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该是7月上旬。进山已有2个月。
部队的建制全被打乱,无所谓军师旅团营,无所谓官与兵。野人山将部队不断加以淘汰和编组,全按着体力,脚力、耐力和野生能力来排队。已经不存在编制里规定的那种稳定的战斗集体,山中只有一些临时凑在一起的“伙伴”。
这是野人山中一个极普通的小团体。
那天,部队渡河。河面很宽,水不算深,但急。男兵们卷起裤腿,扎紧裤带,一个个下河。身体瘦弱的,让河水卷走了;身强体壮的涉过水面,登上对岸,又钻进丛林。之后,河面又平静下来。
河这边,一棵棕榈树下还有一窝女兵。她们望着滚滚河水,低声抽泣。一共有几个人,没人去数,大约是个九个吧。是河水把她们拦在一块。
呆了半晌,其中一个年岁大点的女兵站起来,说:
“姐妹们,我们得走哇!能过几个是几个。过不了,死在河里也比死在林子里强!”
说完,她大步往河滩走。其他女兵也跟上来。
“等一等,姑娘们。”
林子里钻出个男人。40来岁。满脸络腮胡子,又脏又乱,象草丛似的。“你们要过河?”他问。
领头的女兵点点头。
“等一等。”说罢,他掉头钻进树林。一会儿,扛根竹竿回来,说:
“跟我来,姑娘们。”
大胡子男人在前面走,一步步走到河心。在水最深最急的地方,他站稳了。这时,女兵们才发现他身体真壮啊!站到河心,还露半个毛绒绒的胸脯,象立在水中的桥墩。
女兵们手拉着手,站在水浅的地方。男兵把竹竿伸过来,虎着脸对站在最前面的女兵说:
“握住竹竿,不要松手,闭上眼睛。”
女兵乖乖照他说的做。
只见男兵那粗大的双手,将竹竿一点一点往回收,把女兵拉过河心,然后,转身往对岸水浅的地方送。女兵象只水鸟,被竹竿挑着,浮游过水流湍急的河面。
这样一趟一趟地送。其中三个女兵没抓牢竹竿,被水卷走了。其余,安全过河。
男兵留心了一下,过河共有五个女兵。
大队人马走远了。
他们踩着别人的脚印,钻进树林。没走多远,天渐渐黑该宿营了。
女兵们停下脚步,目光全投向男兵。他是这个小团体里唯一的男子汉。
男兵也不言语,抽出腰间的大砍刀,砍来几捆芭蕉叶,很快搭好一个窝棚。
“进去歇吧!”他说。
怎么歇?女兵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动弹。还是年纪大点的那位开了口,问:
“你歇那?”
“我好办。”说着,他拾起大刀,走到旁边一颗大树下,扯过几根藤条,盘了一个顶棚,再搭上块油布,他自己便钻了进去。
女兵们这才东山西歪地钻进芭蕉棚。一会儿,棚里响起了鼾声。
“姑娘们,点堆火,把衣服烤烤,夜里凉啊!”棚外传来男兵的声音。说着递进一捆柴禾和几根火柴。
芭蕉棚内亮起了火光。女兵们坐了起来,围着火堆,烘烤前身和后背。湿漉漉的衣服在火光下,升起缕缕白烟,夹着汗渍的咸味。
“我们何不把褂子脱下来烤烤?”有个女兵提议。
“他来了咋办?”有人说不行。
“他睡了。”又有人补充一句。
于是,姑娘们在火光前,脱下身上的破军装,对着火堆烤。棚子里有了火光,有了温暖,也就有了热闹。
“瞧我这衣服,都撕成布条了,什么也遮不住呀!”
“我肚子怎么胀这么大,跟怀孩子似的,这可怎么好?”
“我可好,奶子全瘪进去,丑死了。”
“甭急,等出了山,吃饱喝足了,保管又胀得气球样儿。”
“唉,什么时候能出山呀!”
芭蕉棚外那块破油布下,传来男兵沉重的鼾声。棚子里,女兵们嘀嘀咕咕,说说笑笑,很晚才睡着。
天亮后,大家赶路。
男兵走在前面,用大刀呼哧呼哧地开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女兵问:
“你是班长吧?”
男兵停下刀,抹把汗,回头答:“班副,工兵团的。”
“班副也是班长,贵姓呀!”女兵追问道。
“木子李,得,就叫我大叔好啦!”
“大叔,”姑娘们一下围上来,“我们互相认识认识吧!”
