想起家乡的井水;冷的时候,想到自家的热炕。想家都快想疯了。活着走出野人山,就是要回家呀?现在可以回去了,可是人人都怕回家。怎么回去?打了这样的大败仗,臭名远扬,何脸见江东父老?野人山中,多少官兵兄弟尸骨未收,大仇未报,我们活着的人,能撇下他们不管吗?
从野人山打回去,为死难的兄弟报大仇!这是全体官兵的共同心愿。敢说现在要是有人在列多的山头,振臂一呼,立刻会有成百上千的官兵跟上他,反身杀进野人山。可是,后果会是怎么样呢?凭3000多名残兵,2000多条打不响的枪,能闯过野人山吗?能打败日本兵吗?中国官兵们现在缺少的不是决心,而是实力。
有的伤兵捶着伤残的双腿,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有的用竹杖敲着泥土,问大地:我该怎么办?
有的举起那锈迹斑斑的枪支,问苍天:我该怎么办?
8月上旬,重庆来了命令:新22师、新38师残部留印度接受美式装备,严格训练,并扩编为中国驻印军,由史迪威将军指挥,伺机反攻缅甸;杜聿明率第5军军部机关回国。
留驻印度,扩编整训,准备反攻,这道命令给中国官兵以极大振奋。同时,给军长杜聿明带来新的痛苦。史迪威终于从他手里夺走了兵权,这还不是他剧痛所在,最为痛心的是,从此剥夺了他从野人山打回缅甸,报仇雪恨的最后机会。他和其他官兵一样,立了誓,赌了咒,要报这笔血海深仇,要用来日胜利的炮火洗刷今日失败的耻辱。现在,他办不到了。杜聿明,一个败将名字将永远留在缅甸这片土地上。
杜聿明的情绪降到了最低点。
然而,他毕竟是一位久经征战、目光远大的将领,他想,缅甸战败不是杜聿明一个人耻辱,而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耻辱。只要将来哪一天,中国官兵们打回缅甸,消灭日本鬼,报了国家民族的大仇,我杜聿明的仇也报了,恨也消了。
杜聿明把师长廖耀湘叫来,军长解下自己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双手捧着交给廖师长,郑重其事地说:
“好好练兵,好好打仗,反攻缅甸,报仇雪恨。拜托了。”
廖耀湘接过军长赠送的手枪,也接过了军长托付的千斤重担,他言语铿锵,掷地有声: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想到长眠在野人山的无数官兵,杜聿明心情沉重。离开印度之前,在列多设下灵堂,献上鲜花果品,刚鬣柔毛,与官兵亡灵挥泪而别。杜聿明亲自主祭,祭辞曰:
痛乎!我远征军烈士诸君也,壮怀激越,奉命远征,别父母,抛妻孥,执干戈卫社稷,挽长弓射天狼。三月赴缅,深入不毛。与寇初战同古,首建奇勋,为世人瞩目。再战斯瓦河、平满纳、棠古,众官兵同仇敌忾,奋勇争先,杀敌无算。缅战方酣,不意战局逆转,我远征军官兵转进丛林,身陷绝境。诸烈士也,披荆斩棘,栉风沐雨,茹苦含辛,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蚊蚋袭扰,瘴气侵凌,疾病流行,渗绝人寰。惜我中华健儿,尸殁草莽之中,血洒群峰之颠。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志未酬恨难消。
悲夫,精魂忠骨,永昭日月。
兹特临风设祭,聊表寸心。
灵堂内外,庄严肃穆。
数千将士,垂手肃立。
祭礼完毕。杜聿明向即将移防的官兵挥手告别。只见,数千幸存者队列整肃,目光灼灼,强压悲痛,摩拳擦掌。
这是一堵冷峻的铜墙。
这是一座沉默的火山。
杜聿明思潮翻滚,激情难抑,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官兵兄弟们,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死难的官兵。我走了。缅甸的仗,拜托了。野人山里死难官兵的遗骨,托付给你们了。我在国内等你们的消息。”
全场官兵奋臂高呼:
反攻缅甸!
报仇雪恨!
如晴天霹雳;似怒海狂涛。
野人山,听见没有?中国远征军还要打回来!
东洋兵,听见没有?缅甸之战还没有结束!
第九章佛地再生
从野人山逃脱的中国远征军官兵,在列多收容集结完毕,新22师和先期到达的新38师,拢在一起,连伤带病,共有1万来人。大约是出国时一个师的员额。
8月中旬,部队开拔。
列多火车站开来一列列长长的铁罐车,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夜晚,中国官兵一批批爬进车厢。
“咣当”一声,关闭车门,列车隆隆启动。
这是往哪开?
没人说,也没人问。
把车门的全是美国宪兵。他们是每节车厢的指挥官,又是唯一穿戴齐整的人。宪兵怀里抱着那支汤姆枪,大约也是全车厢唯一打得响的枪支。挤在车厢里的中国官兵们,衣衫褴褛,臭气熏天,大热的天,闷罐车里的滋味真不好受,吃喝拉撒睡,全在车上。汗味、粪便味、伤口的腥臭味、车厢的油漆味以及饭菜味,全混在一起,也说不上是给关在厕所里,还是圈在牲口棚里。
有人嫌这里挤,这里热,这里臭,发句牢骚:“这不是赶牲口吗?”立即有人给他白眼:“怎么?要嫌这里不好,滚回野人山去!”
发牢骚的人便不吱声了。
列车在滚烫的土地上连续运行。白天极少停车,即使停下来,美国宪兵凶神恶煞似的紧把车门,连门缝儿也不许开。夜间停车,也不过打开半扇车门,放放风而已。下去溜达溜达?甭想!
不过,中国官兵们也没多少人有那份逛热闹,看风景的心思。夜间,人们蒙头大睡,把野人山里缺的觉补回来。白天,有的搔痒痒,抓虱子,有的找块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那锈迹斑斑的枪支。
大约行走了五天,列车在
Copyright ©2014-2023 krzzj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湘ICP备18022032号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731-85531328 19118928111
纠错电话:15116420702(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