“我叫郭小芳,师演出队的。”刚才那位姑娘先报上姓名。
“我叫林春,65团译电员。”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兵报了自己的名,又把另一位姑娘拉过来:
“她叫李君,也是我们65团的。”
叫李君的姑娘很腼腆地点点头。她脸色不好,象是见不着太阳的菜叶子。
“我叫李秀梅,华侨队的翻译,报告完毕。”说话的这位。华侨姑娘,戴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文静,规矩,一看就是个新兵。
“我叫殷海华,新38师医疗队护士长。撤退时走散了,跟上了新22师。”最后通报姓名的是那位年纪大点的女兵。
她声音低沉,很忧郁的样子。
班长大叔冲姑娘们笑了笑,慈祥地说:“姑娘们,一下告诉这么多名字,大叔记不住。我们慢慢认识吧!日子还长着呢。”
说完,他挥起大刀,又走到前头开路。工兵用的这种大刀,是丛林地区专门开路用的,二尺多长,有一定弧度,锋利无比,橛把般粗的树丛,碗口般粗的竹子,胳膊般粗的老藤,手起刀落,一刀两断。工兵的大刀没能为远征军开出一条通往胜利之路,现在能不能为五位女兵砍出一条走向生存的坦途呢?
因为有工兵班长开路;这两天,女兵们行军速度很快,有些男兵被甩到后头。
这天晚上,班长大叔照例给女兵们搭个大点的窝棚,再在旁边给自己搭个小的。一切停当了后,他钻进林子,准备解个手再回来睡觉。
忽然,树丛里闪出个人,打着招呼:“班长大哥,没睡哪!”
“你也没歇着?”班长搭讪了一句。
“睡不着哇。”那人说。
“睡不着就躺着呗;”
“也躺不着呃。”
“那就转悠转悠吧。”班长解完手,想往回走。
“跟你商量个事。”那人蹭地窜到班长跟前。
“么事?”班长睨着眼睛瞧那人。夜色朦胧中看出他有30来岁,好象负过伤,头上缠块绷带,破烂的军装上别着少尉军衔符号。
他迟迟疑疑,欲言又止。班长有点不耐烦: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他终于抬起头,象个乞丐似的,望着班长,可怜巴巴地说:
“今晚,你匀我一个吧!”
“匀你什么?”’
“棚里的女兵。’
“叭”,一个巴掌下去,班长大骂道,“混账东西。”那人蹲在地下,捂着头哭了起来:“我白活20岁,都快死了,还没闻过女人的味。你个老家伙,一人霸占五个,这公道吗?”
班长大叔把刀提在手上,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喝道:
“再不滚,一刀劈了你个王八蛋!”
那人爬起来,“呜呜”地哭着逃走了。
“都成什么世道,人还叫人吗?”班长大叔躺到自己的棚子里,怒犹未消。
又走了几天,山更高了,树林里整天弥漫着浓雾,耳朵胀得嗡嗡响。女兵们的体力越来越不行,行军速度不断减慢。这天午后,爬上一座山梁,远望对面山腰上露出一座野人的高脚屋,班长对女兵们说:
“姑娘们,加把劲,看谁先走到那座茅屋前。”
女兵们咬紧牙,加快脚步。真是望山跑死马呀!眼看那草屋在跟前,可是绕来绕去,足足走了半天。
人陆续到了,但左等右等不见译电员李君。她的好友林春着了急,眼睛瞪得老大,嚷起来:
“快找人哪!李君出事了。”
班长大叔想到李君那疲惫的身体和菜色的脸庞,预感事情不妙,赶快带大家往回走。走了有一个时辰,在一条水沟前找到一具尸体。身上已爬满蚂蚁、蚂蝗,人已面目不清。
但林春认出那根大辫子,哭了起来:
“这是李君,辫子是早上我给扎的。”
林春失声痛哭,其他三位女兵都在默默地流泪。
班长大叔一言不发,他选了块高点的山坡,拼命用刀凿,用手刨,刨出一个坑;再把李君轻轻抱起,放进土坑,他象头野猪似的,又拱又刨,把土埋上。之后,他拿起大刀,走到坟旁的槟榔树下,哗啦几下,刮下一块树皮,在树干上刻上一行大字:
李君之墓
高大挺拔的槟榔树,为一位中国女兵竖起一座顶天立地的墓碑。
班长大叔收起大刀,在李君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默默地向丛林走去。
他身后,紧跟着四个女兵!
李君的惨死,给女兵的心中投下一道沉重的阴影,每个人都在沉默中问自己:能走出野人山吗?
晚上,班长大叔点燃一堆篝火,见女兵们个个垂头丧气,便对郭小芳说:
“小芳子,好久没听见你唱歌了,给大叔唱支歌吧!”
郭小芳的歌喉甜润动听,在前线,曾给士兵们带来多少欢乐和鼓舞啊!
可是,她现在泪水汪汪:“大叔,我唱不出来呀!”
“唱吧,孩子。”大叔说,“李君姐姐歇了,我们还得走呀!走出森林,好回国给她家报个信呀!唱吧!”
“我们一起唱!”护士长殷海华说。
“那好,”郭小芳擦干泪水,强打精神说,“就唱《我的家》吧!”
班长大叔点点头。
于是,在火星四进的火堆前,在空旷寂静森林中,飘荡着一支动人心魄的思乡曲: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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